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妇》作者:赫连菲菲

冰悦谈小说 2024-12-09 18:18:53

《宗妇》

作者:赫连菲菲

简介:

祝琰出身望族,自幼跟着祖母在江南生活。  

十八岁这年,父亲来信,催她尽快入京完婚。  

头回看见宋洹之,是在赴京途中,对方端严俊秀,清雅矜贵。祝琰稍稍放了心,他看起来,不像那种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  

婚后,她与宋洹之相敬如宾,配合默契。人前,他们是人人称颂的模范夫妻。人后,祝琰尊重他心里那些不曾倾吐的秘密,从不越矩。  

本来日子过得极为平静,不料某天嘉武侯世子突遭横难英年早逝,宋洹之一夜之间变成宗子,一门兴旺尽数落在他头上。  

祝琰被推到了人前,长嫂将管家钥匙交给她,道:“往后,这个家就交由你打理了”

宋洹之早就知道自己有个未婚妻,因她生活在江南,一直没机会碰面。他倒也不在意,生在公侯之家,婚姻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她乖巧听话,安守本分,不要整日来烦他,也便够了。  

直到婚后某日,宋洹之在书轩处理公文时,第十九次走神朝空空的门外张望,他身侧的长随提醒:“二爷,二奶奶忙着理事呢,我瞧她今日也不会来了。”

宋洹之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陷进去了……同时,他又十分苦恼,为何他的妻子看起来不怎么待见他似的?

精彩节选:

海洲的天色灰蒙蒙的。

雨季已经过去,也总不见晴阳。

从丽景阁走到百寿堂,短短一段路,粉白的丝履上沾了浓露,洇成一圈一圈的深粉。

祝琰跨过门槛时垂眼瞧见,微提裙摆的手向下抹了抹,石青色的裙角便将鞋袜俱覆住了。

天光尚未大亮,堂屋里四面门窗均还闭着,只一盏幽灯孤零零挂在仙鹤铜座的烛台上,屋子里影绰绰地站着一排伺候的人,为避免惊着里头,众人见到祝琰,也只微微颔首算是尽了礼数。

祝琰站在人群后,静息立定与她们一道候着。

待窗外传来隐约的晨钟声响,便听见里头一阵熟悉的咳嗽。

像是被点中了某个机关,堂屋里包括祝琰在内,每个人脸上都浮上一丝笑来。死寂般的屋子终于活了过来,众人带着笑,轻手轻脚地掀帘入内,为首的嬷嬷亲切地唤了声“老夫人”。

内窗支开,露出外头灰里泛青的一抹天色,老夫人斜靠在床头,垂眼接过丫鬟奉上来的漱盂。

空气中飘洒着潮湿腐朽的气味,祝琰初来海洲祖宅时,每每忍不住要皱眉。如今在其中浸染久了,似乎也觉不出什么不妥。

她照常排开人群走到最前,俯下身来替祖母着履。

一抹昏昏的光线照在她年轻的脸上。老夫人不由伸出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

璨若芙蕖,形容的便是这样的美人吧?

按在脸上的指尖凉而湿腻,祝琰抬起脸,溢出一抹温文的笑,“祖母,徐大夫昨儿开了新的药方,孙女儿已叫人炖上了。这两日天气渐暖,您若不嫌,孙女儿陪着您在院子里走动走动。”

上首传来一声冷笑,那只凉凉腻腻的手掌松开了,素白的雪腮上印着微红一个指印。

老夫人掠过祝琰的搀扶,接过嬷嬷递来的如意头拐杖站起身,老迈低哑的声音里带着嘲讽,“到底是年轻耐不住,是你自己嫌这屋子里气闷,想出去遛着玩了不是?”

