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一个正式的专题采访,更像是一位工作了一天尚未休息的长者,依然耐心地面对晚辈问题的作答,语气平和,思路明晰。
2024年11月,在上海艺术周的热闹氛围中,巫鸿先生参与策划了多场展览,并亲自担任导览,这让我们得以多次遇见。作为国际知名的美术史家、艺术评论家和策展人,巫鸿先生的学术成就和对艺术史的贡献是无可争议的,他不仅在学术界产生了深远影响,也为公众理解和欣赏艺术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深刻的洞见。此次,他以策展人的身份,对当代艺术和艺术家的作品进行分析,提出了许多富有启发性的观点,让人耳目一新,豁然开朗。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今亦然,或许自行探索也可,难免会来得慢点,于是便有了诸多“相见恨晚”的经历。但如若想“知”永远不晚。随着巫鸿先生的新书 《偶遇:在漫游中感知艺术》 的出版,以一种“漫游”和“偶遇”极为轻松的方式介入“全球艺术史”的理念,超越地域化空间结构和线性历史时间限制,将艺术并置研究,构成一个更为中性和包容的共享区域。“全球视角”,不仅是为中外、古今之间嫁接更高层次的桥梁,也是给“挑食”人的一份大餐,让我们以开放的态度,打开思维空间,放开视野,看到更加丰富多彩的艺术景观,并思考那些以往未曾面对的问题。无论在一个领域研究多么深入,如石入水,泛出来的涟漪,终究要荡漾开去。
近一个月来,巫鸿先生在北大重启的 “漫游2.0” 系列讲座,升级了一年前的“漫游”系列,更多的思考,视角的转换,也让我们得以跟随师长的脚步 “跳出地区美术史的特殊历史和地域框架,去观察和思考艺术中更广泛的跨文化跨时代的联系” ,在读书的同时,再听师说。或许那些长期困扰我们的问题,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如果错过了巫鸿先生的论坛和导览,也可通过阅读这篇快速问答的访谈来获取部分信息,以下问答为11月4日沈少民个展:“米:吃进胃里的诗歌”中对巫鸿先生的采访,内容不仅限于对特定展览的提问, 还包含了巫鸿先生对艺术合作、策展、艺术评论和当代艺术发展趋势的深刻见解。 只言片语间的真知灼见,再次拓宽了我们对艺术的认知。
Q:
您与艺术家的合作是如何产生的?对沈少民老师此次的新作品,有何看法?
巫鸿:
我们之前合作过多次,此次可说是一拍即合。艺术家的发展需要保持连贯性,在这次展览中沈少民依然保持着他在艺术创作上发展出来的独特风格,兼具强烈的震撼力和冲击力,以及严谨细致的研究精神。他会做一些冷静的分析,包括图纸一样的东西,将各种元素巧妙结合。这种融合在这个展览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展现出独特的当代气息,让人一见就能感受到其作品的魅力。 我们欣赏艺术作品,不仅仅是简单地评价它们的好坏。好坏的评判是最简单的一种艺术批评,艺术批评往往是深入理解作品的内涵。 这次展览中有一些新的元素,与现实紧密相关,通过各种方式展现出独特的趣味性。
《米:吃进胃里的诗歌》沈少民个展展览现场2024年11月3日 - 2025年3月2日嘉源海美术馆
Q:
作为一个美术史学家,在策划展览时,您和艺术家的合作,最注重什么?
