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俘虏赫连昌,赫连定扛着胡夏的破旗继续苟且偷生,还挺不自知地要跟拓跋焘议和,结果拓跋焘豪横地发布国际新闻,直接收无条件投降,议和是没啥可行性的。
但是,在拓跋焘对赫连定发布恐怖威胁言论之后,赫连定担惊受怕地躲了两年,却并没有见到北魏对他采取任何实际行动。这一点很奇怪,一点也不像拓跋焘的风格,毕竟这种光打雷不下雨的行为很伤害自己的江湖权威。
背后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呢?是拓跋焘对彻底消灭赫连定这种残余势力之小项目看不上眼,一心想要拿北方连年骚扰北魏边境的柔然开刀,争取再创造一个超级工程。
429年,拓跋焘在平城南郊频繁地搞军事演习,还举办了祭天仪式,相当于启动了北征柔然的项目计划了。
但是,管理一个国家和管理一个企业其实比较类似,在非独资企业中,很多大事情并不是老板一个人说了算的。咱们这些元老、股东不是摆设,咱们需要具体事务的参与感和决定权,你老板一句话说干嘛就干嘛,非常不礼貌。
于是,在北魏的内部计划协调会上,很多老同志又是各种投反对票。甚至为了制止拓跋焘,把拓跋焘的乳娘都请出来了,让她以保太后的身份去制止拓跋焘。然后,又到了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个熟悉画面,只有汉人代表崔浩坚决表态支持老板拓跋焘的英明决定。
内外群臣皆不欲行,保太后固止之;独崔浩劝之
话说崔浩为什么屡屡不惜跟北魏的功勋元老唱对台戏,坚定不移地支持北魏皇帝呢?因为汉人官僚势力在北魏集团中其实相当薄弱,以代人集团为核心的北魏功勋阶级,他们是根本挤不进去的,被边缘化的他们只有死死地跟着皇帝身后,才能狐假虎威地慢慢壮大起来。这其实也属于剑走偏锋的一种搞法。
老板说要启动这个新项目,但同志们坚决反对,怎么办?理不辩不明,就看谁能让对方哑口无言、无力抗拒了。搞公开辩论赛吧!
北魏群臣的反对理由其实相当明显,也相当合理,那就是刘宋那边刘义隆已经多次在新闻发布会上表态要北伐了。比如他收拾谢晦的时候,就是打着准备北伐的旗号而调动军队的。万一到时候沦为背腹受敌、两面作战的困境,可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代人集团这些北魏功勋,其实大多都是一些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糙汉子,论一个嘴炮王的自身修养,他们还远远不够,这些年跟崔浩打嘴仗就没赢过。也不能怪他们,人家崔浩家学渊源,随便引经据典、避重就轻,确实对他们是一种降维打击。
可代人集团这些年也积累了一些斗争经验,自己不行,可以找外援嘛。他们找了谁给他们当辩护人呢?正是曾担任赫连昌太史的张渊、徐辩。能担任太史,没点文化指定是不可能的。咱让夏国的学术泰斗来跟你崔浩搞辩论,就看你崔浩怕不怕!
这里需要介绍一下,咱们当初讲到永嘉之乱后,黄河以北的北方士族分崩离析,然后分流寄生,比较有成效的是投奔东北慕容家族的那一股和投奔西北张轨家族的那一波。也就是说,北方汉文化的主要载体其实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前燕、前秦、后燕、北魏这一根线,一条是前凉、前秦、后凉、后秦这一根线。北魏这次辩论赛其实有点一个门派的两个分支时隔多年在凑一起一争高下的味道。
反方辩手率先发言,一把年纪的张渊和徐辩,先是说最近的天象不吉祥,天命不可违。然后,又摆出自己的过往案例,说当初自己劝苻坚大帝不可南征,但苻坚听不进去,结果惨遭淝水之败。总而言之,正反两个方面的言之凿凿,一度把狂热的拓跋焘给搞动摇了。
“今年己巳,三阴之岁,岁星袭月,太白在西方,不可举兵。北伐必败,虽克,不利于上。”又群臣共赞和渊等,云渊少时尝谏苻不可南征,坚不从而败。今天时人事都不和谐,何可举动!世祖意不决
不甘心就这样被舆情帮架的拓跋焘于是决定派出己方的最佳辩手崔浩来帮自己挽回被动局面。
乃召浩,令与渊等辩之
作为这么多年嘴行天下而无敌的崔浩,登场之后,胸有成竹。先是以天文专业人士否定了对方天象不佳之说。啥天象不佳?天象只有一个,阵营却有好多个,天象是根据国运来的,即便不佳也是敌人不佳,咱大魏目前如日中天,怎么会不佳?咱们是大写的佳,保证三年之内打秃柔然那帮野蛮的家伙。也别把咱们领导跟苻坚去类比,苻坚跟咱们领导不是一个水平级别,别埋汰我们老板哈,小心老板治你们的罪。
刚一登城就全面暴击对方辩友的崔浩,让张渊这样的资深人士脸上挂不住了。于是,又从收益模式方面做文章了。张渊表示:柔然是荒蛮烟瘴之地,穷山恶水的,土地的产出价值非常有限,再加上那帮刁民又是典型的动乱分子,即便打下来了,在土地和人口方面都没什么收益。更何况,那帮人都是来去如风的飞车党,很难逮,劳师动众去打他们,有点大炮轰蚊子的感觉。
渊等惭而言曰:蠕蠕,荒外无用之物,得其地不可耕而食,得其民不可臣而使,轻疾无常,难得而制,有何汲汲而苦劳士马也?
