这里是十点人物志的名人专访栏目“向少数人提问”。我们将作为发问者,与不同行业、不同领域的代表人物聊一聊,从他人的观念与经验中,寻找个体力量如何应对复杂世界的答案。
采访、撰文 | 芝士咸鱼
十点人物志原创
在黎紫书的印象中,家乡炎热,潮湿,没有“春夏秋冬”四季之分,马来人对于季节更迭的感知只有雨季或非雨季。这里常常上午太阳猛烈,下午狂风大作,雷雨交加。
怡保是马来西亚的第四大城市,曾以锡矿闻名,别名“锡都”,自八十年代至今发展缓慢。这是黎紫书出生与成长的城市,也是她笔下故事的发源地。
黎紫书今年五十三岁,是一位马来西亚籍华裔女作家。生于种族、文化与宗教背景复杂的国度,她天然拥有多元文化视角,精通粤语、普通话、马来文和英文。她的性格深受中国传统礼教的影响,口味却如同多数南洋人那般,重口味,嗜酸辣,爱喝咖啡,视其为“不可或缺的生命活水”。
黎紫书,图片源于受访者
她的老家怡保,可以被视作马来西亚社会的一个缩影。人口构成上,马来人占据主导地位,华人和其他族群较为边缘。一次严重的种族冲突事件后,华人面临教育和社会资源的全面压制,高考状元因份额不足难以升学的现象时常发生。
而在更广阔的华人世界里,马来西亚华人作家的处境同样边缘。这使得马华(马来西亚华人)文学在华语文坛的位置显得尴尬,普通中国人甚至难以记起一位马华作家的名字。
如果想让自己的作品得到关注,黎紫书的面前只剩一条路了:
参加文学奖。
不是二等奖,更不是佳作奖,她的目标是“首奖”。
黎紫书曾获过诸多奖项,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从二十多岁起,每次参加比赛,她会用近乎博彩的心态算计一番,向各种奖项投稿,她将文学奖看作一场考试,“在固定框架跟规则下,交出最好的作品,拿第一名”。
凭借着这样的计算,她获得了多项文学奖,多得几乎数不清。
直到,在华语文学领域,再没有人会忽略“黎紫书”这个名字。
挤在潮湿的马来小城
“挤”,是黎紫书对怡保最深刻的记忆。
这并非指街道或住所的拥挤,而是聚集了来自不同肤色、种族、文化和宗教信仰的移民,“你有你的宗教信仰,我有我的文化”。宗教庙宇中的神明各占一方天地,“神、鬼、人挤在同一个空间”,无形中制造出紧张氛围,又隐含着一种唇齿相依的紧密感。
怡保街头,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马来西亚是多元族群交织的国度,曾在十九世纪初至二十世纪中叶沦为英国的殖民地,直至1957年才宣布独立。在这片土地上,马来人是人口的主流,华人则是第二大族群,此外还有印度裔和其他少数族裔。
在“五一三”事件(爆发于1969年的马来人与华人的种族冲突)后,政府为了维护马来人权益,通过了宪法修正案,增加“固打制”(以种族比例在教育等领域中实施配额的制度)。华人的地位受到严重冲击,教育机会和政治权利与本地人存在显著差距。
以排华为主要诉求的五一三事件,图源网络
不公渗透在马来西亚华人生活的每个角落。由于华人升学有“配额”,早年黎紫书常常看到高考状元因配额不够而无缘升学的案例。那些每项学科拿全A的孩子,不得不放弃想读的高校。或许因为失望,其中一些人获得国外的奖学金后,选择离开故土不再回来。
“五一三”事件距今已有五十五年,马来华人对于那场历史的恐惧渐渐褪去。人们提起它不需要再压低声音,但留下的伤痕从未真正消失。如今,马来人和华人之间,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微妙平衡。长期生活在此地的华人们,似乎练就一套独特的生存智慧,“知道什么是禁忌,也懂得怎样不去激怒其他民族”。
在这样的背景下,华人在马来西亚用中文写作格外艰难。马来西亚的官方语言为马来文和英文,即便马华作家获得再多奖项,依然难以赢得主流的认可。老一辈的马华作家常在作品中描绘雪花散落的场景,但对于高温多雨的热带国家,“哪来的雪片?”黎紫书称,这种意象完全来源于马华作家们对于中国的憧憬与想象。
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长期关注马来西亚华语文学的发展,他提到,马华文学蕴藏着“华裔子民挥之不去的离散情结”。而马华作家们在缺乏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下创作,“本身就已经是创伤的表白”。
在这片土地上,几代华人都曾有过身份认同的困惑,反复追问:
“我是谁?”
