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周邦彦与李师师的那些红尘旧梦

夏恂谈历史 2023-06-10 03:03:05

苏幕遮·燎沉香

周邦彦〔宋代〕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周邦彦,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人(今浙江杭州)。元丰二年(1079年)入京,上的是著名的国立大学一太学,成了一名太学生。

平民子弟周邦彦能有机会上这样的高级学府,多亏王安石实行的新法。新法实行,大学扩招,太学招生人数比原来多了一倍,远在浙江的周邦彦才有机会来到开封这个当时的首都上国立大学。

周邦彦二十八岁那年,正赶上王安石实行新法,他为了引人瞩目,早一点打出知名度,像张爱玲说的那样“出名要趁早”,就写了一篇《汴都赋》,洋洋洒洒写了七千字(号称万言),对新法大加赞扬,而且,用词很讲究,用的多是古文奇字,看上去很有学问。

神宗皇帝一看,满篇都是歌功颂德,心里自然高兴,命大臣在宫殿中大声朗读给他听。神宗一高兴,周邦彦这一下就成了太学正。太学生还没有毕业,就直接被提拔当官了,成了大宋的领导干部。

靠《汴都赋》一举成名的周邦彦就这样平步青云。但没有想到的是,欣赏他的主子神宗皇帝不久死去,哲宗上台。

高太后反对新法,新法全部废除,旧党司马光等人被重新起用。周邦彦和新党自然脱不了干系,于是被赶出汴京。

周邦彦心灰意冷地离开京城,来到偏僻的庐州当老师、教书去了,后来据《清真先生逸事》记载,周邦彦又到荆州教书,再后来,又到江苏的溧水县做知县。

若干年后,高太后去世,哲宗亲政,又实行新法。旧党的人又被贬出京城,原来主张实行新法的人又被召回。周邦彦也跟着回来了。给他的职务是国子主簿,后来又做过秘书省正字。

到了宋徽宗时代呢,又被派到明州等地做知府,然后又被召回,“入拜秘书监,进徽猷阁待制,提举大晟府(管理音乐的机构)”。

周邦彦被公认为是“负一代词名”的词人,他是北宋婉约词派的集大成者、格律派的开拓者。后来的王沂孙、吴文英等人都受到了他的影响。

周邦彦少年时期个性比较疏散,但相当喜欢读书。他精通音律,曾创作不少新词调。他的词作格律谨严,语言曲丽精雅,长调尤善铺叙,为后来格律派词人所宗。旧时词论称他为“词家之冠”。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清新之景,难描难画。王国维也在《人间词话》里赞此句“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

故乡遥遥,什么时候归去?自己是江南人,却长久地待在长安。那里的渔郎还记得自己吗?周邦彦青年离开故乡后,几乎再没有回去过,“直至宣和二年(1120年)因罢官,提举南京鸿庆宫,恰值方腊起义”,他才逃难回到杭州,而这时,他已经六十三岁。

虽然鬓已星星也,但还是回来了,终于在心灵上找到了一方安定之地,“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少年游·并刀如水

周邦彦〔宋代〕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锋利的并刀如同水一样明净,吴地产出的盐如雪洁白,美人的纤纤玉手持着并刀剖开了新鲜的橙子。“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这三组词语几乎是水钻般闪亮,让人的心禁不住温柔地动了一下。

室中温暖,熏香不断,相对坐着,调笙低唱。

美人低声问:已经这么晚了,到哪里行宿呢?现在霜已经浓了,马蹄容易打滑,街上行人渐少,不如留下吧。

静谧安宁的环境,体贴低嘱的话语,令人只觉十分温馨。

不过后人在上面也附会了一段宋徽宗与李师师的逸事。

李师师本是京城名妓,又性格豪爽喜交往,号称“飞将军”。宋徽宗有一次微服出行,遇见了李师师,对她十分迷恋。

周邦彦是著名词人,风流人士,李师师和他也是熟识。据张端义《贵耳录》记载:有一次宋徽宗生病,周邦彦趁着这个空儿前来看望李师师。二人正在叙旧之际,忽报圣驾前来,周邦彦躲避不及,只得藏身床下。