崔浩一听说,表示这些不都是我玩剩下的吗?你们居然还死鸭子嘴硬不认输,那就别怪我继续暴击你们了。
随后,崔浩火力全开,直接对着张渊和徐辩开炮:张渊和徐辩也就是懂点数理学的书呆子,像军国大事的大项目他们压根是整不明白的,连发表意见的资格都没有。你们不是说他们能够根据天象预知成败吗?那好,他们的故国胡夏首都统万城被攻灭是什么天象?是啥征兆?如果有征兆你没提前跟国主赫连昌汇报,这就是你们的品性问题,就是大不忠,不忠之人说话不可信;如果国之将灭你们没有看出预兆来,这是你们的水平有问题,你们都能力有限了,凭什么在我们北魏朝堂指手画脚?
世人皆谓渊、辩通解数术,明决成败。臣请试之,问其西国未灭之前有何亡徵。知而不言,是其不忠;若实不知,是其无术
崔浩这一番逼得张渊和徐辩无法自证言论说出去了之后,张渊和徐辩只能哑口无言了。因为当时被俘的前领导赫连昌当时也旁听了这场辩论赛,张渊和徐辩总不能说他们是因为看不上赫连昌想跳槽北魏而故意有所保留吧。
时赫连昌在座,渊等自以无先言,惭赧而不能对
最后,这场意识形态以擂主拓跋焘和最佳辩手崔浩一方大获全胜。拓跋焘悄悄给崔浩投了一个赞赏的眼神,然后开始总结发言:北伐已定,亡国之臣不能参与谋划军国大事,这话确实说得很有道理!
世祖大悦,谓公卿曰:吾意决矣。亡国之臣,不可与谋,信矣哉
瞧瞧,胜利者对失败者的羞辱,随时都可以拉满!
辩论赛上吃瘪的代人集团并不甘受辱,又回到原立论——刘宋即将北伐,对崔浩发起新一轮舆论攻击。
既罢,公卿或尤浩曰:今南寇方伺国隙,而舍之北伐;若蠕蠕远遁,前无所获,后有疆寇,将何以待之?
崔浩表示你们这些糙汉子怎么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呢?耍嘴皮子,你们这么多年赢过我吗?当即针锋相对表示代人集团说的一点都不对!
为啥不对呢?首先正是因为刘宋即将北伐,咱们才得赶紧解决柔然问题嘛,这样才能全心全意、集中力量去对付刘宋呀!再说我们刚刚灭了赫连夏,正在风头上,刘宋虽然扬言要征伐我们,但心里一定会犯嘀咕、会犹豫,所以刚好给了我们灭柔然的空档期。
其次南人北伐注定会比较被动,因为他们是以步兵为主,咱们是以骑兵为主,咱们的机动性、便捷性都比他们高几个档次,他们累死的情况下都不一定能对咱们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就是他们拿下河南又怎么样?他们守不住呀!
为啥南人守不住中原大地呢?因为中原大地一马平川,野战他们不是我们的对手,守城的话他们又容易被咱们困死。
想当年,一代雄杰刘裕同志定中原、取关中,结果又如何呢?北府军精锐和那么多虎狼将领都没守住,现在换成远不如他爹的刘义隆来操盘这个项目,以及日渐凋零的文武班子,刘宋压根就是个纸老虎。
再看看我们的老板雄姿英发,我们的企业兵强马壮,刘宋那帮土鸡瓦狗真敢北伐,那就是赶着给咱们送礼来了,咱们有啥好忧虑的?
反而是柔然这些年有点飘了,没被咱们强力剿匪过,自以为山高皇帝远而跳得太欢了。再不收拾他们,他们就要起飞了。如今他们正处于自嗨高潮,防备松懈,又因为夏天要逐水草放牧为秋冬的飞车抢劫做准备,部众分散,咱们趁盛夏出击,正是攻敌之弱,他们毫无反抗之力。
总而言之,老板是要带领将士们去建功立业,是为了给国家开疆拓土,现在机会这么好,我本来还担心老板下不了这个决心,结果老板英明地下定了决心却招致你们的反对,你们是何居心?难道你们不希望老板和公司过上更好的日子吗?
在崔浩的机关枪扫射之下,反对派终于有点扛不住了。
然后有一个叫寇谦之弱弱地询问崔浩一句,打柔然真的这么有把握?
寇谦之谓浩曰:蠕蠕果可克乎?