祝琰抬起头,见屋子里无数双眼睛盯在自己脸上。前几年若被这样当众抢白曲解,她还会觉着委屈,觉着羞耻,如今却仿佛一点儿都不觉难受,只微微一笑自行站起身来,缓步跟在老夫人身后,“孙女儿不敢,祖母若不愿见风,孙女儿照旧在您跟前替您念经解闷。”

老夫人只哼了一声,拄杖行至窗下的妆台前,服侍的人一拥上前,净面、篦发,挽髻、插簪。

老夫人梳妆罢,坐在台前饮了一口茶,缓缓道:“昨儿你父亲来信,说宋家几番催促婚期,要我月内发放你回京都去成婚。”

祝琰抬起头来,在模糊的铜镜里看见自己难得露出几丝情绪的脸。老夫人眸光锐利地嵌在她面上,似笑非笑地道:“我想你在这儿困了数年,心里早就烦腻极了,不如发发善心,放过你罢了。”

成婚……

久远得仿佛已经记不起,她是定过婚事的。

十三四岁年纪,难得回京一次,懵懵懂懂被母亲带着,去给一位清冷高贵的夫人请安。问了几个不疼不痒的问题,然后就被推到屋后。隔着屏风看见一个高挑的影子在母亲面前行礼,姐姐指着那个影子告诉她:“那就是宋家二郎,你未来的夫君。”

祝琰怔了片刻,旋即觉察到众人正等着自己的反应。她走上前去,轻轻牵住老夫人绣着云芝的袖角,“我给祖母绣的大氅还未完,少说还需半载,能否请求父亲宽容些时日,莫要太快……”

侧旁立着的嬷嬷怕她窘,到底是未婚闺秀,这么当众说及成婚,忙笑道:“二姑娘这是舍不得咱们老夫人,到底是打小儿长在老夫人膝下跟前的孙女儿,情分最是深重。”

老夫人脸上没一丝笑容,倒也没拂开被祝琰牵住的袖子,“婚期已定,父母之命,媒妁之约,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贺婆子,明儿起就替二姑娘收拾东西,月底动身回京完婚!”

嬷嬷只得应了声“是”。

老夫人垂下眼睛,瞥了眼袖角上攀着那双小手,生嫩莹润,像上好的白玉。“你也不必在我跟前作这幅样子,早一日离了这儿,你我都早一日清净!”

她一挥袖,将女孩的手挣脱了,“好了,从今儿起不必来我跟前,自去收拾行装去吧!”

祝琰抿了抿唇,还想再说什么,嬷嬷已上前来搀扶,哄着她先出了堂屋。

“……二姑娘莫会错了老夫人的好意,这些年您在海洲老夫人跟前尽孝,婚事耽搁到如今,老夫人心里过意不去。她老人家给病痛缠得久了,脾气难免生硬些,话说得不好听,可心里头是疼您的。”

祝琰点点头,别过头去,藏住眼角一抹薄湿,“嬷嬷不必安慰,我自是知道,祖母心里是疼爱我的。”只是常年得不到半点悦色,临到分别,还要听这些绝情的话,换做是谁,又能半点不难受呢?

余光瞥见大伯母王氏携婢子往这头走过来,祝琰忙拭了眼角站直身子。

……

晌午时分,王氏带着儿媳云氏、简氏在屋子里点算礼单。丫鬟们被屏退在外,只几个心腹的老嬷嬷守在外间。

简氏去年刚嫁进祝家,如今已怀有身孕,扶着尚未隆起的小腹靠在椅上,小声抱怨道:“娘这些日子为了二妹妹的婚事操持,辛苦成什么样子,到了祖母跟前,还要当众听怨受骂,真叫人心里难受,又不是咱们大房嫁闺女!”

云氏闻言笑道:“二妹妹在老太太跟前侍奉多年,情分匪浅,老太太紧张她些,也是人之常情。二妹妹爹娘不在身边,这些年养在咱们家,母亲待她就和亲母女没两样,婚事上头,嫁的又是高门贵胄,自然轻忽不得。你呀,还是少说两句,别叫人听了去,以为咱们不乐意给二妹妹送嫁呢。”

说到这“高门贵胄”,简氏不由来了兴致,“听说那宋家这些年在御前很是得脸?这样的人家,怎么就瞧上咱们二妹妹了?二叔当年只是个六品侍讲,宋家贵为侯门,怎么瞧,也是不匹配的呀。”

云氏瞥了眼婆母,见王氏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才低声与妯娌说起缘由,“也是咱们二妹妹福气罢,当年宋家同时相看了几家闺秀,算出来只有二妹妹八字最合,模样又出挑。”说到这里掩嘴一笑,声音压低了半分,“再说,宋家长子尚的是郢王嫡女,次子若再是婚配勋贵千金,怕要招人口舌。”

