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女神》之时代精神、《女神》之地方色彩

乐成评文化 2025-03-21 04:21:09

《女神》之时代精神

闻一多

若讲新诗,郭沫若君的诗才配称新呢,不独艺术上他的作品与旧诗词相去最远,最要紧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时代的精神——二十世纪的时代的精神。有人讲文艺作品是时代的产儿。《女神》真不愧为时代的一个肖子。

(一)二十世纪是个动的世纪。这种的精神映射于《女神》中最为明显。《笔立山头展望》最是一个好例——

大都会的脉搏呀!

生的鼓动呀!

打着在,吹着在,叫着在,……

喷着在,飞着在,跳着在……

四面的天郊烟幕蒙笼了!

我的心脏呀,快要跳出口来了!

哦哦,山岳的波涛,瓦屋的波涛,

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涌着在呀!

万籁共鸣的symphony,

自然与人生的婚礼呀!

…………

恐怕没有别的东西比火车的飞跑同轮船的鼓进(阅《新生》与《笔立山头展望》)再能叫出郭君心里那种压不平的活动之欲罢?再看这一段供招——

今天天气甚好,火车在青翠的田畴中急行,好像个勇猛沈毅的少年向着希望弥满的前途努力奋迈的一般。飞!飞!一切青翠的生命灿烂的光波在我们眼前飞舞。飞!飞!飞!我的‘自我’融化在这个磅礴雄浑的rhythm(节奏)中去了!我同火车全体,大自然全体,完全合而为一了!我凭着车窗望着旋回飞舞着的自然,听着车轮鞺鞑的进行调,痛快!痛快!……

——《与宗白华书》(《三叶集》一三八页)

这种动的本能是近代文明一切的事业之母,他是近代文明之细胞核。郭沫若的这种特质使他根本上异于我国往古之诗人。比之陶潜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一则极端之动,一则极端之静,静到——

心远地自偏,

隐遁遂成一个赘疣的手续了,——于是白居易可以高唱着——

大隐隐朝市,

苏轼也可以笑那——

“北山猿鹤漫移文”了。

(二)二十世纪是个反抗的世纪。“自由”的伸张给了我们一个对待威权的利器,因此革命流血成了现代文明的一个特色了。《女神》中这种精神更了如指掌。只看《匪徒颂》里的一些。——

一切……革命的匪徒们呀!

万岁!万岁!万岁!

那是何等激越的精神,直要骇得金脸的尊者在宝座上发抖了哦。《胜利的死》真是血与泪的结晶;拜轮,康沫尔的灵火又在我们的诗人的胸中烧着了!

你暗淡无光的月轮哟!我希望我们这阴莽莽的地球,在这一刹那间,早早同你一样冰化!

啊!这又是何等地疾愤!何等地哀!何等地沉痛!——

汪洋的大海正在唱着他悲壮的哀歌,

穹窿无际的青天已经哭红了他的脸面,

远远的西方,太阳沉没了!——

悲壮的死哟!金光灿烂的死哟!凯旋同等的死哟!胜利的死哟!

兼爱无私的死神!我感谢你哟!你把我敬爱无暨的马克司威尼早早救了!

自由的战士,马克司威尼,你表示出我们人类意志的权威如此伟大!

我感谢你呀!赞美你呀!‘自由’从此不死了!

夜幕闭了后的月轮哟!何等光明呀!

(三)《女神》的诗人本是一位医学专家。《女神》里富于科学的成分也是无足怪的。况且真艺术与真科学是携手进行的呢。然而这里又可以见出《女神》里的近代精神了。略微举几个例——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振动数相同的人;

你去,去寻那与我的燃烧点相等的人。

——《序诗》

否,否。不然!是地球在自转,公转,

——《金字塔》

我是X光线的光,

我是全宇宙的energy的总量!

——《天狗》

我想我的前身,

原本是有用的栋梁,

我活埋在地的多年,

到今朝才得重见天光。

——《炉中煤》

你暗淡无光的月轮哟!……早早同你一样冰化!