电影《富都青年》台词,揭露马来西亚底层华人处境
祖辈们为了谋生从中国远渡而来,始终对故乡有着强烈归属感,认定自己是中国人。黎紫书的父辈们虽然从未踏足中国,却因为黑头发和黄皮肤,在观看国际赛事时,依然会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希望中国队能赢”。
相比之下,年轻一代的马来西亚华人,对身份的迷惘逐渐消散。黎紫书在文化上亲近中国,“深深喜爱”中文。她从小阅读儒家经典,看古典文学,用中文写作,甚至用中文玩游戏。
但她也清晰地知道,自己是马来西亚人。“年轻一代早已了解这个国家的种种”,无论好或不好,“那是你所生长的土地。”她又补充道:“只有马来西亚的光荣,才是我们的光荣。”
“成为一个更被注意的作家”
文学,是一个不合群女孩在童年和少年时期最初的“避风港”。
黎紫书本名林宝玲,父母均为马华后裔。母亲年轻时,不顾家人反对,爱上一个英俊却已有家室的男人,也就是她的父亲。父亲不敢将母亲带去吉隆坡的家,而是悄悄在怡保租了间排屋,将她们母女安置在那里。
在儿时的黎紫书眼中,父亲总是缺席,只有周末才能见上一面。母亲则懦弱易怒,会为一只不小心摔碎的碗,将她打得满腿红痕。成年后,她逐渐明白,那是家里最艰难的日子,母亲的焦虑、痛苦以及对父亲的失望无处宣泄,通过打孩子发泄心中的无力感。
学校里,黎紫书同样格格不入。她不喜欢和同龄人相处,对青春期同学热衷的话题毫无兴趣,唯一喜欢的是阅读,“书里的世界比现实精彩太多”。她痴迷于《水浒传》《三国演义》,也喜爱武侠小说,向往那些充满豪情、侠义和英雄气概的故事,欣赏书中主人公坚持不懈地追求某种朴素的正义感。
书中世界兀自精彩,现实却单调乏味。一个人上学,下课,她渐渐习惯独处。直到有一天,她听到“孤僻”这个词,才惊觉这两个字很适合形容自己。“我是一个孤僻的人,没有特别谈得来的朋友。”她想,这样也没什么坏处,“慢慢长大,又慢慢变老,可以自己一个人待着,比较舒服。”
“我从未立志当特别的人,我只是要成为一个简单的人”
图源@黎紫书微博
她从小便展现出对文字的敏锐与天赋。从小学到初中,她的作文成绩常居全班之首。到了高中,华文老师成了她的第一位忠实读者。“他不关心我的其他作业,只在意我的作文”,黎紫书回忆道。写作题材与篇幅上,老师更是纵容,“随便写,写多少字,写什么题目”。
有一次,华文老师布置了一篇750字以内的常规作文。黎紫书却从作文簿的第一页写到最后一页,写了足足上万字,接近中篇小说的篇幅。
老师非但没有责备,反而细心地圈出错别字,并给出极高的分数。想到那段往事,黎紫书依然会笑,那是她第一次找到写作的自由,“也是从那时起,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喜欢文学创作”。
高中毕业后,由于种种原因,黎紫书未能继续升学。她当时想着,如果能找到一份允许她继续用中文写作的工作,那将是人生“最大、最幸福”的事。
在尝试了几份不同的工作后,凭借出色的文笔,她最终加入了马来西亚最大的华文报社《星州日报》担任记者,一待便是十二年。
报社工作期间,她正式开始写小说。由于马华文坛缺乏长篇作品的发表平台,她刚开始只创作短篇及微型小说,如《天国之门》《山瘟》和《微型黎紫书》,并将作品投稿参赛。
为了提高获奖的几率,她认真分析历届首奖作品的题材,模仿作家苏童的文风,写了一篇现代主义特点浓厚的短篇小说。具体情节她早已忘记,但那篇如今看来“十分青涩”的作品,赢得了花踪文学奖马华小说类的首奖。
华踪文学奖被视为马来西亚最重要的华文文学奖。而那时,她才二十几岁。
很少有作家会公开承认曾模仿他人的文风,更不愿谈及计算获奖的心思。黎紫书不同,她坦言,参加文学奖对于她,就像一场考试。“我清楚自己为什么参赛,就是为了得奖。甚至可以很厚颜地说,我瞄准的就是首奖。拼尽全力想要拿第一名,这为什么会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她没有掩饰年轻时的野心、虚荣和对奖金的渴望。“我的目的是为了被看到,当然也为了拿奖金。年轻时觉得那是好大的一笔钱,好高兴!”