巫鸿:
每场展览都不一样,艺术家与策展人之间的关系也因此而异。以这次展览为例,它与常规的双年展有所不同。在双年展或个人回顾展中,策展人的角色更像一个裁判,挑选作品,然后布置展览。此次展览主要以艺术家(沈少民)自己的发掘和研究为主,我采用的是一种 “参与式”的方法。这种方式特别适用于项目式的展览,不是简单的作品展示,而是长期准备和研究的结果,是一个不断发掘和形成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对话和观察自然成为整体计划的一部分,通过微信、电子邮件等方式,我们分享思想,汇聚创意。一些想法逐渐融入其中,最终转化为展览的实体呈现。对我来说,展览开幕的今天才是这个计划真正的开始, 展览本身是知识生产的触发点,而非终点。 它邀请大家参与进来,开始观看、互动、思考。在这个过程中激发出新的思想,引导人们沿着不同的路径探索新的问题。年轻朋友们可能会撰写新的文章,或者以其他方式参与进来,生产新的文本,甚至出版书籍。我非常期待看到不同领域的人们参与到这个创作过程中来,共同推动这个项目的继续发展。希望展览现场的每一个人都将成为这个计划的一部分。
Q:
2000年,您在芝加哥大学斯马特美术馆,曾策划过一个叫做“取缔:展览中国实验艺术”,您当时提到展览的目的是“再现”,不是重复,“再现”是您一直以来策展的主要观点吗?
巫鸿:
那个展览很特殊,是一个关于展览的展览,展现和讨论的是当时国内展示中国当代艺术中出现的问题,因此和直接呈现艺术作品的常规展览不太一样。“再现”(re-presentation)这个词是针对那个展览而言,因为芝加哥的这个展览是把一个被取缔的展览加以解构和重构。后来我也把这个展览搬到了国内,就是2016年在北京OCAT研究中心做的“关于展览的展览:90年代的当代艺术展示”,原来写的英文文本也翻译成了同名的中文书。
“关于展览的展览:90年代的当代艺术展示”展览现场OCAT研究中心,2016年6月
Q:
您在苏博策划过“画屏:传统与未来”(2019年),将传统艺术与当代艺术结合,类似这种链接古今的展览,您今后还会考虑继续进行吗?
巫鸿:
这种展览比较有意思,而且比较适合我的知识背景,但是做起来很费劲。传统部分已经很有挑战,要借到好的作品不容易。而包括的当代艺术作品是不是真正能和古代艺术建立联系?这也不那么容易,不是所有艺术家都有这种兴趣或能力。有机会的话我还会做,但需要条件,也需要好的题目和好的角度,总之天时、地利、人和都有齐备才行。
“画屏:传统与未来”展览现场展示于中央大厅的徐冰作品《背后的故事:仿大痴山水图》苏州博物馆,2019年9月
Q:
您以往学习和教授的经历,更多是扎根古代艺术研究,为何会对当代艺术产生兴趣?并非所有传统艺术专家都对此热衷。
巫鸿:
这个问题有点大,可能要在将来慢慢谈。但需要说明一点,就是我对当代艺术的兴趣从60年代我大学时期就已经开始了。80年代我去美国,虽然专注于古代的学习和写作,但同时也做了不少当代艺术的展览。“古代”和“当代”这两条线,其实在我的兴趣中一直都在,并行不悖,并非是突然发生的。
Q:
作为中国当代艺术的见证者和参与者,您曾指出,80年代的现代艺术主要是打开和吸收,90年代为“实验艺术”,当下,您对中国当代艺术的看法是什么?还在延续90年代的“实验”吗?
巫鸿:
“实验艺术”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作为中国当代艺术中一个阶段:从80年代进入90年代,中国艺术家开始大量使用“实验”这个词,如实验电影,实验摄影……这个对“实验”的理解更多是历史性的。但也可以在广义上理解“实验”:在这种意义上,“实验”是当代艺术的精髓,要突破必须有“实验性”,也可以说有“当代性”。
并不是当下所有的艺术都有“当代性”,也不是用了“新媒材”就是当代艺术。 很多艺术它只是“现在”的,而不是“当代”的。 要获得“当代性”就要不断发出挑战,艺术家要对自己进行挑战。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性”离不开“实验”,“实验”永远会存在。
“尹秀珍:刺天”展览现场策展人 巫鸿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4年11月9日 - 2025年2月16日
Q:
您刚才提到有一些作品不能称之为“当代艺术”,传统艺术我们是有品评标准的,当代艺术有品评标准吗?“当代性”是标准吗?