她点到即止,简氏便也听明白了,露出个了然神色,“原来如此,倒真是咱们二妹妹福气深厚,难怪祖母这样紧张。”

王氏对算了礼单,抬手拍拍桌案,“好了,一个二个有这些闲工夫说话,待会儿云香阁裁缝上门来给你二妹妹量尺做衣裳,又要安排月底送嫁的人手、路上一应的衣食保障,你们不帮着思量,只由着我一个头痛么?”

云氏忙搀着她告罪,婆媳三人亲亲热热地又议起后续的事来。

祝琰从午后起就没再出门,她住的丽景阁就在老夫人屋后的小跨院,位置偏西北,终日难得见到天光,原就是为着方便晨晚侍奉,才选了这里居住。

刚被送来祖宅时,她还是个不满九岁的小童,这些年倏忽过去,好像一场大梦,恍如隔世般久远。

云氏提及的八字相合一事,她是有所耳闻的。八字一说,当真玄妙。当年便为着她的八字于父亲官运不利,才被迫远离双亲寄居在伯父檐下,谁想又是这副八字,将她与宋家那位二郎牵连到一处……

婚期拖延了数年,终是要嫁了吗?

父亲多年不松口让她回京,不就是怕前程受了影响?如今肯定下婚期,是宋家开口催促了吗?

算算日子,那宋洹之大抵已过了二十五六。寻常这样年岁的男子,也都该有子女了吧?

手掌下轻压着新送来的云锦、丝绢,屋子里摆满了伯母王氏为她置备的嫁妆,她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要迈入另一个陌生的宅子,与另一堆陌生的人一同生活。

说不清是担心还是惆怅,心里满溢着复杂的沉。

即没有新嫁娘当有的喜悦欢欣,对未来的婚姻生活也并无半点畅想。兴许是终日与病中祖母作伴的缘故,她短短十八年的人生,是那样乏味枯燥,仿佛一眼就望尽了一生。

子夜时分,宋家大宅东南隅还燃着灯火。天黑后下了场小雨,屋檐角滴滴答答落着水点,宋洹之带着一身潮气走进来。

宋淳之抬起头来,扬眉笑道:“母亲寻了你整日,躲到哪里去了?”

宋洹之不答兄长问话,径直走到里间,就着长随送上来的温水洗了把脸,“这么晚你到我房里做什么?”

宋淳之放下手里的书,缓步跟到里头,“你别嫌哥哥烦,哥哥也是为了你好。马上要成婚的人了,总要商议一下婚仪细节,那祝姑娘是个娇滴滴的弱女子,千里迢迢从江南赴京来嫁给你,你为人夫君,难道没点诚意表示么?”

见弟弟不答话,他也并不着恼,好声好气地哄道:“依我瞧,你这几日便动身,南去迎迎她也好,将来要做夫妻,长久相伴相依,别叫她觉着你心里轻慢。”

宋洹之绕到屏风后解衣,见兄长的影子靠近过来就立在屏风外侧。

“别学我跟你嫂子,我们俩是前世冤家,注定这辈子安生不得。你与祝姑娘要和和美美的,替家里多添几个小辈儿。芸儿那边,我会跟娘说,叫她多劝着些,这么不清不楚的下去,于她于你都无益处……”

屏风那侧,宋洹之解衣的手一顿,他垂下眼睛,淡声说:“行了,我听你们安排就是。”

夜里下了场小雨,空气里混着黏稠的草木香。

祝琰推窗望了眼天色,身后传来少女慵懒的娇声:“二姐姐,好冷。”

说话的人名唤祝采薇,是她快要及笈的堂妹,此番随她一道赴京,名义上是送嫁观礼,实则两家早有默契,她在海洲伯父家发嫁,作为交换,二房会负责操持祝采薇的终身。

祝琰闭窗回过身,走到床边替堂妹掖了掖帐帘,“你再眯会儿,时辰还早。”

少女幼白的小手从帐子里钻出来,亲热地抱住她的腰,“二姐姐,你不陪采薇一块睡么?”