——《胜利的死》

至于这些句子象——

我要把我的声带唱破,

——《梅花树下醉歌》

我的一枝枝的神经纤维在身中战栗,

——《夜步十里松原》

还有散见于集中的许多人体上的名词如脑筋,脊髓,血液,呼吸,……更完完全全的是一个西洋的doctor的口吻了。上举各例还不过诗中所运用之科学知识,见于形式上的。至于那讴歌机械的地方更当发源于一种内在的科学精神。在我们的诗人的眼里,轮船的烟筒开着了黑色的牡丹是“近代文明的严母”,太阳是亚波罗坐的摩托车前的明灯;诗人的心同太阳是“一座公司的电灯”;云日更迭的掩映是同探海灯转着一样;火车的飞跑同于“勇猛沉毅的少年”之努力,在他眼里机械已不是一些无生的物具,是有意识有生机如同人神一样。机械的丑恶性已被忽略了;在幻象同感情的魔术之下他已穿上美丽的衣裳了呢。

这种技俩恐怕非一个以科学家兼诗人者不办。因为先要解透了科学,亲近了科学,跟他有了同情,然后才能驯服他于艺术的指挥之下。

(四)科学的发达使交通的器械将全世界人类的相互关系捆得更紧了。因有史以来世界之大同的色彩没有象今日这样鲜明的。郭沫若的《晨安》便是这种cosmopolitanism(世界主义)的证据了。《匪徒颂》也有同样的原质,但不是那样明显。即如《女神》全集中所用的方言也就有四种了。他所称引的民族,有黄人,有白人,还有“有火一样的心肠”的黑奴。他所运用的地名散满于亚美欧非四大洲。原来这种在西洋文学里不算什么。但同我们的新文学比起来,才见得是个稀少的原质,同我们的旧文学比起来更不用讲是破天荒了。啊!诗人不肯限于国界,却要做世界的一员了;他遂喊道——

晨安!梳人灵魂的晨风呀!

晨风呀!你请把我的声音传到四方去罢!

——《晨安》

(五)物质文明的结果便是绝望与消极。然而人类的灵魂究竟没有死,在这绝望与消极之中又时时忘不了一种挣扎抖擞的动作。二十世纪是个悲哀与奋兴的世纪。二十世纪是黑暗的世界,但这黑暗是先导黎明的黑暗。二十世纪是死的世界,但这死是预言更生的死。这样便是二十世纪,尤其是二十世纪的中国。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

荡不去的羞辱。

——《凤凰涅槃》

不是这位诗人独有的,乃是有生之伦,尤其是青年们所同有的。但别处的青年虽一样地富有眼泪,污浊,情炎,羞辱,恐怕他们自己觉得并不十分真切。只有现在的中国青年——“五四”后之中国青年,他们的烦恼悲哀真象火一样烧着,潮一样涌着,他们觉得这“冷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的宇宙真一秒钟也羁留不得了。他们厌这世界,也厌他们自己。于是急躁者归于自杀,忍耐者力图革新。革新者又觉得意志总敌不住冲动,则抖擞起来,又跌倒下去了。但是他们太溺爱生活了,爱他的甜处,也爱他的辣处。他们决不肯脱逃,也不降服。他们的心里只塞满了叫不出的苦,喊不尽的哀。他们的心快塞破了,忽地一人用海涛的音调,雷霆的响替他们全盘唱出来了。这个人便是郭沫若,他所唱的就是《女神》。难怪个个中国青年读《女神》没有不椎膺顿足同《湘累》里的屈原同声叫道——

哦,好悲切的歌词!唱得我也流起泪来了。

流罢!流罢!我生命的泉水呀!你一流出来,

好象把我全身的烈火都浇息了的一样。

……你这不可思议的内在的灵泉,你又把我苏法转来了!

啊!现代的青年是血与泪的青年,忏悔与奋兴的青年。《女神》是血与泪的诗,忏悔与兴奋的诗。田汉君在给《女神》之作者的信讲得对:“与其说你有诗才,无宁说你有诗魂,因为你的诗首首都是你的血,你的泪,你的自叙传,你的忏悔录啊!”但是丹穴山上的香木不只焚毁了诗人的旧形体,并连现时一切的青年的形骸都毁掉了。凤凰的涅槃是诗人与一切的青年的涅槃。凤凰不是唱道?——

我们更生了!

