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赋(散文)

孔孟之乡 2021-08-03 00:00:15

阅历过人类全部世纪的泰山,又在反复地翻检二十世纪,并将其永远保鲜地存入记忆之中。

任谁也无法动摇他,更不能贿赂他,泰山就是这样不动声色却又铁面无私地记下了一百年间人类真实的生活,包括全部细节。

谎言的雾霾,专制的恐怖,加上人类易于遗忘的天性,有时会使历史面目全非,甚至会让现实也黑白颠倒。但是泰山在这里矗着,背依次第升高的万里大陆,面临翻卷自如的万里海洋。他无言地裸露着真实,千年万年一次次纠正似乎早已板上钉钉的定论。那个指鹿为马的赵高,手大也无法遮天。两千多年来,鹿还是鹿,马还是马。

是哪个星球与地球的野合,孕生了这个地之骄子?一定有过万雷裂变式的幸福的呻吟,一定有过通体红透的痛苦的燃烧,而后在漫天豪雨与倾海浇泼的淬火中,定格成如此超凡脱俗的“这一个”。燕山运动奠定了他的基础,喜马拉雅山运动铸就了他的伟岸。二十五亿年间,不阿山,不媚世,独立于中国的华北平原之上。

英雄云涌的世纪,他兴奋的情怀里会悬下百架千架的瀑琴,让风弹奏。

更多的是萎琐的时代。萎琐的时代,只有神权合一的宝座和宝座下跪着的灵魂。这时,卓而不群的泰山更加不挠地矗立着,让似乎决定一切的宝座看着,到底还有一个站着的;也让跪着的灵魂领略站着的美丽。

泰山在萎琐的时代里呼唤英雄,并信心十足地等待英雄时代的到来。

新的世纪正在风驰电掣般地赶来,我们是让风弹奏泰山挂满瀑琴的情怀,还是听泰山那凝重的呼唤?

泰山上的第一块刻石,是立于公元前219年的秦泰山刻石。碑文共有144字,颂秦始皇,后半部78字,赞秦二世胡亥,均为李斯所书。

泰山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利欲”二字,怎样地将一个站着的巨人,腐蚀成一团跪着的侏儒。

当秦王嬴政下令逐斥各国人才的时候,是李斯挺身而出,直面威烈的秦王,上了千言的《谏逐客令》。“太(泰)山不让(排斥)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挑剔)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抛弃)众庶,故能明其德”,真是义正辞严,叫人理明胸阔。他甚至悍然对秦王的逐客提出了峻急的批驳,说这是抛弃百姓,帮助敌国、排斥宾客、成就诸侯,是借武器给敌人送粮食给强盗!也许上书的时候是跪着的,但是他的灵魂却是昂首挺胸的。秦王就是听取了他的意见,团结天下人苦干了二十年,才终于统一了天下。

这时的李斯是巨人的李斯。

但是一已的利欲把他的心灵薰瘫了,在秦始皇一命归西、一国命运生死存亡的关头,李斯屈服于赵高“长有诸侯,世世称孤”的利诱和“今释此不从,祸及子孙”的威逼,弃一国利益于不顾,矫诏政变,让凶残的胡亥登基。就是这个曾经上过《谏逐客令》的大写的人,竟然为了禄位,堕落成与赵高为伍的阉宦小人,上了更长的《上书对二世》。阿顺苟合胡亥之意,污仁义,咒尧禹,颂残暴,鼓励秦二世胡亥骄奢施虐。司马迁的这五个字入木三分:“书奏,二世悦。”秦二世高兴之后,却是“刑者相半于道(路上行人一半是犯人),而列人日积于市。杀人从者为忠臣”,是秦朝的匆忽而亡。

人,不能下贱成对上阿顺、对百姓龇牙的心中只惦记着吃肉啃骨头的走狗。

站着的人多了,是国之福民之福。跪着的人多了,是国之祸民之祸。好的时代能将跪着的人扶起来,坏的时代会使站着的人跪下去。

当然,人类的希望之所以从不绝望,还因为总会有拼着身家性命也要站立的人。

司马迁就是这样一个拼着身家性命也要站立的人。时间过去了整整二十个世纪,我看见他仍然和泰山并肩站立着。

李斯之后才一百多年,比秦始皇还厉害的汉武帝,不讲理地将站着的司马迁摁趴在地上。要赎死刑?拿五十万钱来。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当朝官吏都死搂着自己的官位和“前程”,避之惟恐不及,没谁为一介寒士说句公道话。那好,就受腐刑。汉武帝像捻碎一个蚂蚁摁倒他又无情地羞辱了他。蒙着最大的羞辱、被摁扒的司马迁,却踉跄着挺着脖梗站了起来,而且是当着汉武帝的面站立起来。