祝琰微微僵直了脊背,笑道:“我要收拾东西,你乖。”

她一向不大习惯他人过于亲昵的触碰,却也不忍寒了姊妹的心。

祝采薇“哦”了声,勉强松开手,娇懒地倚靠在枕上,“二姐姐,昨儿你看见二姐夫的脸没有?他模样如何?生得俊不俊啊?”

祝琰整理衣箱的手一顿,不由想到昨晚。

初上路,京城家里就传了信来,说宋洹之会亲自来迎护。大伯父和堂兄们闻讯都很高兴,觉得宋家处事妥帖,处处彰显着对这门婚事的重视,给足了祝氏颜面。

大伯父还专程将她喊去,嘱咐路上定要加倍谨慎规矩,万不可行止失格给人瞧轻了去。

昨日到达兖州城外,远远就见城门前浩浩荡荡的车马扈从。宋家在朝中炙手可热,虽轻车简从前来,给途经地的官员们知晓,自免不了一番盛情。

作为准新娘,祝琰是不能下车与宋洹之照面的。只隔窗听见大伯父与诸人寒暄,当地官员们热情地捧赞……

宋洹之话很少,声音温沉。

短短几字,猜不出性情,甚至听不出喜怒。

夜半他亲自送醉酒的大伯父回来,她和祝采薇躲在小楼窗前,隔着雨雾瞥见他半个影子。

他站得笔直,宽肩窄腰,身量高挑,着雪色衣衫,自从人手里接过竹伞替伯父遮着头顶,举止中一丝醉态也无。

看得出是个教养极好的郎君。她和祝采薇的影子明晃晃地印在窗纱上,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望来。

就这样吧。祝琰告诉自己。

至少要嫁的人不是粗鄙孟浪之辈。事到如今,还能怎样呢?

过了兖州,天色渐渐晴好起来,车马行进的速度也加快了。每日途中定时休整三回,祝琰和宋洹之,彼此谨守着礼数,从未照面。

只偶然换乘车马的瞬间,眼角余光里掠过彼此的一角剪影。

宋洹之知道,夕阳里被人搀扶下车、快步走入行馆的那个淡色身影,便是他未来的妻子祝琰。余光瞥见,却也不曾好奇去探看。

家里为他择定的人选,便是嫫母无盐,他亦无二话。只规矩守礼,行止不令家族蒙羞,也便罢了。

入京那日,宋洹之在祝宅门前与祝氏一行拜别。

隔着车窗,他与她说了今生第一句话。

“一路劳顿,照拂不周,姑娘好生安歇,宋某告辞。”

车帘那侧传来细细的窸窣声,祝采薇强忍住激动的心情,手按在车帘上恨不得立时掀开来瞧瞧这对未婚夫妇对答的模样。好在她还存有半分理智,又被脸色通红的祝琰死死抓住了袖角。

片刻,听得里头传出温和的女声。

“有劳宋公子,多谢了。”

早有人将门前的情形说与二门上的祝夫人知道,她手握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京里早就将宋洹之亲自去接未婚妻的事传了遍,宋家肯给二丫头体面,再好不过。

当年长女为人继室,多少是受了些委屈的,好在二丫头有福。

一抬眼,便见前头花树之间走来一行女眷。祝夫人脸上堆了笑,扶着嬷嬷的手迎上前。当先一个圆润丰腴的少女,含着甜笑远远向她行礼,“二婶娘,采薇好想您啊。”

嬷嬷在旁低声提点:“是大房的五姑娘采薇……”

祝夫人含笑携了对方的手,寒暄道:“几年不见,咱们采薇出落得越发俊俏了。”目光落在祝采薇身后清瘦窈窕的一道人影上,不由有些眼眶发涩。她嫡亲的骨肉,生生分别这许多年,一朝回京,转眼却要嫁做人妇。

祝琰俯身下拜,低唤了一声母亲。

祝夫人念及外人在旁,强忍住热泪,一手揽着祝采薇,一手攥住次女手腕,“好,好,快都别忙着行礼了,咱们娘儿几个里头说话去。”

