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李国政
出品|帮宁工作室(gbngzs)
2023年5月,我在一个中部城市待了近一周时间,等着与一位刚卸任集团董事长的长者见面。高层巨变自然牵扯媒体神经,彼时,有关他的报道充斥在不同平台端,且多以刺探、推理与猜测为主。我希望他能还原事实,客观梳理30多年坚守汽车行业的心态,以及一个真实的他。
结果就是六七个小时的两次长谈。分别时,他说,帮宁,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对你说感谢的话,大家都认为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那一刹那,我突然被他的话击中。真实、信任与抵达,这是最近5年,我在创业实践中领悟到的报道内涵,也是一直以来恪守的职业信条。怀着这种最朴素的价值观,我做坚守的旁观者,做理性的记录者,不人云亦云,也不捕风捉影。
某种程度上,这是受到著名美学家、教育家、翻译家朱光潜先生座右铭的影响。他在《谈立志》中写道:“我把我的信条叫做‘三此主义’,就是此身、此时、此地。”
“此身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由此身担当起,不推诿给旁人;此时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时做,不拖延到未来;此地(我的地位,我的环境)应该做而且能够做的事,就得在此地做,不推诿到想象中的另一地位去做。”
世事不胜其变幻。犹如暗夜中推开一道时光之门,20年来,从懵懂无知闯进一片未知之旅,到充满好奇地打量四周,再到以敬畏之心观察和记录,我在凝望岁月的同时,对创业的风险、挑战与艰辛,对创业者不同的人生境遇,对人性的复杂多面和高贵光泽,有了更多体味。
正是这个波云诡谲的时代、这个拥有“改变世界的机器”的行业、这群生动具象的个体,构成了中国汽车工业波澜壮阔的叙事篇章。同样,也正是一个个细小的观察、一次次翔实的记录、一个个典型的案例,组成了这些宏大叙事篇章的历史底稿。
这其中,东风日产是我近距离观察的一个典型,特别是它的此身、此时、此地。
01.
初创与旁观
东风日产并非衔玉而生。
它的故事要追溯到1990年代东风公司与日产汽车全面联姻。全国政协委员、工信部原部长苗圩彼时临危受命执掌东风。
在带领这家有着30年历史、12万名员工、背负沉重包袱的大型央企迅速扭亏后,如何保持长治久安,走出一条可持续发展之路,成为当时苗圩等东风公司管理层的当务之急。
另一个不可忽视的时代背景是,1990年代,资产重组、联合兼并成为全球汽车业蔚为壮观的景象。“6+3”(6大品牌汽车集团,包括通用汽车、福特汽车、戴姆勒-克莱斯勒、标致-雪铁龙、大众汽车集团、雷诺-日产联盟;3大独立品牌汽车公司,包括丰田汽车、本田汽车和宝马集团)格局初露峥嵘。
经过研讨,东风公司确定采用“伞形结构”路线,参与国际竞争合作。该路线的大意是:开始阶段多头接触,随着双方深入了解和各自亮出合作条件,最终只有一家与“我”在雨伞撑杆顶点上交汇。
谈判对象包括福特汽车、奔驰汽车和本田汽车等,谈得较深入的是福特汽车。但当它开价仅2亿美元,且认为十堰基地的应收账款和债务负担是沉重的包袱后,双方不欢而散。
日产汽车同样经历了起死回生的涅槃过程。1999年10月,其管理层发布“日产复兴计划(Nissan Revival Plan,简称NRP)”。这是一个关键转折。复兴计划最终提前一年实现。2001年,日产汽车发布“180计划”,将与东风公司的合作置于雷诺-日产全球战略最为优先的地位之一。
就这样,经过山一程、水一程的寻寻觅觅,一方要融入世界潮流,一方要打开中国大门,东风公司与日产汽车——这两个有着相似经历和共同目标的汽车企业,因不谋而合的战略思路,通过裕隆公司牵线搭桥而选择了彼此。
在有据可查的资料中,双方合资谈判始于2000年5月。两个月后,苗圩与时任日产汽车亚洲大洋洲事业本部长、中国事业部部长岩下世志(Yoshi IWASHITA)见面,探讨合作的可能性。
初期方案基于当时业界比较盛行的合资方式——中方拿出一部分优良资产与外资嫁接模式,拟在襄樊基地合资生产类似玛驰(March)级别小型车。当年10月,苗圩带队与岩下世志在上海举行项目启动仪式,开始进行可行性研究。
但这次方案未得到认可。2000年12月,苗圩到北京向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吴邦国汇报,哪知对方却问道,苗圩,你搞一个轿车项目就能解决东风的问题?十堰那一坨,这几年是市场好,要是市场不好的话,你是不是又回到1997年去?