他将一个知识分子傲岸的身躯,站进了《史记》里。他讽刺“当今皇上”好大喜功,六次去泰山封禅,“终将没有效验”。他反对汉武帝的严刑峻法,草菅人命,专门写下了《酷吏列传》。他敢于将曾经是汉家敌人的项羽、一个失败的起义者放在本纪中,和汉家皇帝平起平坐。他将布衣孔子、佣耕的农民陈胜高看一眼,让他们和皇帝贵族并肩。他甚至对于平民出身的孔子弟子、游侠、刺客、滑稽等都给以慷慨的赞扬。

“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这是身受腐刑的司马迁向命运与朝廷民出的挑战。一个穷而无权身遭残疾的知识分子,终竟写成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一部比整个王朝值钱百倍的史诗,也为中华民族树起了一个泰山般站立的形象。

跪,可说是中国的国粹。在有着这种国粹的国度里,站立着往往要受到凌辱与折磨。

就因为不屈的站立,泰山也蒙受了无数的羞辱。其中最大的羞辱莫过于历代帝王的封禅。

“封”,即在泰山顶上聚土筑圆台祭天帝,增泰山之高以表功于天下;“禅”,即在泰山下的小山丘积土筑方坛祭地神,增大地之厚以报福广恩厚之义。借此以役使泰山以愚弄百姓威吓四方。三皇五帝至周代,庄子说“七十二君登封泰山,留石刻一千八百处”。秦朝以后的帝王封禅十一次,祭祀一百三十余次。

无言的泰山,被历代帝王涂抹得神鬼莫辨、面目全非。

但是泰山以沉默相抗。并且不屈地屹立着。

站着的泰山,数着一个又一个王朝的覆灭。

也许跪着可以爬一条平坦的仕途,也许脚下布满跪着的臣民,封建统治者空虚的内心会有稍许的安定感。但是,跪着的官员怎能治理好一个国家,跪着的大众怎能走进文明的世纪,跪着的知识者又怎能开垦出科学文化的广大天地?

于是,站着的人就一个个成为了国家的福音、民族的骄傲,也只有站着的人才真正地为国家为人类留下了传世的文明硕果。从喜马拉雅山到泰山,中国有一道道屹立的山脉。从屈原到鲁迅,中国有一尊尊站立的知识分子,从陈胜吴广到中国工农红军,中国有前仆后继的站立的民众。

泰山在,站立的种子就会春风吹又生。

未来的世纪,跪着的人与跪着的民族是无法生存的。

泰山,可以是一切站立着最后的归宿。在它的怀抱中,就安息着一个一生站立不屈的人。这个人叫冯玉祥。

泰山南麓,环山路西首的西溪之上,是冯玉祥1935年捐资兴建的大众桥。桥的东首有冯玉祥先生的墓,墓前白色花岗石方碣上刻着他的隶书自题诗《我》:“平民生,平民活,不讲美,不爱阔。只求为民,只求为国,奋斗不懈,守城守拙……”这个大官敢于抗日,也敢于反抗“蒋委员长”,民间传说他敢于大白天打着灯笼去见蒋介石,并以暗无天日作答。

无欲则刚,爱民则刚。这样无欲爱民的官越多,一个政权便会越加稳固。

中国一个个封建王朝,垮台就垮在官的身上,那无底的欲壑在疯狂地吞噬民脂民膏的时候,江山也便坍塌在沸腾的民怨中。国民党政权在大陆的迅速灭亡,不也是这一历史悲剧的重演吗?再有数百万精锐之师,在民心面前也会无济于事的。中国的老百姓其实是最易于满足、最不苛求的百姓,他们仅有一个世代不泯的“好官情结”,真的三生有幸碰上个又清又廉的好官,就会流着泪跪着(又是跪着!)掏出心来。对上跪惯了的官吏,孬官逼着百姓跪,好官逗着百姓跪,中国一部落后挨打的近代史的症结就在这里吧?当我们就要喜盈盈收回香港的时候,切莫忘了鸦片战争的耻辱和历史的前鉴。共产党人、抗日民族英雄吉鸿昌将军,官至军长、宁夏省主席,仍然两袖清风,其父屡以“作官即不许发财”诫之,父殁,他又请人将这句话烧制于饭碗上,每哺必警。

“每哺必警”中包括了全部民心,其有无便是政权的得失。

虽然25亿年在时空的浩瀚里也是短短的一截,但是相对于人类的历史,真算得上永恒了。

泰山静观一切,洞悉一切。

“有眼不识泰山”,这是人类永也迈不出的误区吗?当我们只把自己的悲欢看得比泰山还重,一勺勺舀出来品咂不休的时候,这一勺勺的悲欢便顷刻间干涸了。只有将一已的悲欢融进人类、甚至动物生物植物乃至整个大自然的悲欢的巨流里,一已的悲欢才庶几可以永恒了。