祝琰垂眼望着袖角。母亲一双玉腕保养得宜,戴着金钏玉镯,穿的是一袭赤红金绣的裙子,食指上的宝石戒子紧紧压在自己手背上。多年不见,母亲也是时时念着她的吧……

夜晚家宴设在内堂,大伯父等人一入京,就被父亲祝至安的同僚们请去京都最大的酒楼接风。家宴只一些女眷,长姐的夫家特地备了不少土产并京都时兴的绸缎料子送给她们做见面礼。次日一早,长姐的婆母宁毅伯夫人更亲自带了几个女眷来探望。

归家数日,白日里忙于迎来送往,午后又要跟着母亲特地请来的教导嬷嬷学习为妇之道,竟一直不得闲与母亲姊妹们说上几句体己话。

忙碌中的时间过得飞快,月中便是婚期。宋家的聘礼早早摆放在库房里头,嬷嬷带着祝琰去瞧了一回,“二姑娘有福气,宋家家世兴旺,二姑爷人才出众,为了二姑娘将来打算,夫人和老爷是用了大心力的。将来二姑娘在亲家太太和姑爷面前,也要时常美言几句,两家常来常往亲亲热热的才好……”

嬷嬷的暗示,祝琰听懂了。这些日子好多人一照面就夸她有福气,就连长姐那个素来眼高于顶的婆婆也亲热的拉着她的手说要与她时常走动。

婚期越近,她心里便越多一份忐忑紧张。

这些年服侍祖母足不出户,极少见外客,伯母虽温厚,到底不是亲娘,不便教导。宋家如此权势,她难免心怯,怕自己担不起宋二奶奶的名头,怕出了岔子闹了纰漏,给人瞧笑话……

可她也只是独个儿默默地承受着这份不安。

直到婚礼前夜,母亲才拨冗来到绣房与她私语。

温热氤氲的水汽缭绕在帘内,她不习惯被瞧着沐浴,环臂抱在前胸。

母亲轻柔地替她拭干长发,隔帘指着外头伏跪的两个丫鬟道:“我瞧你身边的几个丫头虽算得乖巧,却是一团孩子气,总不成样子。嘉武侯府那样的门第,姑爷太太什么人才没见过?这两个是我多年悉心栽培出来的家生子,我瞧着大的,断然没有二心。”

祝琰望去,见是两个极秀美的姑娘。一瞬间,她突然懂了母亲没有说出口的真意。

“大夫替你瞧过脉,底子是极好的。你这个年纪宜成孕,必有不便的时候。二姑爷年轻,府里自不会短了人服侍,到底不比自己身边的放心。”

祝琰抿着唇,想起白日里站在长姐身边那几个丫头。

宋洹之也会像大姐夫一样,理所当然地笑纳这份“妥帖的好意”吗?

祝琰点点头,没有拒绝。

祝夫人抬手环抱住她的肩,哽咽道:“时间过得太快,婚期定的太匆忙了,娘都没机会好生与你说说话。嫁了去,要时常念着家里,念着娘牵挂你呢……”

祝琰眼角湿了,垂首靠在祝夫人身上,“母亲……”

她想过问出口的。

究竟是她的婚期定的匆忙,还是三妹妹的婚事等不得了,才如此焦急地催促她回来完婚……

三妹妹成亲时,也会带上这样的美貌侍女,一道“服侍”三妹的丈夫吗?

终究是不忍心打破这多年来难有的一瞬温情。

祝琰偎在母亲肩头,懂事地沉默着。

婚礼热闹盛大。

入耳皆是含笑的人声,数不清的人同时说着漂亮的吉祥话。祝琰被喜娘们簇拥着下轿、行礼,机械而紧张地一一履行着仪程。

新房里挤满了来观礼的女眷,好在祝琰是新娘,只需保持着新嫁娘应有的害羞腼腆,依着司礼嬷嬷的指导,唤人、行礼、端茶……

最难熬的是后半夜。

宋洹之回新房时,已过了子时。

长明灯彻夜亮着,隔着床上的纱帐朦朦照着里头的人影。祝琰已经沐浴更衣罢,垂首坐在床里头,一袭水红寝袍绣着满地的杜鹃牡丹。

他没朝她看,接过喜娘递来的合卺酒,背对她坐在案前饮了。

祝琰手上捏着金盏,不知是因酒太烈,还是他的存在感实在太强,屋子里窒闷的要命,刚刚沐浴过的肌肤微渗着薄湿。

喜娘热情地说着什么,她全没能听进去。

半晌,屋子里骤然静下来,喜娘们齐齐退出去,她还握着饮过的杯盏,懵然抬眼望着帐外。

她听见侍婢不远不近的声音,“二爷沐浴的水已备好了。”