全国大环境也不允许。当时国家明确大力发展轿车工业,建设“三大三小”(“三大”指一汽、东风和上汽三大轿车基地,“三小”指北京吉普、天津夏利、广州标致),但严格限制新项目、新增产能。新增轿车项目被审批通过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双方继续寻找突破方式。2001年7月5日,中日高层到北京拜访吴邦国,争取得到中央政府支持。吴邦国提出,要调整合作思路,扩大合作领域。大重组大支持,小重组小支持。不只是局部盘活,还要焕发整个东风公司的活力,从根本上解决东风的发展问题。
艰难的谈判历时23个月。结果如大家所见,2003年6月9日,东风汽车有限公司(简称东风有限)挂牌成立。
这艘大船甫一启航,便改写了中国汽车业合资格局——作为中国汽车行业最大中外合资项目,东风有限注册资本167亿元,拥有7万多名员工,总部设在武汉,商用车中心设在十堰,乘用车事业核心即东风日产设在广州,轻型商用车和乘用车主要工厂放在襄樊。
当年6月16日,东风有限首款产品——东风日产阳光下线,7月1日正式运营。
在这场改写中国汽车业合资格局的战役中,除时代赋予机遇外,中外双方决策者的格局和智慧无疑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倘若只是纠结于眼前的一时一事,或者拘泥于一城一池的得失,或许都无法抵达东风有限这个彼岸。
东风日产的这段初始故事,直到多年后,我才逐渐厘清上述主脉络。彼时的我,刚到京城闯荡不久。京城太大,我太渺小,有迷茫,也有困惑,一切都像个未知数。
其后,我在一家汽车交易市场获得第一份工作,主要任务是每周发布与解读数据,对接并协调京城各路媒体到市场采访。
但骨子里,我并不很喜欢这个冷冰冰的机械产品。穿梭在尘土飞扬的命运道路上,吸引我的,反倒是那些鲜活的跳动的生命,那些或设计或生产或销售这些机械产品的人。
半年后,我离开了汽车交易市场,到一家汽车媒体供职。
那是2002年,圣诞节之后。此时东风日产初生,大幕渐起,一切都才刚开始。
02.
闯关与记录
历史就像一面镜子。
此后20年,从十堰到武汉,从大山到大海,东风有限历经5任总裁治理——中村克己、中村公泰、关润、内田诚和山崎庄平;历经4次中期事业发布——2003年11月的2³中期事业计划、2008年5月的1³中期事业计划、2011年7月的新1³中期事业计划、2018年2月的TRIPLE ONE计划。以这些事业规划为指引,东风日产坚定地穿过市场周期,驶向波澜壮阔的远方。
中国汽车30多年合资历程告诉我们,文化融合从来都是难解的关键症结。2004-2005年,东风日产同样经历了一个冲突磨合期,具体表现在3个方面。
一是利益冲突。双方不是从合资公司整体利益出发,而是站在各自母公司立场上考虑问题,中日高管团队出现摩擦。
二是资源错配。曾经,擅长营销的中方高管反而负责生产管理,擅长日产生产方式的日方高管却负责市场营销。
三是政策僵化。受宏观经济影响,上海通用(后改名为上汽通用)率先发起价格大战,而东风日产的蓝鸟和阳光未能抓住市场机会,导致库存积压。
商场如战场,不进则退。2004年10月,中外双方做出痛苦决定:东风日产停产35天。但恰恰是这种阵痛和碰撞,催生出日后享誉业界的《东风日产行动纲领》。
作为东风日产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行动纲领》明确了“共创价值,共谋福祉”的共同愿景和企业使命,把话语权之争变为理解、尊重、信赖、合作双赢文化,得到双方股东的高度评价,自此成为东风日产以及东风有限的管理圣经。
形势一片大好。此后数年,东风日产以高于行业3倍的增速向前推进,其复合增长率更是达到68%。但到2009年,东风日产再次按下暂停键,彼时这家已迈过30万辆规模门槛、拥有200亿元资产的合资企业,正准备攀登新目标。
