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回目名是“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作者的笔暂时离开了宝玉和黛玉,写起了贾府的两个边缘人物:贾芸和林红玉。细品之下不难发现,作者表面上离开了宝玉和黛玉,实际却用贾芸和林红玉来映射宝黛。
作者又是如何映射的呢?
先看贾芸对贾宝玉的映射。
首先是贾芸的出场特别有意思,他不是正面出场的,而是通过宝玉带出来的。
这更加能突显出贾芸的边缘位置。
前拥后簇的宝玉正准备骑马去探望贾赦,贾芸突然凑过来给宝玉请安。
贾府子弟众多,站惯了C位的宝玉,自然对一直处于边缘的贾芸没啥印象。经过贾琏介绍,才知道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
了解了辈分,宝玉便脱口而出:
“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我的儿子。”
对着比自己大四五岁的人说“像我的儿子”,这不是占便宜,而是宝玉居高临下惯了。表明他虽然不像薛蟠那样趾高气扬,却也是高高在上的。
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意识不到自己活在光环中,不经意间就在言行中对他人造成了践踏。
所以,他也没有想占谁便宜的心思,他的这一说法,既是对贾芸的欣赏,也是自恋的表现:你比以前长得更好看了,像我的儿子。
言下之意,你长得和我一样好看。
这话说得连贾琏都看不下去了:
“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
深谙人情世故的贾芸,此时必须有所表示。
从辈分来说,宝玉是叔叔,给叔叔做儿子,也并不吃亏。
所以,贾芸马上就认了这个比自己小四五岁的爹,还给自己找了个理论依据:
“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看看,多会说话,论人情练达,不输贾琏,可惜只是个边缘人物,没机会也没资格给贾府做栋梁。
光看这一段,很容易认为贾琏是个爱投机取巧攀高枝的人。
读到后面才知道,贾芸并没有通过这层关系来为自己谋到什么福利。作者写这一段,纯粹是为了给贾芸和林如玉的相识相知做铺垫。
这也是作者喜欢的一种写法:先抑后扬。
比如他写刘姥姥,也是这种写法。通过一进荣国府打秋风,让读者误以为她是个不劳而获看占小便宜的人。读到后面才知道,其实她是个高义之人,胜过多少读书人。
通过贾芸,又引出了另一个和刘姥姥一样的人,表面看是个无赖,实际上却是个侠士。
所以,我从来不认为红楼是贵族文学,写贵族生活只是一个表象,作者想要赞扬的反而是一些底层人。
贾府有福利制度,对于没有收入的家庭,会有补助。如果贾芸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他完全可以靠补助活着。但他不甘于此,想要做一番事业,唯一的方法就是去贾琏那里讨一份工作来做。
谁知贾琏惧内,做不得主,预备给贾芸的差事,被王熙凤强行派给了贾芹。
换了别人,可能会觉得屈辱、愤恨,贾芸没有。他正视现实,意识到找贾琏没用,应该公关王熙凤。
要公关就得送礼,一贫如洗的他,只好去找开药铺的舅舅帮忙,却受到了舅舅的一番羞辱。
高高在上、从来没有遭爱过挫折的贾宝玉,怎么都不会想到,同为贾氏子弟,同样长着一张俊美的脸,贾芸活得如此艰难。
从贾芸身上,我们便可以想象到,经历家败后的贾宝玉,将要遇到多少白眼和冷遇。
贾母说贾府中人都是“一双富贵眼”,世间哪里不是如此呢?
还好,有逢高踩低的人,也有侠肝义胆之人,无赖般的倪二突然出现在贾芸面前,却长着一副侠义心肠,助贾芸度过了难关,顺利从王熙凤手里得到了工作岗位。
从贾芸身上,我们看到了与贾宝玉截然相反的品质:强烈的家庭责任感、事业心,以及坚韧不拔的性格。
似乎是上天想要奖赏贾芸,于是安排林红玉出场,并且对贾芸一见钟情。
这二人原本毫无交集,一个是贾府的边缘子弟,一个是怡红院看园子的三等丫头,很难有机会碰面。
但因为贾芸认了宝玉当父亲,便有机会进怡红院了,也就有了认识小红的机会。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很有意思。
先是小红“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一个丫头为何如此大胆?
我想到了初遇贾雨村的娇杏。
娇杏与贾雨村的缘分,正是因为娇杏多看了雨村几眼,作者评为“偶因一着错”,也就是反常规的做法。
小红下死眼盯着贾芸看,也是反常规的做法。
可见作者支持这种做法,并不认为女孩就该低眉顺眼、羞羞答答。大胆一点,放肆一点,反而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
同时,小红的一番言论,也让贾芸对她刮目相看。
见识和能力超凡的人,总是互相吸引。尤其在贾府,见识和能力是稀缺品,那么贾芸和小红,就像穿越到古代的人突然发现了同类,有着莫大的惊喜和想要靠近的欲望。
很快,小红就做了一场白日梦,一场代表着相思的白日梦,代表贾芸已经住进了她心里。
一场暗流涌动的爱情,就这样发生了。
当然,作者的目的并非想要描述贾芸和林红玉的爱情,他是另有深意的。
首先,作者通过宝玉的口,说明贾芸和宝玉长得很像,那么我们可以把他当成宝玉的一个分身,或者说是复制品。
然后呢,林红玉这个名字,实在太像林黛玉的姐妹。
贾芸和林红玉,与贾宝玉林黛玉的主要区别,就是身份不同。前者处于底层,需要靠自己去谋取资源;后者高居塔尖,想要什么就可以拥有什么。
但是,正因为宝玉和黛玉不需要进取,他们便活得混混噩噩,不学无术。
反之,必须靠自己的贾芸和林红玉,心心念念想的是如何通过奋斗翻身逆袭。
通过这样的对比,大家看出什么来了吗?
这正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一个道家哲理:“无为有处有还无。”
看似宝玉和黛玉拥有很多,实际上他们一无所有。
看似贾芸和红玉一无所有,实际上他们才是真正的富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