案前,宋洹之站起身来。

他身量高,一瞬遮住了大片光线。

云锦衣料在灯下泛着银光,他身上的喜服整齐板正。

见他迈开步子,踱去了配室。

屋中烘热熏人的气温仿佛随着他身影消失,一瞬俱散去了。

祝琰如何不紧张,如何不慌乱?

她连他的面容亦未曾仔细瞧过,便要与他睡在这同一张床上,就此共度一生。

比起害羞,更多的是恐惧。

饶是她早就习惯含着温笑做个懂事体面的假人,这一刻也难免有种安抚不去的张皇。

宋洹之去了许久,屋中静寂得教人战栗生怖。

许有嬷嬷们指点,她身边的新婢子雪歌和梦月含笑撩帘进来,“说是二爷吩咐,叫二奶奶先歇下,不必枯等着。”

祝琰点点头,任雪歌替她铺开锦被躺进去。

刚才喜娘们“撒帐”过,被面上落满了代表多子多福的各色果子,收拾了好一会儿才罢。祝琰倦极了,徐徐阖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宋洹之才回到房中。

身侧那半床褥微微下陷,祝琰立时便惊醒了。

她强忍着没有动。

宋洹之离她半臂距离,同她一样沉默着。

她不知他在想什么。

长明灯的光色照在帐子里,朦胧的一片橙雾。

僵持了直有一辈子那样久。

宋洹之转过来,轻轻拢住了她的肩膀……

察觉到怀里的人并没有熟睡,她紧闭双眼,正不能自已地战栗着。

昏暗的灯色下,他平生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打量一个女孩的面容。

他新婚的妻子雪肤玉貌,艳若芍药。

一个时辰前,宋淳之离开筵席,在思幽堂西窗外找到了“失踪”的宋洹之。

“人已经嫁了过来,你不能抛下她不理。”

宋洹之抬头瞥了兄长一眼,抿唇没有吭声。

“我知道当年与祝家定下婚约,是委屈了你,可祝姑娘她没做错过什么。”

宋洹之道:“我没觉得委屈。——只是席上浊气重,出来散散酒。”

“你呀。”宋淳之伸掌拍了拍他的肩,温和地道,“南行这一路你做得很好,祝姑娘会明白你的。她年纪轻,是娇养在深闺中的小姐,你待她多些耐心,收一收你那比石头还硬的倔脾气,莫将人吓着了。”

见宋洹之不答话,落在他肩上的手掌加重了气力,“听见了没有?”

宋洹之冷哧,“真啰嗦……”

宋淳之摇头笑笑,将他从石头上拖起来,“明日一早新妇奉茶,天不亮就得起身,莫在这儿耽搁时间,春宵一刻值千金,没听过这句话吗?”

……宋洹之抿抿唇,眼下就是兄长说的那个“千金一刻”了。

掌下的肌肤温热,寝袍衣料很薄,上好的绡纱,隐约透出肌肤的瓷白。

她很瘦,他一只手掌便托住了她战栗的脊背,将她带到身侧。

祝琰两手紧紧抓着袖角,一直逃避着不肯面对这一刻的窘迫。

宋洹之靠近她,指端勾在她将散未散的衣领袢扣上。

“你听。”

又窘又惧的女孩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缓缓睁开眼睛,就着朦胧的灯色望见了新婚丈夫的面容。