巫鸿:
我们不能说一些作品不属于“当代艺术”,但可以说它们可能缺乏“当代性”,或在历史的脉络中不具有当代性。譬如美术学院里做当代艺术的学生,他们可能会声称自己做的作品是当代艺术,但作品的质量如何?是否具有“当代性”?这仍然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关于当代艺术的评价标准,并非所有人都有统一的看法。有时候,通过媒体和不同群体的关注,国内外一些艺术家逐渐形成了当下的影响力。但这种影响力是否能够持续?能否持续到将来?当下的评论很难预示和保证艺术家和作品的未来。美术史上的影响力的形成并非能被此时或单方面的言论决定,而是必须经过时间的考验。
Q:
您曾经给沈少民老师写过一篇文章,提到他能完成这些作品其实需要聚集大量的资源、藏家以及赞助者的支持。如果一个艺术家在商业上没有获得相应的成就,是否是一种怀才不遇?商业上的成功是否代表当代艺术家的成功?
巫鸿:
艺术家在商业上的成就也是一种成功,但不完全意味着艺术上的成功。对于“成功”的定义有不同的看法。有些人认为挣几百万、几千万就是成功,有些人可能更看重艺术创作本身而非物质收益。譬如,有的艺术家认为只要能够维持基本生活,够吃够住,能把心思专注于艺术创作,并不过分追求金钱,这也是一种成功。还有些艺术家的作品并非主要为了销售,沈少民这个展览里的作品就是这样,虽然也有一些画作可供收藏,但数量相对较少。我们不能仅以金钱来衡量一个人的成功。对当代艺术的评价不像传统艺术那样明确,它需要时间的沉淀和在各种场合的关注度来形成较为权威的评价。
Q:
2005年的时候,您曾提到“区域化当代艺术”的去扁平化,距离现在也有近10年时间了,这个“理想”的“去扁平化”目标是否有所实现?
巫鸿:
提出这个问题时,当时的中国当代艺术往往是由外国策展人展现给国际。譬如威尼斯双年展,展现的时候就变成一个非常平面的模样,没有深度,没有历史感,所以我提出了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在今天的国际视野上有所改善,但是新的问题也出现了—— 我们自己开始把自己平面化。 观看中国年轻当代艺术家的作品,整体的感觉是差不多,在审美层面和全球化的程度上十分相似。这种“平面化”和我当时说的“平面化”不太一样,但也存在“去”的问题。
Q:
在您看来,传统艺术与当代艺术在研究方法上有什么不同,主要区别是什么?
巫鸿:
传统艺术研究基于历史脉络,有明确的时间线和评价体系,回头看整个历史,把它重新调整,使研究更深刻更丰富。许多艺术现象和作品的价值,都是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显现和被重新评价的。当代艺术的情况问题不一样,因为它还是在发生的过程中。当然你也可以研究80年代,有点历史的感觉。当下的艺术就不太容易研究了,发生时间很近,不易立即评价。这也需要策展人和评论家具备敏锐的洞察力和对艺术问题的深入思考能力。艺术作品必须言之有物,完全靠形式,或完全模仿,那肯定不行,这里还是有一些基本原则的。但是马上就说哪个最好,哪个不好,确实也没有那么容易。
Q:
刚才您提到批评家,关于当代艺术的批评写作方法的现状,是否可以用对待传统艺术的方式?侧重点是什么?
巫鸿:
研究和写作方法有很多种,但都需要严谨。国外学者和美术馆对一些仍在世的艺术家不断进行着比较深刻的研究和材料积累。这些研究通常以个体艺术家为单位,探讨他们的创作、影响以其艺术生涯的轨迹和整个路径,这是一种比较学院式的做法。这些历史性写作也呈现出多样性,不同出版物的要求和风格也存在很大差异。同时,也存在更具评论性的研究,对展览和新作品的写作及评论,更为关注艺术家的创新。如果一个作品缺乏创新,它就不会被认为具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