宋徽宗倒并不知道,自己带来一只江南进献的新鲜橙子,让李师师剥给他吃。却让躲在床下的周邦彦听了个正着。于是就填了这首《少年游》。

其实这首词里,确实蕴藏着缱绻深情。所以后人猜想周邦彦对李师师肯定也是颇有情意的。

据传,在宋徽宗被俘虏后,李师师自杀未遂,被尼姑抬到慈云观抢救得以复生,潜逃到相对安定的南方。

一次,在一家农舍中偶遇周邦彦。李师师布衣荆钗,容颜虽然依旧美丽,但毕竟不如昔日明艳照人,而周邦彦更是两鬓苍苍了。二人相见,百感交集,周邦彦不觉老泪纵横。

《耆旧续闻》中还说“师师欲委身而未能也”,李师师想嫁给好友兼知己周邦彦,但周妻死活不允。叹惜之余周邦彦遂写下《瑞龙吟》:

瑞龙吟·大石春景

周邦彦〔宋代〕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李师师与周邦彦从此分别,再也没能相见。李师师寓居江浙一带,三年后,偶然收到周邦彦的一封书信,拆看一看,竟是一首充满深情的《解连环》:

解连环·怨怀无托

周邦彦〔宋代〕

怨怀无托。嗟情人断绝,信音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想移根换叶。尽是旧时,手种红药。汀洲渐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水驿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

李师师懂得周邦彦的心语,轻轻把信收起。从此,她便安心在江南静静老去。

花犯·小石梅花

周邦彦〔宋代〕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 翠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低低的一幢粉墙前,梅花盛开,和昔年的一样风味。梅花上微带几点露痕,像是洗尽铅华的清绝少女。去年自己曾经独自一人一边喝酒一边赏梅,雪中的梅花极为可爱,像是用香篝熏着的洁白被子一般。

今年来去匆匆,都没有时间细细赏花,连梅花都似乎含有离愁,憔悴消瘦。站在梅前低低吟诗,忽然看到点点花瓣飘落在青苔之上。想起梅子成熟可以下酒之时,自己却飘零在空江烟浪里,也许以后再也难见到这株梅树,只能在梦中见到那黄昏下一枝斜照水的丽色了。

“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最后一句,让全篇都浸透了一种空灵的意味。

宋代黄异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称赞此词:“此只咏梅花,而纡徐反复,道尽三年间事,圆美流转如弹丸。”

过秦楼·大石

周邦彦〔宋代〕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

前三句,写的是这么一个清凉之夜:月色如水清朗,凉风吹得叶子沙沙地响,行人渐少,马蹄声也渐渐隐去。“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写得凉意浸人,十分清美,月色通透,如水可掬,而飒飒风声满耳清听。

那少女在露井旁笑着追扑飞着的点点萤光,不小心把轻罗小扇都扑破了,“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一派天真之态。此句是化用杜牧的“轻罗小扇扑流萤”,化用得浑然天成,不着痕迹。而这些宁静与美好,仅仅都是记忆中的场景。

词人在安静的夜里回想起少年时所爱之人的娇憨之态,禁不住涌起一丝温馨,但是更多的是离愁哀思,凭栏久望,无法入眠,只好看着铜壶上的更箭一点一点移动,不觉天晓。

只叹年华如水,转眼之间,相隔已经千里,梦也消沉,而传信也遥远。“梦沉书远”,已经遥远了的岁月,已经遥远了的人。

只听说,她容颜消减,昔日如云秀发也已经不再,不敢再用玉梳梳头,不敢再看金镜里自己的容颜,更是懒怠梳妆。而现在是梅雨时节,地上湿漉漉的,一会儿彩虹一会儿细雨,青苔滋生,院子里的一架红花都已随风而谢了。

有谁相信,我是因为思念你而消减了才华?

“才减江淹,情伤荀倩”。这里用了两个典故,江淹就是江郎才尽的那个主角,荀倩则是因妻死而悲恸过度死去的。“但明河影下,还看稀星数点。”那么就在这牛郎织女相望而不能相见的银河下,静静凝视天边的数颗明星吧。言已尽而意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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