无论是名声还是利益,更重要的是,对于一位初出茅庐的年轻写作者来说,获得文学奖的首奖,是莫大的鼓舞,给予了她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活动现场被读者包围,图片源于受访者
做任何事都必须了解背后的运行逻辑和自身的目的。直到今天,她依然保持着这种理性。
某位朋友带她练瑜伽。初次接触瑜伽的她,像大多数初学者那样,跟随老师模仿动作。
十多分钟后,她就停下模仿,坐在瑜伽垫上,静静地观察其他人,直到结束。
“每学一样新东西,我都要弄清楚游戏规则是什么,以及它所追求的‘好’是什么。”她说。练瑜伽是如此,参加文学奖是如此,生活亦是如此。
流俗地上的女人神话
写作的第十五个年头,黎紫书凭借一系列精彩的短篇小说在马来文坛崭露头角,成为花踪文学奖创办以来获奖最多的作家,陆陆续续获得了其他奖项。
尽管作品受到了文学爱好者、评论家和学者的关注,但在整个华语文学圈,熟悉“黎紫书”的读者仍然寥寥无几。华语文坛有种执念:小说家只有用足够精彩、重量级的长篇力作,才能真正证明自己。
《告别的年代》是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写父母辈的故事
图源电影《花样年华》
她开始“粗着胆子”写。第一本长篇作品《告别的年代》,以经历过“五一三”事件的父母一代为主角,讲述马来西亚底层华人的市井生活,构思精巧,只被她视为“练习之作”。
中国读者更熟悉她的第二本长篇《流俗地》。事实上,这部作品是她在第一本长篇十年后完成的,讲述盲女银霞与周围人物命运的浮沉。业内人士认为,《流俗地》的问世,让黎紫书在华文文学界的地位“稳稳立住了”。
故事发生在“楼上楼”,原型是马来西亚的“近打组屋”(政府推出的廉价公租房)。黎紫书小时候常常路过这里,偶尔走上楼往外眺望。近打组屋曾是怡保最高的建筑,而“楼上楼”寓意着“尽管不能成为人上人,但他们住在楼上楼”。
在这里,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混居。男人白天外出做工,女人们则留在家中。
近打组屋,楼上楼的原型
黎紫书的作品里,女性占据了重要位置。她擅长刻画女性形象:
漂亮的,强悍的,如《告别的年代》里的杜丽安,一出场就能攫取读者的目光;聪慧的,坚韧的,面对命运不断反抗的,如《流俗地》里眼盲心明的银霞;还有那些日常生活中常被忽视的平凡主妇,如银霞的母亲梁金妹,早期懦弱,在拥有自己的房子后挺直腰杆,展现出她所在层次中的韧劲。
“她笔下的女性群像尤其生动复杂,平淡中暗藏玄机。”一位读者看完书后评论道。
学者颜敏则指出,过去的马华作家,创作多聚焦于“男性铸造的南洋华人史”,而黎紫书将视角转向女性,“关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三种历史书写,都由女性完成。”
女性内心的曲折与幽微情感,是黎紫书最为熟悉的。她由母亲抚养长大,身边还有三个姐妹相伴,从小读女校,这些经历让她对女性的书写更有把握。
对黎紫书影响最深刻的女性,便是她的母亲。
黎紫书的母亲
在她眼中,母亲是懦弱的,曾爱上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无法从泥淖中挣脱。年轻时,她立志要成为与母亲相反的人。
然而,某天母亲感叹,她们其实很相像。
刚开始,黎紫书不愿承认,但随即回想起童年最贫苦的日子,母亲去拾荒、捡纸皮,艰难地养活她和姐妹们。那一刻,她终于明白,母亲未曾离开,并非因为舍不得那个男人,而是无法放下她们。
她一直渴望走上和母亲相反的道路,成为一个有能力解决问题、克服弱点的人。但要做到这一点,首先要看到属于女性的困境与软肋。
她与母亲的关系发生了变化,这成了她创作生涯的重要转折点。在“一席”的演讲中,黎紫书提到:“因为看到母亲,我也看到了身边那些普通而平庸的女性,在她们的平庸中,有着这样子强大的力量是我过去所不知的。”
黎紫书“一席”演讲截图
而她也发现,自己并没有成为这些平凡女性之外的存在。“我会为同样的问题困扰,也会陷入同样的错误。”这让她的视角更平实,以平等的目光看待笔下人物,而非自上而下地去审视她们。
在黎紫书看来,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新一代马华女性,即使受到了更好的教育,女性的普遍困境依然存在,“只要你选择两性关系,成为母亲……你和丈夫、孩子的关系,那些问题还是会缠着你……可能你生活比较好,能力比较强,但是你并没有比她们(上一代女性)更超越。”
因此,她将书名取作《流俗地》,意指小说里没有任何超脱的人和事。
