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闲闲 讲述人/王海涛
我今年36岁，是爸妈最小的儿子。我上面有一个大我23岁的哥哥，听父亲说我本来还有一个姐姐，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应该比我大22岁，可她在19岁那年为了一个男人自杀了。
母亲自此变得有些疯疯傻傻，每天抱着姐姐的照片自言自语，只要看到和姐姐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就扑上去抱着人家哭……过了一两年才慢慢变得有些正常，然后就决定要再生一个孩子。那时候她已经四十多岁了。
家里的亲戚都说她是疯病还没好，这么大年纪了还想生孩子，就算想生，也不一定能怀的上。可能是上天眷顾，她在45岁那年，非常顺利的生下了我。
那时是不允许生二胎的，所以我一出生就被送到了一个远房亲戚家，直到六岁才被爸妈接回家。因为自幼没有和他们一起生活过，所以我对他们有些生疏，母亲为了讨好我，每天都会给我几毛钱，让我去小卖部买零食。
一毛钱一根冰棍，两毛钱一包瓜子，两毛钱一包猫耳朵……我最常买的是那种黄色的玉米硬糖，一毛钱好几块，五毛钱可以买一把，够我吃两三天。
母亲不论去哪都要带着我，有时我不愿跟她去，她就给我买上一把玉米糖，哄着我跟她去。去地里干活时也是这样，我在地头吃糖，她在地里干活，干一会活就抬起头来看看我，只要远远地看我一眼，她就满足了。
很快，我读小学三年级了，学校就在我们家后面。我们家的房子是老房子，很矮，堂屋的后墙上开了个窗户，母亲每天都会踩在凳子上，从后窗上看我有没有放学，放学了她就赶紧做饭，没放学隔上一会她就再看一次。
结果有一天，她不小心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腰，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这之后，腰就一天比一天弯，不到70岁，腰就弯成了近乎90度角。后来又脑梗了一次，嘴歪了，也走不了路了，锻炼恢复了一年才能拄着拐杖走一会，可体力却大不如前，走几步就要坐下休息一会。
2014年，我在城里买了房，房子装修好的那年冬天，我准备接她和父亲过来住一段时间。老家冷，没有暖气，我想让他们住到开春，天暖和了再回去。
她有些纠结，既想来又不想来。想来当然是因为想看看儿子家什么样，不想来是怕给我添麻烦。
父亲是挺想来的，他常年一个人伺候母亲，伺候的身心疲惫，特别想换个环境。
他劝母亲：“在家是我伺候你，去了那还是我伺候你，我还可以给他们炒个菜做个饭，能给他添什么麻烦？你到那住几天试试，能住习惯咱就多住段日子，住不习惯，过几天咱就回来。”
母亲被说动了。于是，我找同事借了辆车，把他们老两口从老家接了过来。
来到后，父亲很是开心，说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儿子能这么有出息，可以在这么大的一个城市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他还说让我抽时间带他到处逛逛，这样，他也算是见过大世面了。
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妻子在家里陪着母亲，我则陪着父亲在外面逛了一天。回到家后，父亲兴奋的给母亲描述着我们去了哪、见了什么，母亲安静的听着，时不时就笑一下，嘴里不停念叨着：“真好、真好……”
看母亲的样子我有些心疼，心想：等改天买个轮椅，等我再休班时也带着母亲出去转一转。
我以为把他们接过来是一种孝顺，殊不知，对母亲来说，我家就是一个牢笼。
她每顿饭都吃的很少，让她多吃点，每次都是说不饿，就连水都不怎么喝，嘴唇都干的起皮了，才端起杯子小口的抿几口。
每天早上起来后，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到沙发那坐下，什么事都不做，让她看电视也不看，就呆呆的坐着，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在沙发上坐累了就再迈着小步去床上躺一会。
有时想带她下楼走走，可她每次都是摆着手说：“不去不去，我不想下去。”
我以为她可能真的不想下去，直到有一天早上起来，我看到她正站在阳台上，两只手抓着栏杆，眼睛贴在窗户上，巴巴的往外看。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傻。
那天恰好天气很好，吃过午饭，我说带她下去晒晒太阳，她还是摆摆手说不去，我说：“你来了好几天了，一次楼都没下过，连我们小区长啥样都不知道，等回老家，人家问你，你怎么给人家说啊？”
她犹疑了半天，同意了。
我在前面搀着她，父亲拿着马扎跟在后面，到了楼下，她说：“你们小区真大，我怕我逛不完，咱就围着你们楼走一走吧。”
其实我们小区很小，一共就九栋楼，可在她眼里，这已经很大了。毕竟在老家，她已经好几年就只是在院子里或是家门口走一走。
她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扶着我，半天挪一小步，走上一二十步就要坐在马扎上休息一会，正常人围着我们楼走一圈也就是两三分钟，可那天，我们足足走了一个小时。
回到家，父亲故意对着妻子抱怨了一句：“你妈走路呦，真是比乌龟还要慢。”
