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帝国的地方上的最高行政长官,郡守常常是我们忽略的一个职位,因为按照级别,郡守只是个两千石地方一把手,像郡守这样的两千石,朝廷中一抓一大把,但是话说回来,两汉时期,朝廷赋予郡守的某一道权力,却让郡守成为某种意义上的隐形君主。
先看看郡守到底能做啥?
第一,行政总览,包括司法断狱。
个别情况:边郡还要加一条,拒寇(匈奴、鲜卑、乌桓、西羌、高句丽)。
第二,任免属吏。
郡守之下,分佐吏和属吏,两者的不同在于:
佐吏是朝廷任命,而属吏,则是郡守自行任命。而且,因为佐吏常常是执行机构,而非郡的决策议事机构,所以郡守以及效忠于郡守的幕僚、属吏,则构成了整个郡的决策层。
属吏的权力来源于郡守,尽管俸禄是朝廷发的,但机会却是郡守给的,所以虽然不能像孝廉一样直接被朝廷任命,但好歹也算是出仕为官了。
哪怕是郡守以后调走了,这些人依然要念着这份旧情,这就叫故吏。
郡守常礼遇属吏,“好恶与同之”;属吏则效忠郡守,不得负心背叛。
第三,可以控制下属的县的行政权力。
虽然县令和县长是由朝廷任命,郡守不得随意更换,但为了监督县令,朝廷又给了郡守如下之权。
如果县令不称职或有罪,第一,郡守可以派人去摄政,架空他。第二,精力充沛的话,郡守也可以直接过去,自己行政。第三,撵走,或者定罪之(甚至可以直接杀掉)。
只要你理由充分,证据齐不齐全的,似乎也不要紧。
东汉汉灵帝时期,太行山流民作乱,襄国县长驱虎吞狼,私下联络流民,命其流窜到隔壁的邯郸县,被邯郸县令假借不作为的国相向栩之名义,直接派人过去将对方杀掉。
一县令以郡守(国相和郡守平级)的名义,杀掉隔壁的县长,朝廷的反应居然是下不为例,然后给襄国县派了一位新县长。
由此可见,只要郡守愿意,他可以获得属县的绝对控制权,在行政上,是地方当之无愧甚至可以说只手遮天的一号人物。
尽管如此,郡守毕竟还是流动的,按照汉朝官吏,郡守在一个地方的任职时间,基本在三年左右,在京城附近的三辅之地,这里的郡守甚至只是朝中大员下来镀个金,下一步直接升三公,所以任职期限基本在一年上下。
让郡守的能量走向失控的,还是在察举制上。
按汉制,郡守任职满一年,即可以向朝廷察举人才,这些个人才不仅包括白身(无官之人),还包括那些非朝廷任命的郡守的属吏。
察举制的本意是选拔才学出众、品德兼优的人才进入朝廷做官,而所谓才学,无非就是儒学六经,品德就是尊师爱幼,孝敬父母。
东汉大虎亭壁画——两千年前的照片
两汉的察举制确实在当时引领了整个社会的价值体系,甚至是塑造了整个汉民族的文化基因。
但是有个问题。
因为没有统一的考试标准,什么样的才叫品学兼优?什么样的才是德行出众,这就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汉灵帝时期,赵国国相叫向栩,年轻的时候,粗茶淡饭,读书读到披头散发,行事癫狂,有宾客来访,人家头都不抬一下,还是低头看书,时而仰天长啸,时而骑着驴车在外游荡,名下还有几个弟子,纷纷取名“颜回”、“子贡”、“冉有”,这几个弟子也不简单,经常跑到闹市区乞讨。
一时之间搞的深不可测,诸位以为大家会觉得他疯了嘛?才不是,就因为这种深不可测,反而被大家觉得此人不得了。
“时人奇之”。
于是郡守举孝廉,不去,再举,还不去,最后居然是以特征的名义,强制去做官。
而且上来就是个两千石大员(赵国国相),时人觉得此人到了赵国必然厉行节俭,发扬艰苦朴素的精神,没想到此人出了洛阳就换上高头大马车和锦衣,一路高调的上任去了。
东汉君车出行图,1971年出土就是这样一个人,任相国两年,从来不看文书,官寺里甚至长满野草,逼到邯郸县令不得不借刀杀人。
黄巾起义的时候,此人上书朝廷,声称派一将北上,对着张角朗诵《孝经》,即可唤醒对方良知,则叛乱可平,被中常侍张让当成黄巾同党,下狱弄死。
这种人能被举荐为官,说明察举制已经畸变成了只重名声的地步,名声在外的人,固然有点斤两,但肯定会有问题。
科举制下,进士的前三名必须由皇帝钦点,所谓状元、榜样、探花,就因为被皇帝钦点,所以被称为天子门生,意思是你是天子的学生,理所当然要效忠皇帝。
同样的,在察举制度下,郡守举荐了某人,此人就是郡守的门生。古人以出仕做官为人生最高理想,而偏偏你这个理想,是郡守给你实现的,你说这份恩情,够不够分量?
