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所保存之南北朝经济财政史料,北朝较详,南朝尤略。然约略观之,其最大不同之点则在北朝政府保有广大之国有之土地。此盖承永嘉之后,屡经变乱,人民死亡流散所致。故北朝可以有均给民田之制,而南朝无之也。南朝人民所经丧乱之惨酷不及北朝之甚,故社会经济情形比较北朝为进步,而其国家财政制度亦因之与北朝有所不同,即较为进步是也。
《隋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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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北朝俱有均田之制,魏、齐、隋、唐之田制实同一系统,而南朝则无均田之制,其国用注重于关市之税,北朝虽晚期亦征关市之税,然与南朝此税之地位其轻重颇有不同,然则南朝国民经济国家财政较北朝进步,抑又可知也。
《隋唐》七
但隋虽统一南北,而为时甚短,又经隋末之扰乱,社会经济之进步亦为之停顿,直至唐高宗武则天之世,生养休息约经半世纪之久,社会经济逐渐进展,约再历半世纪,至玄宗之时,则进展之程度几达最高度,而旧日北朝之区域自西晋永嘉乱后其社会经济之发达未有盛于此时者也。夫唐代之国家财政制度本为北朝之系统,而北朝之社会经济较南朝为落后,至唐代社会经济之发展渐超越北朝旧日之限度,而达到南朝当时之历程时,则其国家财政制度亦不能不随之以演进。唐代之新财政制度,初视之似为当时政府一二人所特创,实则本为南朝之旧制。盖南朝虽为北朝所并灭,其遗制当仍保存于地方之一隅,迨经过长久之期间,唐代所统治之北朝旧区域,其经济发展既与南朝相等,则承继北朝系统之中央政府遂取用此旧日南朝旧制之保存于江南地方者而施行之,前所谓唐代制度之江南地方化者,即指此言也。
《隋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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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继承宇文泰关中本位之政策,西北边疆本重于东北,至于玄宗之世,对于东北更取消极维持之政策,而对于西北,则取积极进展之政策。其关涉政治史者本章可不置论,兹所论者即西北一隅历代为边防要地,其地方传统之财政经济制度经长久之演进,颇能适合国防要地之环境。唐玄宗既对西北边疆采军事积极政策,则此河湟地方传统有效之制度实有扩大推广而改为中央政府制度之需要,此即前所谓唐代制度之河西地方化也。
《隋唐》七
西北边州早行和籴之法,史已明言。牛仙客推行引用于关辅,此和籴之法乃由西北地方制度一变而成中央政府制度,所谓唐代制度之河西地方化者是也。
《隋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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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吉甫所撰《元和国计总簿》虽在元和初年,然自安史乱后起,迄于唐亡,其所列中央政府财赋取办之地域大致无甚殊异。唐代自安史乱后,长安政权之得以继续维持,除文化势力外,仅恃东南八道财赋之供给。至黄巢之乱既将此东南区域之经济几全加破坏,复断绝汴路、运河之交通,而奉长安文化为中心、仰东南财赋以存立之政治集团,遂不得不土崩瓦解。大唐帝国之形式及实质,均于是告终矣。
《唐代》上篇
自咸通以后,南诏侵边,影响唐财政及内乱颇与明季之“辽饷”及流寇相类,此诚外患与内乱互相关系之显著例证也。夫黄巢既破坏东南诸道财富之区,时溥复断绝南北运输之汴路,借东南经济力量及科举文化以维持之李唐皇室,遂不得不倾覆矣。史家推迹庞勋之作乱,由于南诏之侵边,而勋之根据所在适为汴路之咽喉,故宋子京曰:“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新唐书·南诏传》论)呜呼!世之读史者傥亦有感于斯言欤?
《唐代》下篇
然则当明之季年,吴江盛泽区区一隅之地,其声伎风流之盛,几可比拟于金陵板桥。夫金陵乃明之陪都,为南方政治之中心,士大夫所集萃,秦淮曲院诸姬,文采艺术超绝一时,纪载流传,如余怀《板桥杂记》之类,即是例证。寅恪昔年尝论唐代科举进士词科与都会声伎之关系,列举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序》等,以证实之。明季党社诸人中多文学名流,其与当时声妓之关系,亦有类似于唐代者。金陵固可比于长安,但盛泽何以亦与西京相拟?其故盖非因政治,而实由经济之关系有以致之。……可知吴江盛泽实为东南最精丝织品制造市易之所,京省外国商贾往来集会之处。且其地复是明季党社文人出产地,即江浙两省交界重要之市镇。吴江盛泽诸名姬,所以可比美于金陵秦淮者,殆由地方丝织品之经济性,亦更因当日党社名流之政治性,两者有以相互助成之欤?
《别传》第三章
据上引史料观之,郑氏父子之兴起,非仅由武力,而经济方面,即当时中国与外洋通商贸易之关系有以致之。明南都倾覆,延平一系犹能继续朱氏之残余,几达四十年之久,绝非偶然。自飞黄、大木(按:郑芝龙、郑成功)父子之后,闽海东南之地,至今三百余年,虽累经人事之迁易,然实以一隅系全国之轻重。治史之君子,溯源追始,究世变之所由,不可不于此点注意及之也。
《别传》第四章
夫郑氏之兴起,虽由海盗,但其后即改为经营中国南洋日本间之物产贸易。苏杭为丝织品出产地,郑氏之设有行店,自是当然之事。况河东君以贵妇人之资格,以购买物品为名,与绸缎店肆往来,暗作通海之举,可免为外人所觉察也。此说未敢自信,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别传》第五章
来源:《陈寅恪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