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华山

父亲生命最后的日子
1985年春节后,父亲突然感到一阵阵腹痛。
父亲这辈子,对各种各样的疼痛忍受力极强,些许小痛,他根本不当回事,因为当年战场上随便哪个弹伤不比这痛?
虽然父亲自己从来不说,但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仅仅在红军时期,父亲就7次参加敢死队,5次担任敢死队长,4次负伤。一把大砍刀,砍得全是缺口,一仗下来就得换……所以,任何肉体疼痛,父亲当然不会在意,他只是习惯地说声:“痛就痛呗,痛过了就不痛了。”
可是这次,隐痛始终不止。很快,父亲饮食剧减。工作人员开始担心了,他们力促父亲入院检查,父亲拒绝了,反而令他们“不要大惊小怪”!
工作人员报告了相关领导,领导立刻上门劝父亲。父亲笑着答应他们:“好好,去一趟。”
父亲同意到上海华东医院做个体检。不料,诊断结果为肝癌晚期,已经不可救治。
当时,所有人都把诊断结果瞒着父亲,但父亲从他们脸上一眼就看出了“情况”,当然也看出他们的善良心思。父亲看出后,也装着什么都没看出来的样子,该干嘛还干嘛。
我得知噩讯,立刻赶回南京家中看望父亲。
我刚刚进家门,父亲看见我就微微笑了,直截了当地说:“孩子,爸爸有情况了。爸爸快死了。”
我强忍悲痛地说:“他们会治好爸爸的。”
父亲说:“这次与以往不一样,爸爸很快要见马克思了。爸爸知道。”
在父亲病重的那段日子里,我预料父亲一定会用尽全力顽强地与病魔抗争,就像他当年打仗一样,不取胜,绝不后退。但是父亲再次让我出乎意料,他在绝症面前,给我最深刻的印象竟然是从容,是泰然自若,就好像他体内的病魔根本不配与他为敌,他根本瞧不起那个癌!癌细胞或许可以攻占他的身体,却不能撼动他的精神。
“北京路窄”
父亲病后和平时一样,他的烦恼一点儿没增加,笑容一点儿没减少。我看不出他有任何紧张不安之类的情绪,父亲该干嘛还干嘛。
时任北京301医院(即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政委的刘轩亭曾是父亲的老部下,他专门赶到南京,劝父亲转至北京治疗。
不料父亲竟然一口拒绝:“我不去北京。”
刘叔叔很惊讶:“干嘛不去?301的医疗水平属于全国一流啊!”
父亲强辩:“北京路窄……”
刘叔叔更吃惊了,笑嗔:“长安街是全国最宽阔的街道。”
父亲终于被逼得一叹:“北京人多啊……我吵架吵不过他们。我不去!”
刘叔叔无奈地笑了笑。
父亲非但不愿意赴京治疗,甚至拒绝住院治疗,他坚持住在自己家里,一步都不肯离开。直到病况晚期,疼痛加剧,在中央军委领导的强硬指示下,父亲才不得不住进了医院。
这时,父亲已经每天24小时都处在医护人员的监护下了,院方竭尽所能挽救父亲的生命。
不料有一天,医护人员突然从病房沙发底下搜出半瓶酒!
医护人员大为惊讶:天哪,这瓶酒是怎么弄进来的?首长又是怎么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喝掉了大半瓶?!
一连串责问声中,父亲却像孩子般窘笑:“嘿嘿……我馋啊。”
医护人员痛声责备:“首长啊,你这种情况还敢喝酒?这等于服毒,等于吃砒霜!”
父亲再笑:“砒霜就砒霜呗。嘿嘿,我抗毒能力强!哦,这事你千万别暴露。”
院方立刻更加强化了对父亲的监护。
几天后,医护人员发现病房的卫生间里挂着父亲的一件军大衣。
他们立刻起疑了:“这屋里暖洋洋的,首长你挂个大衣干吗,你还要查岗查哨吗?”
医护人员里外一搜,果然,军大衣口袋里藏着另一瓶酒,而且已经开瓶喝过了!
唉,父亲太狡猾了,他知道自个儿上卫生间的时候,医护人员不好意思死盯着他,于是父亲立刻抓住“战机”,偷偷解馋。
还有一次,在上海看病回南京的火车上,经过一处路段时,列车晃动得很厉害。父亲突然对陪同的军区总院于仁祥主任说:“于大夫,打针,静脉针。你亲自打。”
父亲明明知道,打针、抽血之类的工作应该由护士承担,像于主任这样的高级专家早就不做此类事了,即使做也未必做得比护士好,何况是在晃动的列车上。
但是于主任并无二话,他取出注射器,汲药消毒,之后准确地为父亲进行了注射。
父亲夸奖:“好,很好!”
事后于主任悄声对我说:“你爸爸在将我的军!”