那年7月18日,东风日产高管齐聚广东中山,讨论形成并发布《东风日产高管宣言》,主要内容包括“十个提供,五大反对”,以此规范干部和引导员工行动。某种程度上,《高管宣言》实质是重温行动纲领,再攀事业高峰。
另一个值得记录的年份是2012年。
当时日系品牌在中国陷入市场危机。东风日产迅速制定两个业务支柱政策:一是提升品牌力,让客户安心,同时抓住时机投放新车,提供最高级别服务,并承诺“因故受损车辆和部件都能得到免费及时更换”。二是给予经销商支持和协助,使其回到正常轨道上来。
第二天,东风日产便通过旗下1300余家经销网络,向消费者传递企业声音和承诺。当年10月18日,向400万名车主发布《安全保障承诺书》:“在特定意外事件背景下,由第三方恶意造成的车辆损失,东风日产将全额承担。”
又一个月后,在当年的广州车展上,东风日产再次对新老客户发布品质保障承诺。
系列措施之下,市场逐渐回归理性。2013年,东风日产销量达到93万辆,向2014年百万辆目标发起冲锋。
最令业界称奇的是,在东风日产这样的合资企业里,居然诞生出启辰这个合资自主品牌。蕴含于启辰之中的,并非全是在商言商的商业计谋,并非全是长袖善舞的资源融合,也并非像其他合资企业那样般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
启辰是什么?它带着“合资自主”之标签,这一点在今天的合资板块中备受尊崇。它成立之初,还有着一群南下创业者的产业梦想,和切·格瓦拉(Che Guevara)式的革命浪漫主义情怀。
借助NISSAN平台,启辰创造出3款产品27个月销量20万辆的纪录,并在2015年和2016年销量突破10万辆。
它改变了合资企业的商业秩序和游戏规则。从市场调研到商品企划,从项目策划到开发采购,从市场销售到配套供应,启辰平台逐步打通东风日产全价值链体系。
它也遭遇过成长的阵痛。2020年12月,启辰品牌告别3年独立经营,回归东风日产,成为旗下第二品牌。时间的历练、联盟的优势,以及东风日产的体系力,助推启辰向新能源领域全面转型。
2021年1月,东风英菲尼迪作为独立事业总部,亦被纳入东风日产体系。至此,东风日产三大品牌各司其职,协同发展。其中,NISSAN品牌是基本盘,启辰品牌为新时代探索者,英菲尼迪品牌被定位为高价值探索者。
这一时期的东风日产,有过高峰,也有低谷;有过潮起,也有潮落;有过起落,也有变故。但无论是销量还是利润,东风日产仍然是东风有限股东双方最为倚重的板块。
这时的我,已于2006年从供职4年的报社辞职,到一家汽车杂志社从头做起。此后十余年,我力所能及地挖掘汽车行业的商业故事和人物命运,力所能及地做简单、纯粹、目标专一的记录者,因而有幸在滚滚车轮和历史洪流中,留下一些痕迹。
只是很遗憾,一直等到2010年6月,我才第一次比较深入了解东风日产。准备时间很长,断断续续用了3个月,我把几乎所有能找到的相关报道都研读过,最终决定将风神汽车和东风日产这两个时代工程结合起来,廓清东风日产的前世今生。
在这段激动人心的创业故事中,有精于财技的萝卜公司和坑公司的运作,有惠州熊猫和东风置业大厦的往事,有惊心动魄的收购京安云豹关键一役。从冲突到磨合,从行动纲领到盛世危言,在风云际会的大时代中,东风日产历经了20年的光荣与梦想、经验与教训,以及创业者们未竟的事业。
这是往事。往事并不如烟。
自此后,我几乎见证了这家企业成长的每个重大时刻。更大的成功往往意味着更大的挑战。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东风日产如何继续保持创业激情,高举启辰之旗,做一个立足本土的国际化公司?
这是未来。未来犹可期。
如果你对东风日产的这段故事感兴趣,可以去看看《这是你的船》《委屈与野心》《此岸与彼岸》等当年报道。
03.