我们更生了!

一切的一更生了!

一的一切更生了!

我们便是他,他们便是我!

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

我便是你,

你便是我!

奇怪的很,北社编的《新诗年选》偏取了《死的引诱》作《女神》的代表之一。他们非但不懂读诗,并且不会观人。《女神》的作者岂是那样软弱的消极者吗?

你去!去在我可爱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

把他们的心弦拨动,

把他们的智光点燃罢!

——《序诗》

假若《女神》里尽是《死的引诱》一类的东西,恐怕兄弟姊妹的心弦都被他割断,智光都被他扑灭了呢!

原来蹈恶犯罪是人之常情。人不怕有罪恶,只怕有罪恶而甘于罪恶,那便终古沉沦于死亡之渊里了。人类的价值在能忏悔,能革新。世界的文化亦不过由这一点动机发生的。忏悔是美德中最美的,他是一切的光明的源头,他是尺蠖的灵魂渴求展伸的表象。

唉!泥上的脚印!

你好象是我灵魂儿的象征!

你自陷了泥涂,

你自会受人蹂躏!

唉,我的灵魂,

你快登上山顶!

——《登临》

所以在这里我们的诗人不独喊出人人心中的热情来,而且喊出人人心中最神圣的一种热情呢!

(原载1923年6月3日《创造周报》第4号)

《女神》之地方色彩

闻一多

现在的一般新诗人——新是作时髦解的新——似乎有一种欧化的狂癖,他们的创造中国新诗的鹄的,原来就是要把新诗做成完全的西文诗(有位作者曾在《诗》里讲道他所谓后期的作品“已与以前不同而和西洋诗相似”,他认为这是新诗的一步进程,……是件可喜的事)。《女神》不独形式十分欧化,而且精神也十分欧化的了。《女神》当然在一般人的眼光里要算新诗进化期中已臻成熟的作品了。

但是我从头到今,对于新诗的意义似乎有些不同。我总以为新诗径直是“新”的,不但新于中国固有的诗,而且新于西方固有的诗;换言之,他不要做纯粹的本地诗,但还要保存本地的色彩,他不要做纯粹的外洋诗,但又要尽量地吸收外洋诗的长处;他要做中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我以为诗同一切的艺术应是时代的经线,同地方的纬线所编织成的一匹锦;因为艺术不管他是生活的批评也好,是生命的表现也好,总是从生命产生出来的,而生命又不过时间与空间两个东西的势力所遗下的脚印罢了。在寻常的方言中有“时代精神”同“地方色彩”两个名词,艺术家又常讲自创力originality,各作家有各作家的时代与地方,各团体有各团体的时代与地方,各不皆同;这样自创力自然有发生的可能了。我们的新诗人若时时不忘我们的“今时”同我们的“此地”,我们自会有自创力,我们的作品自既不同于今日以前的旧艺术,又不同于中国以外的洋艺术。这个然后才是我们翘望默祷的新艺术了!

我们的旧诗大体上看来太没有时代精神的变化了。从唐朝起我们的诗发育到成年时期了,以后便似乎不大肯长了,直到这回革命以前,诗的形式同精神还差不多是当初那个老模样(词曲同诗相去实不甚远,现行的新诗却大不同了)。不独艺术为然,我们的文化的全体也是这样,好象吃了长生不老的金丹似的。新思潮的波动便是我们需求时代精神的觉悟。于是一变而矫枉过正,到了如今,一味地时髦是鹜,似乎又把“此地”两字忘到踪影不见了。