我也悄悄对他说:“你的本事,让爸爸很开心。”
当然,癌肿让父亲越来越疼痛了,到后来,已经变成没日没夜的疼痛。但父亲从不叫痛,他永远在咬牙坚持,一声不吭。有天夜里,父亲痛得再也难以忍受,于是告知医护人员:“给我打一针吧。”
医护人员即刻推来药车。这时,父亲已经挺过来了,他沉声说:“不打了,浪费。”
父亲重病的消息传向四面八方,很多老部下、老战友络绎不绝赶来看望,其中很多人是自费从遥远的地方赶到南京的。但他们所能做的,仅仅是被医护人员带到父亲病房门外,隔着玻璃远远地看他一眼。所以,父亲的病房外面,几乎每天都聚集着当年的战友……
病危中的父亲已经无力睁眼了,但他显然意识到战友们就在门外。因为我亲眼看见,父亲的手指头在被单下面轻轻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那是他挣扎着,试图用力抬起手来,向战友们告别。
时任南京军区司令员的向守志将军来看望父亲。向叔叔可谓相貌堂堂、英俊潇洒。
那一天,向叔叔脸上却挂满了悲伤。父亲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向叔叔脸上的表情,于是低唤:“守志呵,你来了……”
向叔叔立刻俯身倾听。
父亲夸奖:“你看你有多漂亮……”
听见这话的人,全都失声笑了。

向守志
我看见父亲快要进入生命尽头了,就给杨尚昆副主席的赵秘书打了电话,请他把父亲的情况报告杨副主席。
隔天,杨尚昆叔叔就与张震和洪学智两位将军一同赶到南京,轻轻进入了病房。
医护人员把病床上半截儿升起,父亲睁开眼睛,艰难地半卧半坐,微微颔首,表达谢意。
我们都退避了。我在玻璃门外看见杨尚昆叔叔俯下身体,一边握住父亲的手,一边低声在他耳旁说话。父亲动容,颔首……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我看出那是生死不渝的同志情谊。继之,张震和洪学智两位老将军也依次在父亲耳边说话,父亲则再次流露出感动的神情。
父亲和他的老友握手的时候,不禁让我想起父亲当年那双手多么有力。
他见到多日不见的战友时,喜欢用力握手。但他一发力,就经常把很多位将军握得嗷嗷大叫!后来,他们见面时再不跟父亲握手了,只是笑着抱拳作揖,招呼道:“师父,免礼免礼!”但现在,父亲连手都握不动了。
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习仲勋叔叔专程从广州赶来看望父亲。他俩曾共事7年,习叔叔时任广东省委书记兼广州军区第一政委,父亲时任广州军区司令员。父亲看见习叔叔,挣扎欲起,口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我要完蛋了……”
习叔叔上前按住父亲,在他耳边说话,安慰他……这种真诚和情谊使所有当时在场的人都非常感动。我也能体会到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心灵深处也会为这种真诚而慰心。
1985年10月22日下午4时57分,父亲走完了他传奇的一生,停止呼吸,溘然永逝,时年80岁。
土葬
依照父亲生前愿望,他去世后没有火化,而是土葬。
20世纪50年代,中央决定移风易俗,倡议领导干部去世时实行火葬。
倡议书发给所有中央委员,所有中央委员都签字同意中央决定,只有父亲不肯签字。他对毛主席说:报告主席,我从小离家,一直没在母亲身边尽孝。我死后要和她老人家做伴,跟她一块葬在土里。
父亲说,当时毛主席意味深长地望着他,久久微笑不语。
父亲心里相当紧张,静静等待毛主席批评自己。因为所有中央委员都拥护中央决定,你许世友凭何特殊?莫非,你不但要搞这个特殊,还要毛主席答应你搞特殊吗?中央委员会中,少小离家闹革命的将军多了去了,岂止你许世友一人?毛主席如果答应你土葬,别人怎么办?
但是,毛主席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批评,一直微笑地望着父亲。直到毛主席转身离去时,才轻微点了下头,叹道:你是和尚嘛……父亲松了口气,知道主席默许了。
就这样,父亲成了中央唯一“默许”可以施行土葬的高级领导。他深深感激毛主席的宽容和理解。
父亲去世后,他的遗愿再次报到中央军委。这次得到正式批准,中央军委主席邓小平批复8个字:照此办理,下不为例。
赶制棺材
父亲生前,家乡曾经为他打造过一口棺材。
1979年,父亲已经74岁了,按民间迷信的说法,这个年龄“阎王不招自己去”。父亲主动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这一天,他给在新县的许光写了一封信,信的全文如下:
许光:
邮去现金50元整,用这笔钱给我买一口棺材。我死后不火化,要埋到家乡去,埋在母亲身边。我活着精忠报国,死了要孝敬父母。
我今年74岁了,身体很好,活到八九十岁没问题,但请你们先为我做个准备。
许世友10月22日
这里要还原一下历史真相。
许光的母亲在父亲1926年离家参加革命后就嫁给一个做杂活的农民夏长文。
许光生于1929年4月,在参军前他并不识字,参军后在部队锻炼学习提高较快,成为海军副艇长,授中尉军衔。
后来因为能力问题,部队决定让他转业复员,因此他来找父亲,希望父亲能帮他讲讲话,继续留在海军工作。
父亲当时跟他说,海军是个技术兵种,如将来能力跟不上会对部队工作造成损失,到哪里都是革命工作嘛,回去还可以照顾奶奶……
许光回到地方后,恪守本分,他本人从未打着父亲的光环为自己谋私利,得到当地群众的好评。
不久,许光回信告诉父亲,他用大别山的5种树木——松、柳、柏等合做了一口棺材,这口棺材是按照湖北麻城的习俗制作的(父亲家乡原一直属湖北麻城,后来划给河南新县的),并请父亲回老家验收棺材。
父亲打电话告诉许光:我打完对越自卫反击战就回来,我如果这回战死了,直接用这口棺材,不需要验收。
实际上,直到父亲去世,也没见到这口棺材是什么样的。
现在,那口五木合制的棺材运到南京了,治丧办忽然发现,那口棺材是按照年轻时父亲的身材打造的,已经容不下此时许司令的身材了,何况父亲因病又肿胀了许多。
领导们不愿意让死去的父亲受到一丝憋屈,于是,赶制新棺材的任务下达给了南京军区后勤部副部长赵绪振。
赵副部长遍寻各地,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寿材,赶紧把求援电话打到广东。时任广州军区司令员的尤太忠将军,曾经是父亲的老部下,他得知邓小平主席已经明确同意对父亲施行土葬后,立即命人紧急办理。广州军区的同志,终于在广西某地觅得了一株楠木,星夜直运南京。
寿材抵达南京后,意外又出现了。连续几十年施行火葬之后,城里竟然找不到一个棺材铺,更找不到做寿材的师傅了!