东汉壁画:繁阳县城图,曹丕受禅之地
被荐举者入仕后可以位至公卿。政绩突出而有治名,郡守就会获“知人”的美誉。被荐举者政绩不佳,郡守也会因“举吏不实”受牵连,乃至获罪免官。
荐主和被举荐人,不仅是师生关系,在利益上也是共进退的利益共同体。
门生和故吏称呼郡守一般是主君,主+君,即便是郡守的儿子,也得称呼一个少君,郡守的老母亲,也得称呼一声主母。
主辱臣死,不仅是说皇帝被侮辱,臣下要为之搏命。
不然,死于党锢之祸的陈藩、被跋扈将军梁冀灭门的李固,何至于牵连上万人?
也正是门生故吏的拼死保护,陈藩的儿子陈逸侥幸逃脱,官至鲁国国相,李固的儿子李燮更是被门生带着隐姓埋名多年,最终官至河南尹,皆两千石大员。
如果被举荐的人政绩突出,成为下一个两千石,或者朝廷大员,你说他要回报谁?如果他有机会举荐人才,又该举荐谁?
曹操出道早期,被士人列为宦官一党,尽管这个身份让他很不自在,但是没办法,谁让他是沛国的国相王吉举荐的呢?谁让王吉是王甫的样子呢?谁让王甫是在第一次党锢之祸中,是诛杀外戚窦武、士人领袖陈蕃的元凶呢?
曹操半辈子都在为洗脱这个身份而努力,不然也何至于在被举孝廉、出任洛阳北部尉的时候,要跟宦官过不去?非要将夜行的赛硕的叔叔乱棍打死?
不然,也不至于投靠何进,并且在何进被宦官杀掉以后,带兵进入北宫诛杀宦官。
不然,也不会孤身出头,带刀去行刺董卓。
曹操杀的越起劲,其宦党门生的身份就洗的越干净,才会被士人接受认可,才会在士人集团中混出个人样。
当然了,像曹操这样的情况毕竟是少数,因为舆论话语权在士人手中,偏偏他又是宦党门生。反过来说,一个人如果荐主是根正苗红的士人出身,如果此人磨刀霍霍,跟自己的主君动手,那怕是要被整个士人集团所排斥。
没错,说的就是对袁氏动刀子的董仲颖。
《后汉书·卷九》:戊午,董卓杀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夷其族。
那个反复背主的万人敌吕布,不就是被骂成了三姓家奴么?
一个两千石的郡守,如果有幸在几个郡流动一下,背后马上诞生一堆门生故吏,这些人即便混不出名堂,也是郡守的忠实依附,如果混出个名堂,那就是两强联合。
而每一个朝中大员,基本都要有外放郡守的履历。如果没什么意外(比如生老病死因罪处死),每一个郡守最终的归宿,都是朝中九卿,甚至位列三公。
汝南袁氏门生故吏遍天下,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袁绍在朝堂上对着董卓吼出那一句“我剑未尝不利也”的时候,经常杀人的董卓这次居然手软了。
在袁绍跑出洛阳回到河北以后,董卓居然还主动给他安排了一个渤海太守,甚至,所谓十二路讨董卓的诸侯中,有七八个的头衔都是董卓给的。
因为即便冲动如董卓,也知道这些人背后的家族,在官场混迹多年,甚至几代人,早就在背后形成了盘根错节的派系关系,杀一个人虽然容易,但是此人背后的门生故吏,大着掌握一州牧,小者亦拥一县,汉末郡县皆有兵,手里的家伙什可不是一星半点。
东汉的政治特点,豪强垄断了基层,郡守控制了中层,至于皇帝,似乎连高层也控制不了。
所以说,作为东汉统治基石的士人和百官们,天然只认两个君,一个是国君,一个是主君,皇权稳固,则共享太平,皇权衰微,则追随主君。
这样一个王朝,焉能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