现在的新诗中有的是“德谟克拉西”,有的是泰果尔,亚坡罗,有的是“心弦”“洗礼”等洋名词。但是,我们的中国在那里?我们四千年的华胄在那里?那里是我们的大江,黄河,昆仑,泰山,洞庭,西子?又那里是我们的《三百篇》,《楚骚》,李,杜,苏,陆?《女神》关于这一点还不算罪大恶极,但多半的时候在他的抒情的诸作里他并不强似别人。《女神》中所用的典故,西方的比中国的多多了,例如Apollo,Venus,Cupid,Bacchus,Prometheus,Hygeia……是属于神话的(以上为西方神话人物,分别为:太阳神阿波罗、美与爱之神维纳斯、小爱神丘比特、酒神巴克斯、普罗米修斯、健康女神哈吉尔);其余属于历史的更不胜枚举了。《女神》中的西洋的事物名词处处都是,数都不知从那里数起。《凤凰涅槃》的凤凰是天方国的“菲尼克司”,并非中华的凤凰。诗人观画观的是Millet(法国画家米勒)的shepherdess(牧羊女),赞像赞的是Beethoven(音乐家贝多芬)的像。他把羡慕的工人是炭坑里的工人,不是人力车夫。他听到鸡声,不想是笙簧的律吕而想着orchestra(管弦乐队)的音乐。地球的自转公转,在他看来,“就好象一个跳舞着的女郎”,太阳又“同那月桂冠儿一样”。他的心思分驰时,他又“好象个受着磔刑的耶稣”。他又说他的胸中象个黑奴。当然《女神》产生的时候,作者是在一个盲从欧化的日本,他的环境当然差不多是西洋的环境,而且他读的书又是西洋的书;无怪他所见闻,所想念的都是西洋的东西。但我还以为这是一个非常的例子,差不多是畸形的情况。若我在郭君的地位,我定要用一种非常的态度去应付,节制这种非常的情况。那便是我要时时刻刻想着我是个中国人,我要做新诗,但是中国的新诗,我并不要做个西洋人说中国话,也不要人们误会我的作品是翻译的西文诗;那末我著作时,庶不致这样随便了。郭君是个不相信“做”诗的人;我也不相信没有得着诗的灵感者就可以从揉炼字句中作出好诗来。但郭君这种过于欧化的毛病也许就是太不“做”诗的结果。选择是创造艺术的程序中最紧要的一层手续,自然的不都是美的;美不是现成的。其实没有选择便没有艺术,因为那样便无以鉴别美丑了。

《女神》还有一个最明显的缺憾那便是诗中夹用可以不用的西洋文字了。《雪朝》《演奏会上》两首诗径直是中英合璧了。我以为很多的英文字实没有用原文的必要。如pantheism,rhythm,energy,disillusion,orchestra,pioneer(英文,意思分别为:唯意志论、节奏、能量、幻灭、管弦乐、先锋)都不是完全不能翻译的,并且有的在本集中他处已经用过译文的。实在很多次数,他用原文,并非因意义不能翻译的关系,乃因音节关系,例如——

我是全宇宙的energy的总量!

象这种地方的的确确是兴会到了,信口而出,到了那地方似乎为音节的圆满起见,一个单音是不够的,于是就以“恩勒结”(energy)三个音代“力”的一个音。无论作者有意地欧化诗体,或无意地失于检点,这总是有点讲不大过去的。这虽是小地方,但一个成熟的艺术家,自有余的精力顾到这里,以谋其作品之完美。所以我的评也许不算过分罢?

我前面提到《女神》之薄于地方色彩的原因是在其作者所居的环境。但环境从来没有对于艺术产品之性质负过完全责任,因为单是环境不能产生艺术。所以我想日本的环境固应对《女神》之内容负一份责任,但此外定还有别的关系。这个关系我疑心或就是《女神》之作者对于中国文化之隔膜。我们在前篇已看到《女神》怎样富于近代精神。近代精神——即西方文化——不幸得很,是同我国的文化根本地背道而弛的;所以一个人醉心于前者定不能对于后者有十分的同情与了解。《女神》的作者,这样看来,定不是对于我国文化真能了解,深表同情者。我们看他回到上海,他只看见——