南京当然有许多优秀木匠,他们可以做出任何高档家具,却没有一人做过棺材。而且,寿主是大名鼎鼎的许世友。从设计、打造到完工,只有三天时间,于是,没有一个人敢承担。
治丧办非常焦急,会议开到深夜……
消息传出后,党史办的专家立即提供了一个情况:1970年9月,何香凝逝世,之后与廖仲恺合葬于中山陵园。何香凝的入殓棺木就是在南京定制的,制棺师傅为一代名师,但不知他如今是否健在。
赵副部长立刻率人四处打听、寻找,最终竟然真的在南京深巷中寻找到了这位名师,并把他请到治丧办。
老人来到灵堂,默默瞻望父亲遗体。之后又走到寿材面前,默默观看那株珍贵的楠木,随即颔首承担。
治丧办请老人先出个设计图稿,老人沉声说:“不用了,都在我心里。”
治丧办不放心,请老人大概讲一下棺材形制,老人又沉声说:“不用了,我不负许世友!”
老人立刻召集高徒,准备器具,星夜赶制。
三日后,棺材做成了,它通体上下浑然天成,各处榫头丝毫无误地拼合在一起。入殓时,棺盖沿暗槽推上,全棺在内部自动锁定,严丝合缝,坚实异常。如果不毁坏棺木,任何人无法开启它。
我们家人和治丧办领导看后,一起向老人致谢!
老人感叹道:“这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一具棺材,也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后一具棺材。”
送别父亲
遗体告别仪式设在著名的南京军区机关大礼堂,那座礼堂曾经历过中国当代史上很多重要时刻。
那一天,父亲昔日的许多旧部都来了,告别仪式从下午3时开始,持续到夜晚。人们一拨又一拨向吊唁大厅涌去,大大超出了当时中央限定的3000人规模。
南京的10月底已是深秋,依时令,应是少雨干燥之季。但那天下午,南京城的上空突然乌云密布,宛如黑压压的天阵。在遗体告别仪式的同时,猛然降下了罕见的暴雨,如注如瀑,宛如掉下一条天河。
街道上所有车辆不得不开灯行驶。正在广场上列队等候的军人们,从军帽到皮鞋全部淋湿,但他们每个人仍然不避。这些军人像是从长江里走来的方阵,每个人都沉稳依序地步入灵堂,没有一丝错乱……
那一刻我很震惊,但我也知道了,父亲曾经率领过一支多么了不起的部队啊!
入殓时,父亲穿一身他最心爱的军装(父亲几乎穿了一辈子的军装,即使在奉命退休的晚年,每天仍然是军装不离身)。
人们在父亲身边放了两瓶他喜爱的茅台酒,一部他经常听新闻用的半导体收音机,一支他心爱的双筒猎枪,一支他缴获的张灵甫的手枪(父亲曾将这支手枪呈给毛主席,主席笑说“你留着吧”)。
母亲依照乡俗,在父亲身边塞上100元钱。那时没有百元纸钞,每张纸钞面额只有10元……
入殓完毕,就在棺盖推上的那一刻,外面大雨骤止,世界安静至极!
我朝外望去,只见夜空深不可测,满天星光闪闪!
11月1日凌晨零时,一辆炮车载着父亲的灵柩,驰出了南京军区宏大而庄严的军门。但是这一次,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
父亲回到故乡,回到大别山的怀抱,安葬在河南新县田铺乡许家村。左边长眠着他的母亲,右面则是祖宗老屋。父亲终于如愿,侍奉老母亲,共聚黄泉。
父亲坟茔前,矗立着一尊花岗岩墓碑,碑上不冠职、不记功、不叙史,只镌刻着书画大师范曾手书——许世友同志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