此问纯属多余,是放弃反抗的表现,因为崔浩怎么可能说没有把握呢?崔浩结果话茬子,鼓舞信心地表示,北伐柔然的项目必定成功,只是赢多赢少的问题。大家想要多赢点,就别在瞻前顾后了,赶紧跟老板一条心,争取竟全功。
浩曰:必克。但恐诸将琐琐,前后顾虑,不能乘胜深入,使不全举耳
这里解释一下,这位寇谦之为什么会问出这么没有觉悟的问题呢?这属于配合式递话。跟双人相声中的捧哏是一个意思。
这位寇谦之是崔浩道教的师父。北魏其实一直是崇佛的,但因为佛教慢慢政治介入过深,导致北魏高层想换国教,而寇谦之这位道教传教士显然是闻到了麦芽香,通过一系列包装,比如给拓跋焘进献道教秘籍神书等,而慢慢进入了北魏的扶持梯队。政治觉悟极高的崔浩再次躬身示范,把寇谦之视为人生导师,实际上就是帮拓跋焘的意中人开路。
谦之奉其书献于魏主。朝野多未之信,崔浩独师事之,从受其术,且上书赞明其事曰···
讲白了,这有点类似于对外宣称领导的情人是自己的女朋友的套路。
至于寇谦之的营销成功和北魏意欲废佛立道,细节上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所以暂且按下。大家只要记住,在本文之中,寇谦之和崔浩、拓跋焘是一伙的,是来帮场子的,就行了。
回到我们的最佳辩手崔浩身上来,咱有一说一,他其实只是头狼身边合格的狈。世人之中,很多人感觉拓跋焘的文治武功貌似崔浩一手促成的,但其实都是拓跋焘才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崔浩只是一个帮腔者。比如打赫连夏,是不是拓跋焘的意思?崔浩是不是只是给领导帮腔?比如扶持道教、北伐柔然其实都是拓跋焘自己拿的主意,然后让崔浩去跟那些反对派互撕而已。讲白了,崔浩就是拓跋焘的一个工具人。
如果崔浩能够始终保持这种觉悟,然后激流勇退甚至英年早逝的话,他会跟前秦的王猛一样被后世无限遐想和期待。因为人家会把关注点集中在“崔浩历经三朝,帮拓跋嗣构建太子监国完成权力继承制度,帮拓跋焘力排众议拿下胡夏、柔然……”这些无可挑剔的履历上。
可是,遗憾的是,崔浩最终还是在巨大的功名之中迷失了自己,从而忽视了他在北魏终究是个外人,而这么多年他帮拓跋家的人制衡和压制了太多代人功勋阶级,仇恨早已拉满,要他命的人大有人在。也忽略了最是无情帝王家,拓跋焘在榨干你崔浩的剩余价值之后,会换成风险思维和调节思维,安排你在他死之前去世的。北魏的元老们,别对我们拓跋家有啥意见,所有的事情都是崔浩怂恿我搞出来的,我现在搞明白了,所以弄死他给你们出气。之前的矛盾咱们就此翻篇了。
就在北魏朝堂决定北伐柔然的时候,正好魏国出使宋国使者回来了,给拓跋焘捎了话:刘义隆说你赶紧还我河南地,不然我带全国来搞你。
拓跋焘大笑道:“那小子睡觉没睡醒吧?还敢跟我来劲,咱们已经分析讨论过了,他来了就是送死。别慌,等我收拾完了柔然再说。北伐这事就这么定了。”
魏主方议伐柔然,闻之,大笑,谓公卿曰:龟鳖小竖,自救不暇,夫何能为!就使能来,若不先灭蠕蠕,乃是坐待寇至,腹背受敌,非良策也。吾行决矣
拓跋焘这话其实是说给那些反对派听的,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刘宋也知道咱们目前的处境,所以居然敢威胁我来了,你们要是再反对我征伐柔然,那就没办法了,我只能认定你们是在配合刘宋了。
总而言之,北魏北伐柔然这件事情,就这样在拓跋焘和崔浩的默契配合和强力输出下,最终定调了。拓跋焘是此次辩论赛的最佳组织者,崔浩不负众望地拿下最佳辩手。
最后,咱们也希望大家借这么一段历史认真去梳理一下常规的认知。有时候,很多基层员工或者吃瓜群众是特别反感领导层动不动就开各种讨论会的,为此还编很多调侃段子。但在真实的公司经营活动中,类似于这样的战略计划讨论会是不可或缺的,甚至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重要性一点也不比那些打打杀杀弱。
另外也衷心地希望大家在一个复杂的环境或者结构之中去找准跟自己相关性强的角色定位,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才去探讨逻辑和方法。很多朋友看历史和生活,只喜欢关注现象、结果、热闹和情绪,这可以理解,廉价的情绪价值补充嘛。但不值得推崇,因为这样的学习跟吃垃圾食品一样,有味觉刺激但没有营养价值。
比如拓跋焘征胡夏的时候,群臣说要先打柔然,崔浩是怎么说的?而这次拓跋焘说要征柔然,群臣反对,崔浩又是怎么说的?
语言的运用,真实是一门神奇的学问,像崔浩这样的人,永远都能把自己和领导说成有理方。因为他明白一个道理——领导的意思就是最大的道理。幽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