游闲的尸,淫嚣的肉,长的男袍,短的女袖,满目都是骷髅,满街都是灵柩,乱闯,乱走。

其实他那知道“满目骷髅”“满街灵柩”的上海实在就是西方文化遗下的罪孽?受了西方的毒的上海其实又何异于受了西方的毒的东京,横滨,长崎,神户呢?不过这些日本都市受毒受的更彻底一点罢了。但是这一段闲话是节外生枝,我的意是要指出《女神》的作者对于中国,只看见他的坏处,看不见他的好处。他并不是不爱中国,而他确是不爱中国的文化。我个人同《女神》的作者的态度不同之处是在:我爱中国固因他是我的祖国,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种可敬爱的文化的国家;《女神》之作者爱中国,只因他是他的祖国,因为是他的祖国,便有那种不能引他的敬爱的文化,他还是爱他。爱祖国是情绪的事,爱文化是理智的事。一般所提倡的爱国专有情绪的爱就够了;所以没有理智的爱并不足以诟病一个爱国之士。但是我们现在讨论的另是一个问题,是理智上爱国之文化的问题。(或精辨之,这种不当称爱慕而当称鉴赏。)

爱国的情绪见于《女神》中的次数极多,比别人的集中都多些。《棠棣之花》,《炉中煤》,《晨安》,《浴海》,《黄浦江口》,都可以作证。但是他鉴赏中国文化的地方少极了,而且不彻底,在《巨炮之教训》里他借托尔斯泰的口气说道——

我爱你是中国人。我爱你们中国的墨与老。

在《西湖纪游》里他又称赞——

那几个肃静的西人一心勘校原稿。

但是既真爱老子为什么又要作“飞奔”,“狂叫”,“燃烧”的天狗呢?为什么又要吼着——

啊啊!不断的毁坏,不断的创造,不断的努力哟!

——《立在地球边上放号》

我崇拜创造的精神,崇拜力,崇拜血,崇拜心脏;我崇拜炸弹,崇拜悲,崇拜破坏;

——《我是个偶像崇拜者》

我要看你‘自我’的爆裂开出血红的花来哟!

——《新阳关三叠》

我不知道他的到底是个什么主张。但我只觉得他喊着创造,破坏,反抗,奋斗的声音,比——

倡道慈,俭,不敢先的三宝

的声音大多了,所以我就决定他的精神还是西方的精神。再者他所歌讴的东方人物如屈原,聂政,聂嫈,都带几分西人的色彩。他爱庄子是为他的泛神论,而非为他的全套的出世哲学。他所爱的老子恐怕只是托尔斯泰所爱的老子。墨子的学说本来很富于西方的成分,难怪他也不反对。

《女神》的作者既这样富于西方的激动的精神,他对于东方的恬静的美当然不大能领略。《密桑索罗普之夜歌》是个特别而且奇怪的例外。《西湖纪游》不过是自然美之鉴赏。这种鉴赏同鉴赏太宰府,十里松原的自然美,没有什么分别。

有人提倡什么世界文学。那么不顾地方色彩的文学就当有了托辞了吗?但这件事能不能是个问题,宜不宜又是个问题。将世界各民族的文学都归成一样的,恐怕文学要失去好多的美。一样颜色画不成一幅完全的画,因为色彩是绘画的一样要素。将各种文学并成一种,便等于将各种颜色合成一种黑色,画出一张sketch(速写)来。我不知道一幅彩画同一幅单色的sketch比,那样美观些。西谚曰“变化是生活的香料”。真要建设一个好的世界文学,只有各国文学充分发展其地方色彩,同时又贯以一种共同的时代精神,然后并而观之,各种色料虽互相差异,却又互相调和。这便正符那条艺术的金科玉臬“变异中之一律”了。

以上我所批评《女神》之处,非特《女神》为然,当今诗坛之名将莫不皆然,只是程度各有深浅罢了。若求纠正这种毛病,我以为一桩,当恢复我们对于旧文学的信仰,因为我们不能开天辟地(事实与理论上是万不可能的),我们只能够并且应当在旧的基石上建设新的房屋。二桩,我们更应了解我们东方的文化。东方的文化是绝对地美的,是韵雅的。东方的文化而且又是人类所有的最彻底的文化。哦!我们不要被叫嚣犷野的西人吓倒了!

东方的魂哟!

雍容温厚的东方的魂哟!

不在檀香炉上袅袅的轻烟里了,

虔祷的人们还膜拜些什么?

东方的魂哟!

通灵洁澈的东方的魂哟!

不在幽篁的疏影里了,

虔祷的人们还供奉着些什么?

——梁实秋

(原载1923年6月10日《创造周报》第5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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