那之后，母亲就说什么都不同意再下楼了。即便几天之后我给她买来了轮椅，可不论我们怎么说、怎么劝，她都不愿意再下去，她给我们说下去一趟太累了，她的身体有些吃不消。可实际原因我知道，她只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在我们家住了不到两周她就提出要回去。我说：“你就算在这住不到明年开春，至少也要住满一个月吧。”
她说：“儿啊，我没福气，过不了城里日子，喝个水都得用那个饮什么机，我和你爸不会用，每次都得让你们给我接。上完厕所还得冲，我经常忘了冲，厕所都被我搞臭了。”
“妈，没事，没人嫌弃你。”
“我知道你们不嫌弃，可我在你们家住不惯啊，在老家，每天好歹还能去家门口找人聊聊天，在你们这，一天坐到晚，真是比坐牢还难熬啊，要不是为了多和你呆几天，我早就回去了，现在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儿啊，妈知道你孝顺，你就让我回去吧……来你家住了这些天，我就算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她说的我湿了眼眶，我真的不是一个孝顺的合格的儿子，顾得了生活、顾得了妻女，却顾不了父母。
我把他们送了回去。因为我不能常回去，就给父亲买了个好点的手机，隔三差五的和他们视频，每次视频母亲的话都很少，我和父亲说，她在旁边笑呵呵的听，偶尔插上一句，问我们这边天气怎么样，天冷了让我多穿衣，天热了又叮嘱我少吹风扇和空调。
不论什么时候，在母亲眼里，我们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
父亲开始给我抱怨母亲有些糊涂了，我以为她就是年纪大了，记性不怎么好了。可有一次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家，她指着妻子和被她抱在怀里的女儿，悄声问我这是谁家的老婆和孩子，还问我有没有找对象。我这才觉出不正常，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是老年痴呆。
她逐渐变得只记得我、父亲和大哥，女儿、妻子、大嫂、侄子，还有很多亲戚，她都不认识了。有时候会突然问父亲：“大丫呢？大丫去哪了？”
她嘴里的大丫指的是我那已经死去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姐姐，后来，她连姐姐也不记得了。
慢慢地，她大小便都没了意识。不愿穿纸尿裤，只要给她穿上，她就往下拽。
我们老家睡的是炕，她自从脑梗过后，因为爬不上炕，父亲就在炕的旁边支了一张小床，平时父亲睡在炕上，她睡在小床上。
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后，她有时候夜里醒了，就悄悄爬起来，拄着拐杖，站在炕边上盯着父亲看，父亲被吓到了好几次。她有时还会拿着拐杖敲墙，不让她敲，她偏敲，能连续敲半个多小时，总之就是她睡不着，父亲也别想睡。
大哥有时会过去替换一下父亲，可经常在那呆不上半天，母亲就拿着拐杖撵大哥走，一边拿着拐杖戳大哥，一边说：“走，你走，这不是你家，你快走……”
她只依赖父亲，只让父亲一个人伺候，只折腾父亲一个人。年轻时她伺候父亲，年老时，父亲伺候她。
父亲崩溃了无数次，每次和我视频都委屈的流泪，说自己快被母亲折腾死了，很可能母亲还没走，他就已经被折腾走了。
可没用几个月母亲就下不了床了，吃饭喝水都得别人喂，完全不能自理。她吃的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虚弱，父亲轻松了很多，因为母亲折腾不动了。
2022年的临近清明，父亲给我打电话说母亲饭都已经吃不下去了，可能快不行了。可等我回家，母亲又变好了，有时一顿饭能吃上一碗鸡蛋羹。此时，她已经连我也认不出了。
看她问题不大，在家照顾了她半个月，我就又回城上班了。可回来的第三天中午，父亲就给我打电话说母亲又不行了。
这次，母亲是真的不行了。
父亲说那天早上母亲的状态还挺好，吃了点蛋羹，喝了半碗牛奶，还絮絮叨叨的和父亲说了些话，可等父亲去家门口站了一会，和邻居聊了一会天，再回来，母亲就已经呼吸困难了。
我慌里慌张的往回赶，以为很可能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可四个小时后，等我赶到家，母亲还没有闭眼咽气。
她看到我，似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本来已不记得我，可那天她却又突然记得了。她轻声说：“儿啊，你回来了。”
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我走过去，跪在她的床前，握住她的手。她动了动手，反握住我的，我感觉手里多了个东西。她说：“儿啊，拿着，去买糖吃……”
我张开手，手里躺着被叠的方方正正的几张钱，有两张一元的，两张五毛的，还有两张一毛的，都是老版的，不知她什么时候悄悄留下的。
我张着嘴，哭不出声，也说不出话，只是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而母亲也未再说一句，过了不到五分钟就彻底咽气了。
至今，我只要回老家，一进村就忍不住想流泪。
可能是快逢清明的缘故，最近总是频繁想起母亲，愿天堂的她一切安好，愿她能时常来梦里与我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