他长而浓的剑眉轻挑,一双星眸如深潭幽幽。他示意她听外面的动静。

头脑在极端而紧迫的条件下几乎麻木,本能地顺着他的暗示去注意帐外。

一门之隔,十数步的距离外,有人在小心翼翼地走动和低低的交谈。

她突然明白过来,那是负责引导今晚仪程的喜娘们。

她们不曾走远,待屋中最后一道仪程结束,还要指点未经人事的贴身婢子们进来服侍新人重新沐浴……

祝琰脸颊发烫,不敢去看宋洹之此刻的表情。

两人心中所想应是那同一件事。世家男女婚前皆受过完善的教导,他们知道该如何,也明白这一关终需得过……

祝琰几乎一夜未能成眠。

宋洹之情况并不比她好,天不亮就爬起身去了外面。

从来没试过身边多一个人共枕,彼此都不习惯。

昨晚的回忆也并不美妙。

新婚的初夜无比匆忙潦草。

喜娘们带着人进来时,两人一个背坐在床里,一个站在床外窗边,穿得规规矩矩,身上的寝袍扣子都没解开两粒。

只是床中心绣着鸳鸯的喜帕上染得那抹殷红,昭示着他们已然成为了夫妻。

喜帕被装在描金匣子里,奉至上院嘉武侯夫人面前。

“夫人大可宽心,过不了多久,哥儿跟新奶奶就要给您添金孙啦。”

清晨半敞的窗边,嘉武侯夫人谢氏早已妆扮结束,手里握着把小剪刀,正细心修剪白瓷瓶里供着的花枝。

听得嬷嬷满口的吉祥话,不由温和一笑,“这会子小两口可起来了?昨晚洹之没少饮酒,备些醒酒汤过去。”

嬷嬷笑道:“夫人瞧瞧,说起关怀二爷,咱们这新奶奶跟夫人想到一块儿去了,一早就叫人吩咐到厨房,将醒酒汤准备下了。”

嘉武侯夫人放下剪刀,面上浮起一抹笑来,“如此,往后有人替我心疼洹之,我大可享清福了。”

祝琰来到上院时,嘉武侯夫人屋中已到了许多女眷。

族中前来观礼的婶娘姑婆们有些还未走,带着各家小辈的姑娘们,热热闹闹坐在上院说话。祝琰甫一入内,便有无数的目光朝她探来。

“新媳妇儿竟是这样的好颜色,咱们洹哥儿福气不小。”

“要我说,还是咱们侯夫人会相人,早早替二爷选了这样的好娘子。”

“好孩子,这是婶娘一点心意,莫拘谨,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了,你跟洹哥儿凡事要有商有量,和和美美的,再替你娘你爹,多添几个白白胖胖的孙儿。”

一通话说得祝琰抬不起头,被撵到外间去的未婚姑娘们跟着羞笑成一团。

嘉武侯夫人待祝琰十分和气,命她坐到自己身边,低声笑道:“洹之脾气不好,性子又急,还望你多担待。日后他哪里做得不对,尽管来与我讲,我替你撑腰。”

说得众人都笑,祝琰也跟着抿嘴笑了。

强耐着羞意答道:“二爷端方知礼,是极好的人。媳妇儿年幼愚钝,往后还要多赖母亲提点。”

正说话间,外头丫鬟进来传报,“世子夫人和芸姑娘到了。”

热闹的屋中骤然一静,外间说话的小辈姑娘们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

祝琰朝外看去,见侍婢撩开珠帘,簇拥着两个极出众的佳人进来。

当先一名美妇人,瞧来也就双十年华,着窄腰阔袖朱红绣金曳地裙,云鬟高绾,簪戴牡丹流云步摇,鬓边坠着璀璨的金线长流苏,一步一曳,旖丽多姿。

有人好意向祝琰介绍:“这便是你长嫂莛宜郡主了。”

昨夜新房观礼,莛宜郡主没有到。

听说是偶感风寒,怕过了病气给新妇。

今日这般光彩照人,艳丽骄恣,却分毫不见病态……

祝琰敛裙上前,正待行礼,莛宜郡主托住她的手臂,含笑道:“这就是二弟妹了吧?好一个美人儿!”

