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卿心君悦

导语：

嘉靖闭关十五日，徐阶也在内阁值房待了整整十五日。

在此之前，徐阶碍于吕芳和严嵩的压力，同意压下海瑞递上来的第一份供状，并严令浙江重审官场贪墨一案。

15天过去了，徐阶一早就收到了由浙江递来的捷报——胡宗宪又打胜仗了，随后又听到“风声”——嘉靖把杨金水真给“诊断”疯了，又暗派黄锦连夜召回吕芳。

徐阶明白——

吕芳回宫就会复职，奉旨养病的严嵩也到时候“痊愈”了，他们这大明朝的三巨头马上就要再一次聚首了……

而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中，徐阶所做的两件“小事”，再次证明：

官场，官场，讲的不是如何当官，而是如何做人。

得知嘉靖要召见他与严嵩，徐阶清楚，浙江贪墨一案终于到了最后关头。

前一次，海瑞审出“倒严”的铁证，被吕芳的“三杯酒”浇了。

这一次，浙江又递上来了全新的供词。

这次供词里写的是什么，徐阶暂时还不知道，但他预感绝不会掀起太大的浪花。

其理由便是：嘉靖并没有严惩杨金水，反而顺水推舟将其送到蓝神仙的身边。

这说明，浙江的雷声虽然大，但嘉靖却不想天降滔天大雨，最多弄出一场“细雨朦胧”，也算是给轰隆的雷声，留了一点颜面。

当徐阶随着陈洪来到玉熙宫外，远远见嘉靖的“代言人”吕芳，正有说有笑地陪在严嵩的身旁，徐阶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让大领导的贴身秘书与部门的一把手，等他这个二把手，徐阶明白这是陈洪在给他穿小鞋，报复他之前给予的羞辱。

若换成往日，徐阶绝不会与这般小人计较，毫无意义不说，拉低自己的段位也不说，关键是你不让小人泄愤，痛快了，小人就能让你一直不痛快。

可这一次不一样，陈洪抓住的时机有些特殊——

他这个二把手刚临时担任了一段时间的“一把手”，而真正的一把手归根结底又是因为他的原因才受了过，此时他与一把手的关系正处于敏感期，他必须得有所表示。

接下来，徐阶开始表演了——

徐阶快踏着小碎步，向吕芳和严嵩走去，在确保吕芳和严嵩能听到他的说话声时，停了下来，但没先向这二人打招呼，反倒扭头责备身后故意使坏的陈洪：

“怎么能先召严阁老，让他等我。太失礼了。”

此举有两个用意：

① 向一把手解释自己为何会迟到，从而表达自己的尊重与惶恐；

② 给陈洪下套，让这个小人有继续发挥的空间，好让吕芳跟严嵩从中品出一丝味道——陈洪如此做，是在报复。

第二点算是对第一点进一步的补充。

果然，陈洪上套了，话带暗讽与揶揄地说道：

“首辅自然先召，次辅当然后召，徐阁老这也见怪吗？”

徐阶见严嵩和吕芳都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知道目的达成了，便不在这件事上纠缠，勉强应付了陈洪一句了事，便撂下陈洪，面带歉意地抱拳向前……

徐阶先向吕芳致以了礼节性的问候，等吕芳转身离开，去通秉嘉靖，徐阶又开始了第二轮表演——

徐阶走到严嵩的身边，在玉熙宫门口的台阶上，一脸关怀地扶住了严嵩，陪其缓慢走下台阶。

（此细节，原著与电视剧不同，在原著中是严嵩先伸出了手，而在剧中却是徐阶先一步扶住了严嵩，此文以电视剧中的剧情为准。）

走下石阶，在还未登上玉熙宫殿前的台阶之前，徐阶与严嵩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严嵩拿出了一把手的威严，说道：

“这半月让徐阁老操劳了。”

