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回目名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宝黛钗三人首次同框,因黛玉“半含酸”,作者给出了一个三角恋的假象。
承上回,因周瑞家的送宫花,宝玉得知宝钗病了,这一天正好闲来无事,便想着去探病,于是钗玉第一次独处,也揭开了通灵宝玉的神秘面纱,第一回中石头问茫茫大士“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也有了答案。
同时,因通灵宝玉又引出宝钗的金锁。注意作者的用词,“比通灵”,说明宝钗的金锁也是通灵之物。而是否通灵,并不在于物件本身,而在于上面的文字,也就是“几件奇处”,这是经常被读者所忽略的。
所以,作者在这里重点写了两个通灵上的文字,而且是通过宝钗引出来的,说明宝钗是唯一不重外表只重内涵之人。
正在钗玉二人热聊之际,黛玉登场,开口就带着酸意。
然后因为下雪,薛姨妈留宝黛喝茶,宝玉要求喝酒,偏偏遇到不会灵活处事的李嫲嬷扫兴,黛玉便借题发挥,把一腔酸意都发泄出来。
黛玉发泄个人情绪,看起来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无形中助长了宝玉的反抗意识,酒壮怂人胆,一顿摔打,惊动了贾母,致使李嬷嬷提前退休,茜雪也被连累。
很多人把黛玉的“半含酸”解读为爱情中的排他,正是被作者所蒙蔽,掉进了作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陷阱。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们读长篇小说,不能断章取义,一定要放大格局,联系前文,连贯起来,才能理解作者的真实意图。
关于黛玉的情绪,早在第五回,作者就已经写明: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这段话可谓点睛之语,不但点明了宝钗黛玉在性格上的巨大差别,而且重点说明了宝玉与黛玉对彼此感情的不同感受。
只有理解并记住了这几个要点,才能对后文宝黛钗三人关系有一个正确的认知,不会掉进作者的陷阱。
这里说得很清楚,因为宝钗在品貌和待人亲和上胜过黛玉,黛玉不但没有自愧自省,反而对宝钗生出“悒郁不忿之意”。
“悒郁”的意思是不开心,忧郁、苦闷,郁郁寡欢。而“不忿”则是指内心不服气。这正是黛玉的病源,心眼太小,为一点微小之事就生闷气,想不开。
这就好比一个班级的学霸,长期高居榜首,把同学远远地甩在后面。而且她还因此高傲自负,不愿意和同学们玩在一起。
有一天转来了一个新同学,不但抢走了学霸的榜首位置,还完全没架子,哪怕是学渣,她也同样看待,从无分别心。
然后这个学霸不但不检讨自己,不见贤思齐,反而因此难过伤心,并对新同学生出了敌意。但由于新同学心胸宽广,根本意识不到。
另外呢,因为宝玉黛玉相处过于亲密,黛玉便把这种亲密当成理所当然,是她应该独享的。
但是,宝玉并不这么想,“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他如何对待黛玉,就如何对待别人;他如何和黛玉亲密,也会如何和别人亲密。
这便决定了他们之间必定矛盾重生,黛玉必定会因为宝玉与他人亲密而含酸吃醋、伤人伤己。
作者非常贴心,每提出一个观点,必定会拿出事例来进行具体说明。这一章回宝黛钗三人同框,就是用来例证黛玉的“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
上一回中,黛玉像一根尖刺,打破了贾府的岁月静好。这一回,她将延续这一风格,而且场景转移到了薛家,事情也闹得更大,涉及的人更多。
按照常理来说,上一次黛玉发飙,是在自己的居室里,面对的是贾府的下人,而她是被贾母娇养之人,还不算十分出格。
稍微有点教养的人,至少知道在别人家做客的时候应该收敛一点。但黛玉被娇养惯了,肆无忌惮,于是,一场暗流涌动的战争,就在薛家打响了。
好在薛姨妈心大,听不出黛玉是在指桑骂槐。而且她有一颗慈母心,把宝黛都当自己的孩子般疼爱,也就不会去在意黛玉那些不合礼节的行为。
宝钗呢,她本就是个“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大姐姐,虽然看出了黛玉是借题发挥,她却装作听不懂,而且还用玩笑替黛玉遮掩。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像薛家母女这样有包容心和定力,黛玉这一搞事情,还是有两个受害者:宝玉和李嬷嬷。
李嬷嬷受害是显而易见的,当面被黛玉刺得下不来台,只好借口离开给自己找如阶,最后又因宝玉酒醉发狂而丢了饭碗。
宝玉的受害则是隐性的,不细思看不出来。
黛玉这样的朋友,可谓损友,助长了宝玉与奶妈反目,无视父亲贾政的管束,从此便在顽劣的路上越走越远。
一个有教养的人,不但要有容人之量,还要懂得管理自己的情绪。作者连续用两个章回来写黛玉教养的缺失,那个初进贾府时进退有度、端庄大方的林家千金彻底消失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个心胸狭窄、拈酸吃醋的小姑娘。
小姑娘,不是指年龄小,而是说黛玉小家子气,就像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接受过诗礼教育的野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