赶路与寻找
2022年末,东风日产达成1500万辆产销规模。帮宁工作室曾经做过述评,它至少创造了3个合资企业新纪录。
其一,成为国内最快达成1500万辆的合资企业,仅用时19年。同样是实现这一规模,上汽通用用时20年,一汽-大众用时26年,上汽大众用时33年。
其二,唯一达成1500万辆整车销量的日系合资企业。彼时,19岁的一汽丰田和24岁的广汽本田正在向1000万辆产销规模冲击。
其三,达成1500万辆整车销量最年轻的合资企业。实现这一规模时,上汽通用25岁,一汽-大众31岁,上汽大众38岁,而东风日产是19岁。
但硬币的另一面,作为东风公司最大“利润奶牛”和销量担当,当年东风日产(含日产、启辰和英菲尼迪品牌)销量90.2万辆,同比下滑21.4%。这是东风日产自2015年以来,年销量首次跌破100万辆,2021年为113.5万辆。
主要原因有二:一是东风日产主销产品偏低端,极易被中国品牌反超。二是新能源汽车推进缓慢,比如,东风日产首款纯电SUV艾睿雅面世后,市场表现差强人意——而这也是目前合资企业都面临的中国难题。
还应该注意到,东风日产在售车型虽然多达20余款,但主销车型过于依赖轩逸、天籁和逍客。2022年,轩逸销量超过42万辆,约占东风日产总销量的50%——这个数字值得警惕,占比太高意味着过于依赖,导致风险很大。比如,2023年,新能源后起之秀比亚迪秦咄咄逼人,大有取代轩逸A级家轿冠军势头。
时下,中国品牌风头正健,门外跨界的“野蛮人”又来势凶猛,传统汽车制造商都在遭受体制内外的双重压力与挑战。这其中,尤以合资企业为甚。是暂时的战术失误,还是长期的战略偏差?是主动进攻,还是被动防御?这些都需要合资企业作答,东风日产亦概莫能外。
它需要再次证明自己,也需要与时间赛跑。
到今年6月16日,东风日产走过20年。20年或许只是历史洪流中的沧海一粟,但却是一个企业“从0到1”的成长脉络轨迹。从草莽出身到跻身主流之上,贯穿其间的曲折与磨难、冷暖与荣光,惟有亲历者自知。
我在寻找东风公司跟日产汽车全面合资20年带来的启示时,受访对象提及最多的,是中外双方建立相互信任、相互信赖关系。日产汽车高层说,中日双方强有力的合作基础和力量来源,一是基于商业原则的共同前进,二是基于文化原则的相互信任,三是坚持一个中国合作伙伴原则。
中方(东风公司)高层认为,全面合资带来的启示有三:其一,体系管理能力较强,无论是制造还是营销,全价值链都如此。其二,经营质量较好,包括经营效果和投资效果,而且比较稳定。其三,更重要的是,它有很好的团队文化。
“东风日产是无须扬鞭自奋蹄的文化,经营目标总绷得很紧,具有挑战性地追求市场,这也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东风公司其他领域。”
但同时,中方还希望,新形势下,合资企业适应中国市场变化的速度再快一些;技术体系开放方面更灵活一些;在应用全球和中国现有资源的基础上更开放一些。
启辰品牌被寄予厚望。今年5月,启辰品牌加快全面转型步伐,启辰大V DD-i超混开启预售,不日将上市。有消息称,在如火如荼的智能化和电动化竞争下半场,大多数合资企业都在想办法自救,而东风日产的启辰模式是他们研究的对象之一。
新汽车时代,商业秩序正在重建,东风日产要适应新的游戏规则。而且,留给它的窗口期只有两三年。白发尽染青丝,当年的创业者们逐渐离场,历史功过,终有评述。当下,年轻一代已登场,扛起责任与担当。关于东风日产的新故事又将如何展开?
一位转战中国品牌的原东风日产人告诉我,他现在的职业生涯只能称之为工作,而在东风日产那段经历是真正的创业,那种激情飞扬的人生不会再有。
每个人都在用不同方式前进。2018年,我告别效力十年的汽车杂志,以一个新兵的姿态闯荡互联网自媒体。创业5年,浮噪的归浮噪,喧嚣的归喧嚣,而我还是那个旁观者。
东风日产就像中国汽车工业的一个切面。在南方天空下,它上下求索,恣意生长。我相信,历史总会在某个时刻交融。它热血沸腾20年,20年后仍少年。
《史蒂夫·乔布斯传》(中信出版社2011年出版,2014年推出修订版)是乔布斯惟一授权的官方传记,2011年10月全球首发。据说作者沃尔特·艾萨克森(Walter Isaacson)为写这本书,在两年多时间里,与乔布斯面对面交流过40多次,并对其100多位家庭成员、朋友、竞争对手和同事做过深入采访。
直到乔布斯生命最后的日子。当采访结束时,艾萨克森忍住内心悲伤,问乔布斯:“20年来您拒绝媒体,刻意注重隐私,但为何在过去两年里,为了这本书,对我如此开放?”
乔布斯回答:“我想让我的孩子们了解我。我并不总跟他们在一起。我想让他们知道为什么,也理解我做过的事。”
这正是我想在东风日产身上实现的意愿——假以时日,能为外界呈现一个完整的东风日产故事。
东风日产PV一楼的大青石板路依旧,风神小学里琅琅读书声依旧,风神公社里大爷们的笑容依旧——“数不清的流年/似是而非的脸/把你的故事对我讲/就让我笑出泪光……”
因为人生不在别处,而在此身、此时、此地。
行文至此,我很想知道,20岁的东风日产,将如何作答关于下一个20年的时代命题?
且待6月16日,相约广州花都,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