只此一句话，过去的十五天，“倒不倒严”全系于嘉靖一念之间的“危难时刻”，竟真真正正成了严嵩在工作之余的一次“疗养”。

而徐阶短暂上位的十五天，就彻彻底底成了他给严嵩帮了一次忙。

同时，在这句话中，还含带着一股对徐阶不言自明的讽刺，以及一种事事皆在掌握之中的气定神闲的自信——

所谓的“讽刺”，是你徐阁老忙前忙后的“操劳”又如何？不是你的位置，即便暂时得以安座，但最终也得让出来。

而所谓的“自信”，则源于不久之前的一晚，严嵩与严世蕃的对话。

那晚，奉旨在家“养病”的严嵩，将徐阶与陈洪的对话告诉了严世蕃，严世蕃一听在徐阶口中念出了《祭十二郎文》，误以为：

“徐阶的意思是说，爹老了，要和陈洪一起把爹扳倒？”

严嵩听了严世蕃的推测，耻笑道：

“他还不敢，他也没这个能耐……就是让他坐，他也坐不稳。知道为什么吗？是大明朝离不开你爹……”

为什么离不开？

是嘉靖不仅要靠严嵩用的人（胡宗宪）去打仗，还要靠严嵩给他搞钱。

这就是严嵩气定神闲的底气，也是他自信的源头。

听了严嵩这句“连敲带打”的话，徐阶不仅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或是羞愧，反而表现出了一种“事情原本就应该如此”的态度，说道：

“好些票拟都压着呢，阁老再不来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说着这话，徐阶改单手为双手扶着严嵩登上台阶，过程中，严嵩停在一半休息，徐阶恭谦地陪站在一旁。

徐阶话里的意思很明显：首辅本就是你严嵩的位置，很多事我不能做主，也不敢做主，只等着您回来掌舵把控大局。

这只是一句虚以委蛇的话吗？

不，送上来的票拟徐阶确实压在了手中，这样做不仅是徐阶有先见之明，有自知之明，还是因为徐阶懂得在官场的做人之道——

万不可在尘埃落定之前，先行抚了对方的颜面，这压下的票拟，就是徐阶留给严嵩的颜面，更是徐阶留给自己的退路。

徐阶与严嵩进入大殿，还未踏入精舍，就得到了嘉靖礼贤下士的迎接。

二人随嘉靖步入精舍，君臣相继坐定，便开始看嘉靖那套故弄玄虚的表演——

只见，嘉靖围绕着“人不如故”开始了乱石铺阶，最终于层层碎石中，缓缓道出了对浙江贪墨一事的处理意见：

“……有句俗话叫做不痴、不聋，不做当家翁。”

言外之意，是嘉靖在“点”徐阶——

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关于浙江贪墨案，海瑞审出的“倒严”铁证，就当没看见，也没发生过吧。）

徐阶的心中当然百般不愿，可身处于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的太阳的光辉之下，也只能暂且就此作罢。

随后，嘉靖将话题转至“青词”——

嘉靖问严嵩是否替朕写好了“敬天修醮”的青词。

严嵩的道行有多高，在此就可看出，听到嘉靖询问，立马缓缓站起，竟真从袍袖中拿出了写好的青词，递给了嘉靖：

“臣确实老了，这篇青词臣恭撰了三日，昨夜才完稿，就怕难入圣上法眼。”

徐阶看到这一幕，都不自觉表现出了对严嵩的佩服，明明处在“一步生一步死”的关头，严嵩竟还不忘给嘉靖写青词……

当然，佩服过后，徐阶心中却更感苦涩，显然，严嵩并没把他们清流的“招式”放在眼里。

嘉靖看过严嵩所写的青词，略一夸奖，就转头向徐阶索要青词。

徐阶自然也早有准备，缓缓拿出，且表达了该有的恭谦：

“有严阁老珠玉在前，臣真怕瓦砾在后，有误圣上敬天之诚。”

嘉靖接过徐阶的青词，转手将严嵩写好的青词叫吕芳递给徐阶：

“朕看徐阁老的青词，让徐阁老也看看严阁老的青词。”

就在此时，会“做人”的徐阶又玩起了“花活”——

只见徐阶接过青词，便从袖袍里掏出了一副眼镜，掏出来后，一脸询问地看向嘉靖。

嘉靖见此，一瞬间面部表情变得极为柔和，对徐阶和睦地说道：

“戴上吧。”