她声音清朗大方,毫不忸怩。从众人对她的态度瞧来,亦可见其地位高崇,非同一般。

嘉武侯夫人笑斥她:“你风寒未愈,便是急着来跟你二弟妇叙话,也该穿件厚些的衣裳,仔细来回路上又见了风。”

侧旁一个温软的声音道:“瞧姑母多心疼大嫂,宝贝得眼珠子似的。”

祝琰视线落在说话之人面上。

她看上去十六七岁年纪,脸色略显苍白,身形消瘦,五官极是精致秀美,一袭宽松衣裙,缓束着纤腰,越发衬得袅娜聘婷,气质如仙。

“傻孩子,快过来,姑母难道不疼你的吗?”

嘉武侯夫人一手揽着莛宜,一手攥住姑娘手腕,向祝琰笑道:“这是你三舅父家的芸妹妹,自小跟在我身边,跟洹之兄弟姊妹几个一块儿大的。”

祝琰忙见礼。

寒暄片刻,嬷嬷们传膳进来,众人按序分席,落座花厅。

嘉武侯府门高位重,祝琰身为新妇,一刻不敢放松。

昨夜本就慌乱惊惧,未曾安眠,又紧绷着精神应酬半日,不过是凭着意志强撑。

替长辈续茶的空当,侍婢雪歌悄声捧了参汤过来,“奶奶快饮几口,清早至今连口水都没喝上呢……”

身后递来一方手帕,里头裹着鲜亮的糖酥果子,祝琰回头,见是谢芸。

少女柔声低道:“二嫂嫂吃口点心垫垫肚子吧。”

她指了指祝琰的眼睛:“嫂嫂昨晚没睡好,忙了这大半日,怕是早就累坏了。待会儿悄声跟姑母告个假,回去小憩一会儿也好。”

祝琰笑道:“多谢芸妹妹,我不累。”接过少女递来的点心,小口抿了一角,“听说芸妹妹与我同年,不知几月芳诞?”

谢芸顺势挽了她的手臂,亲亲热热地与她一道往回走,沉吟道:“二嫂嫂是丁卯年五月初十的寿辰,我比嫂嫂小半年,年尾生的。”

她声音柔柔婉婉,听来像动听的曲乐。

“我娘生我的时候宛城下了一场大雪,所以我有个小名儿,叫寒酥……”

祝琰捏着手帕的指尖顿在唇边。

谢芸朝她望来,秀美的面上透着真切的关心,“你怎么了,二嫂嫂?”

祝琰垂眸笑了笑。

“无事。”

离开上房,回到蓼香汀时,已是未时三刻。

祝琰屏退服侍的人,一步步行至床前。

帐幕床帏皆已换过,崭新的锦被上绣着大红鸳鸯图样。

她在帐幕的阴影里沉默地坐了片刻。

而后起身掀开床角的箱柜。

宋洹之新做的几件寝衣都整齐地迭放在里面。

她抽出一件,展开衣摆内侧,不起眼的角落里,颜色相近的浅蓝丝线绣着工整的小字。

——寒酥。

昨晚潦草而慌乱的过程里,她忍痛含泪紧攥住他微乱的衣襟。

绣线的走向根本记不清,也未曾放在心上。

直到,直到——

那人在她面前清楚说出了她的八字。

她的生辰过往,她的家世为人。

他们全然知晓,甚至背地里一同品评议论……

他们自小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就连寝衣这种贴身之物,也可假之其手,还落下芳名……

昨晚种种如画影,一幕幕在眼前铺开。

他面无表情,只语不发,勉为其难,仿佛为着完成什么任务一般,草草开始,只剖开童贞,便骤然中断,根本未曾完全……

交差给谁瞧?又做戏给谁看?

婆母不冷不热的态度,长嫂莫名的敌意,小姑们的疏离,还有谢芸……

祝琰抓着那件寝衣,悲从中来。

一生那样长,未来的路她该怎么走下去……

宋洹之回房时,祝琰已经睡了。

他在床帐外踱着步子,好一会儿才掀帘坐到床边。

今夜不必再点长明灯,只留了一盏红烛在几角。

回身瞥见她半侧的睡颜。

秀丽的眉,挺翘的鼻尖,小巧的嘴。

他忆起昨晚,她在他怀中羽睫惊颤的模样。

无助可怜,弱质纤纤。

喉咙莫名发紧,他别过头去,压抑地轻咳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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