出版社的编辑曾建议她修改书名,认为“流俗”一词带有贬义。黎紫书坚持了自己的选择,“我知道世人对这个词的看法,但我不认同。”这像是代表了一种态度:那些看似平凡的俗人和俗事,完全可以出现在严肃文学这样的“大雅之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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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几个是不俗的人?我自己也是一个俗人”
鱼离开熟悉的那片水
写完《流俗地》后,黎紫书泡了一杯咖啡,作为对自己的犒赏。
这本书的创作过程异常艰辛,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在她忍受胃酸逆流困扰的状态下写成的。那段日子,医生劝告她戒掉咖啡,彻底改变饮食习惯。
她在后记《吾若不写,无人能写》中回忆当时的状态,每天像虔诚的信徒般祈祷,期盼完成目标字数,“搞不好这就是“最后一部长篇”了,用破釜沉舟的心,将心目中想象的浮世绘,一笔一笔勾勒下来。”
那时,黎紫书已经辞去记者工作,成为全职作家。辞职的决定并非一时冲动。某天晚上,她看见报社上司疲惫地走出办公室,意识到如果自己再做十年记者,也能得到晋升,但这真的是她想要的未来吗?
她递交了辞职信,为了避免亲友责问,她甚至关掉手机,去山中度过了一段时间。
“(当时)我三十五岁了,有母亲要供养,自己的房贷、车贷要还”。但她仍然认为那是调转职业方向的最佳时机,“差不多可以知道人生再走下去会是什么样。”
辞去工作后,她第一次离开马来西亚,开始向外走,前往中国、英国、德国和美国。
去不同的国家旅居,可以看到更多不同的文化。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她曾旅居北京,北京街头的快节奏生活让她不习惯,尤其是发生交通事故后,车主们试图用叫喊的音量证明谁更有理,这里的生活紧张又喧嚣。
随后,她去了英国。尽管英国人见面时会彼此问候,但那种深植于骨子里的冷漠和疏离感,仍让她无法适应。她常以鱼与水的关系形容自己的感受,“离开熟悉的水质,你一定会觉得不适;原来生长在那里的鱼可以游得自在,而我是一个外来者,注定要面对如何适应的难题。”
尽管如此,这段异国居住的经历对黎紫书而言弥足珍贵。她看见了东西方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她形容那是对人格的一次“再培养”。
异国生活的经历极大地丰富了她的视野,但在内心深处,黎紫书依然思念属于怡保的相对缓慢的生活。这些年,无论多忙,她都会抽时间回到怡保,探望家人,重逛熟悉的旧街场咖啡馆,这里残留的古老气息,让她感到安心。
过去,她曾认为父亲是自己成长痛苦的根源。但父亲老了,因年轻时纵情声色,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吉隆坡那边的家人不愿接纳他,他最终回到了黎紫书母亲的身边。
她也因此和父亲有了更多接触。看着父亲日渐衰老,与妻女疏远,从前的“鄙视”逐渐化为“怜悯”,“当一个人性格充满了各种缺点,老年落得这样的下场。”
怜悯不代表原谅,只是不再怨恨。父亲的缺位,某种程度上促使了她的独立,“如果不是这样不负责任的一个父亲,我可能也不会是今天的我”。
2019年,黎紫书结婚了,丈夫是美国人。婚前,她明确表示,自己每年大半年都会待在美国,余下的时间则回到马来西亚或亚洲其他地方。她没有改变国籍,因为“永远不想用外国人的身份回到马来西亚”。
定居美国的头一年,她几乎没有写作。那段时间,她不断追问自己:
一个身处异国的中文作家,能写什么?该写什么?写给谁看?怎么写?
从书桌前看外面,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这个问题依然困扰着她。
想了很久,她决定构思一部以“异乡人”为主题的短篇集。因为无论她在何处,异乡人的身份始终如影随形。出走多年,即使回到马来西亚,她也时常感到身处异乡的疏离感。
写作进程缓慢,她常常力不从心,有时甚至推翻重来。她并不急于求成,“年纪大了,剩下的时间都是余生。我希望每一个作品都能有独特的价值。”
采访接近尾声,黎紫书感慨:“年轻时,总以为自己拥有很大的可能性”。但随着年岁渐长,她逐渐看清自己的局限。这并非消极,而是一种坦然,“看到局限,接受局限,在这范围内做到最好。我想,这或许是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所能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