站在泰山顶上后顾前瞻,让无数个世纪尽收眼底。

北京,天安门广场毛主席灵堂的基址上,原来有一座中华门,单檐歇山顶的砖石结构建筑,俗称国门。门匾原来是石头做成,上写着“大清门”三字,字迹用青金石琢制,镶嵌在石中。民国初始更换门名时,有人想把石匾翻个个儿,将写有大清门的一面翻到里面,在原先的背面刻上“中华门”。谁知石匾拆下来,背面竟写着“大明门”三个大字,原来清人早在二百多年前就已经翻过了一次,“中华门”只好重刻了一块木匾挂上。

腐的烂的,朽得垮了,连汗牛充栋的“正史”也没了生气。因为它是与真实相背、与百姓无关的文字。只有站立的泰山和无言的百姓保持着无限的生命张力。

静观一切又洞悉一切的泰山。没有四大皆空的幻灭,更没有颓丧,因为它的后面是一个又一个实实在在的日子,它的前面,还有无尽的实实在在的日子。它存在着,与无垠的宇宙一样存在着,和纤如尘埃的百姓一样存在着,热烈的,向上的,像天空一样晴朗,像大地一样深厚。

在泰山的众多景点中,傲徕峰下的黑龙潭常常让我思忖再三。

傲徕峰峥嵘犀利,壁立万仞,有泰山风骨。三面悬崖、自然天成的黑龙潭水深无波,清静和顺,蕴山之柔情。雨沛,三面悬崖飞瀑似龙,如三个顽皮的孩子戏于祖母的怀抱;雨稀,则仅有北面的一处悬崖细瀑织纱,如泣如诉。

不知是因为黑龙潭幽寂幻远,还是因为其水澄如玉,据说每年总有走投无路的人来此投潭。有一位单县的之之农村女孩,出去打工被一个大款糟蹋后,就曾爬上潭西悬崖投潭。也要用这清洁的水洗净蒙受的污辱。但是她被人救住了,冒着生命危险救她的人,是一位有着妻儿家小的司机。

我采访过另一件舍己救人的故事。那是1988年的7月间,当伙伴不慎跌入很难生还的黑龙潭时,大学生尹大力只将一句“我会水”留给岸上的同伴,便入潭援救落水者。他们都未能生还,当时,痛不欲生的母亲拖着将垮的身子东访西求,想给孩子一个“烈士”的称号,终究末果。九年过去了,也许社会早已忘了这个救人的青年,但是黑龙潭和小尹的妈妈却永远记念着他。

每次访泰山,我总会在黑龙潭边流连复流连。每次流连,总会有一个道理悟在我心头:最容易受伤害的,是平民百姓。最需要帮助的,是平民百姓;最善良的,还是平民百姓。

美在民间,善在民间,泰山给我说。

如果中华民族是一艘劈浪冲涛的伟船,泰山就是这伟船的巨桅了。

中国文化的各种流派在这里分界,中国文化的精髓在这里汇集重铸。

泰山之西,是以儒家学说为中心的鲁文化。泰山之南,是以屈原诗骚和黄老之学为基调的楚文化。泰山之东则经学、兵家杂以黄老之说的齐文化。非岱岳之雄峙,无以成其中国文化的分界;非岱岳之恢弘,不能融铸中国文化的魂脉。

改朝换代的惨烈厮杀,皇朝骨肉争斗的血腥,以及宦海中惊涛骇浪,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显得那样的苍白和无足轻重,都城会被时间的风雨消蚀净尽。只有人类文化的动脉,绵延不断,江河赴海般奔涌前行。

这样的气节,这样的定力,这样的大美若拙、大音稀声,到底成就于何时?凌空出世之前,在炽热的地心燃烧过几多亿年?又在了无涯际的海洋中蹉跎过几多亿年?是咸涩的生活和苦难的日子,给了你如此的骨骼和骨骼中充沛的钙质吗?啊,人又何尝不是如此!看看那些有着泰山般气节、泰山般定力、泰山般骨骼、泰山般情怀的站立的人,哪一位没有经历过炼狱的考验,哪一位没有在苦难中泡过?

这样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才是有味道的人生。

倚地插天的十八盘,该是泰山肩头的扁担吧,一头担着人世的男女,一头担着天上的日月,在无法穷尽的宇宙里,自信而又努力地前进。

我短若朝露的生命,常常会想象25亿年前的那个泰山诞生的时日。

穿透兆亿的浑沌,横空而立,一身的岩浆,燃做红透的旗帜。从此成为人类最古老也最新鲜的歌谣,在人间播种神圣而又无限的温馨。哪怕梦魇如磐,风雨如磐,有它接生日出,让光明降临。黑暗的龌龊,龌龊的黑暗,都终究在它与旭日的面前败阵。它和人类共同经历着一世世生活的沉重,一辈辈生旅的磨难,仍然天天以自己屹立的身躯,豁然撑起无垠的天幕,接生旭日,报告光明与希望,也向世界坦开天幕样无垠辽阔的胸襟的胸襟中无比自由的心。

黎明,站在地球之巅的泰山,为宇宙司晨。

啊,泰山,我的泰山!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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