徐阶真需要戴上眼镜才能看清青词上的字吗？

并不是！

要知道徐阶的眼神不好，嘉靖的眼神也不好，而严嵩的眼神同样也不好，因此，严嵩和徐阶所写的青词考虑到嘉靖的眼神，字写得并不小，相反还很大。

所以，嘉靖能看清的青词，徐阶自然也能看清。

那为何徐阶要弄这么一个举动呢？

高段位的会议，在场的人哪一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儿，各人的言语自然是重要的信息来源，而较之更重要的却是言语之外的信息——各人轻微肢体的动作、面部表情，以及极细微的目光、眼神、眼色的变化。

从言语之外的信息中，更能分辨出一个人对一件事、一句话的真实态度。

在这场会议中，徐阶就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嘉靖在看严嵩的青词时，曾一度单手拿青词迎光、远视，这表明嘉靖的老花眼看手中的青词已有些费劲。

此时，徐阶不难联想到前一天，他给嘉靖送捷报之时，嘉靖几次拿起花镜才看清捷报，而这次看青词，嘉靖却没戴花镜，这就说明嘉靖极有可能不想让属下看到他的老态。

嘉靖的这种反应，徐阶清楚是年老以及近来朝局的变化，让嘉靖逐渐失去了自信，他不愿让大臣见识到他的衰老，他怕大臣因此小觑了他。

其实，徐阶从袖袍里掏出的这副眼镜，很有可能就是他前一天看到嘉靖需要戴花镜才能看奏疏，回去之后就将自己的眼镜随身携带了。

其目的，就是以备不时之需，碰到像眼前这种局面时，他主动申请戴上眼镜，以此给嘉靖一丝安慰，以解嘉靖心头之虑。

显然，嘉靖看到徐阶掏出眼镜的那一刻，脸色瞬间就有柔合的变化，就说明徐阶做对了……

早在更久之前，也就是胡宗宪刚被撤掉浙江巡抚之时，严嵩与徐阶就有过一次对话。

那是严嵩想找徐阶帮忙，让徐阶给赵贞吉下令，叫赵贞吉借粮食给胡宗宪。

当时，二人同在内阁值房写青词，严嵩率先写完169个字的青词，起身缓缓走向徐阶，说道：

“老了，一百六十九字竟写了一个时辰，不服老不行喽。”

徐阶的回复是：

“阁老如此说，我就真应该告老了。也是一百六十九字，可我还有两句没有想好呢。”

严嵩听完，眼含深意地看着徐阶说道：

“少湖，你是在等我呀。凭你的才情，凭你的精力，一个时辰不要说一百六十九字，一千六百九十个字也早就写好了。”

在这句话中，严嵩少见地了动了真情，虽说“动情”是因有事相求而故意为之，可就事论事，在这里严嵩也确实带有一定的真情实感。

有很多人也许想过——

徐阶给严嵩这般人物当副手，背地里又一直推行着“倒严”之事，严嵩为何能一再容忍徐阶的存在？

当然，徐阶不倒的原因有裕王的因素，更有嘉靖“帝王之术”的因素，但除此之外，也有徐阶会做人这一关键的因素。

对此，在那场对话中，严嵩就说过这样一段话：

“你厚道。就像我伺候皇上，二十年了，熬到了八十，依然无法告老。一个人熬一天不累，熬十天就累了，小心一年不难，一辈子小心就难了。做我的副手，也好些年了，难为你处处让着我。”

言外之意，你徐阶会做人（厚道），与我共事，至少在表面，总是处处礼让我（小心），时时照顾我的情绪（退让），这样一来，我想动你，都找不到机会，就算逮住了机会，我也不忍下手啊……

甚至可以说，如果让我选一个人当清流的首领与我作对，我一定会投你一票。

很多人说，在官场讲的是政治——妥协与平衡，是谋略——布局与破局，是格局——思危、思退、思变。

可实际上，在官场讲的还是人与人的交往，人与人的互动。

毕竟，为官的都是人，当官要打交道的也是人，领导是人、同事是人、属下还是人，与人共事，最主要的便是要会做人。

若是不会做人，脱离了人，官做的再大，也难坐稳，做长久。

卿心君悦，读别人的故事，过自己的日子。用文字温暖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