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风卷着碎雪片子往人脖领子里灌,街面上连条野狗都瞧不见。王二麻子蹲在城隍庙后墙的旮旯里,手里攥着最后半块硬窝头,牙帮骨冻得直打颤。
"他奶奶的,这世道比阎王爷的生死簿还薄。"他冲着手心哈口白气,想起今儿个在码头扛麻包,监工二狗子那鞭子抽在脊梁骨上的滋味。忽然听见破庙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耗子在啃供桌上的供果。
王二麻子贴着墙根摸进去,月光从瓦缝里漏下来,照见个佝偻的老道正在神像前摆弄签筒。那签筒是黄铜的,布满铜绿,每根签子都泛着幽蓝的光。老道听见响动也不回头,嘴里念念有词:"乾坤震巽艮兑坎离,八八六十四卦,卦卦不离阴阳理……"
"老神仙。"王二麻子扑通跪下,膝盖撞得青砖当当响,"您给算一卦,看看我王二这辈子还有出头日么?"
老道慢吞吞转过脸,左眼蒙着白翳,右眼却亮得瘆人。"后生,你命里缺三斤六两福运,活不过三十。"他忽然从袖中抖出根红绳,绳上拴着块青玉,"不过……"
"不过啥?"王二麻子喉结上下滚动,鼻子里钻进老道身上腐臭的檀香味。
"今夜子时,城西乱葬岗有场造化。"老道把红绳往王二麻子脖颈上一套,"寻着系白幡的柳树,往下挖七尺。"
王二麻子刚要再问,老道已经化作青烟钻进神像肚里。他摸出怀表一看,离子时还有半个时辰,撒丫子就往城西跑。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裤腰里别着的榔头硌得胯骨发酸——那是他吃饭的家伙什。
乱葬岗的积雪足有半尺厚,阴风打着旋儿,像是有鬼在哭。王二麻子举着火折子,深一脚浅一脚找着白幡。忽然脚脖子被什么抓住,凉飕飕的往骨头缝里钻。
"鬼……鬼扯脚!"他甩着腿往后蹦,火折子啪嗒掉雪堆里灭了。月光底下,果然有截白幡从柳树枝头耷拉下来,幡布让风吹得猎猎响,活像招魂的幡儿。
王二麻子抡起榔头照树根砸去,七下,八下,震得虎口发麻。忽然"当啷"一声,榔头砸出个黑洞洞的窟窿。他趴下身子摸,掏出个油纸包,里头裹着本黄皮书,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命理真机》。

"的,这老道是耍我?"王二麻子翻开书页,里头画的尽是些赤身裸体的男女,摆出奇怪的姿势。"这他妈是春宫图啊!"他刚要扔,忽然看见书缝里夹着张人皮,皮上密密麻麻全是朱砂写的符咒。
就在这时,乱葬岗深处传来乌鸦的哑叫。王二麻子后脖颈汗毛倒竖,把书往怀里一揣,撒腿就往家跑。油灯底下展开人皮,那些符咒竟像活过来似的,顺着纹路往下淌血。
"改命改命,九转还魂。"他顺着符咒念出声,窗外的月亮突然蒙上红晕,照得满屋血亮。王二麻子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恍惚看见个穿官靴的男人冲他作揖。
"能当多少?"王二麻子盯着柜台后的银元。
"五十大洋!"掌柜的压低声音,"不过得容我抄本副本。"
王二麻子揣着银元往家走,经过天桥时,见个瞎子在摆卦摊。瞎子忽然伸手拽住他:"这位爷,您印堂发黑,怕是沾了阴物。"
"去你妈的。"王二麻子甩开瞎子,心里头却直犯嘀咕。当晚他照着书上的法子,在床头点了七盏油灯,把那张人皮铺在床上。月光从窗户缝钻进来,人皮上的符咒又开始淌血,渐渐显出个女子的轮廓。
"多谢恩公。"女子从人皮里坐起来,头发老长,遮住半边脸,"我是被李半仙镇在书里的狐仙,您若肯帮我重塑肉身……"
王二麻子吓得尿了裤子,抄起榔头就要砸。女子却咯咯直笑:"恩公莫怕,您不是要改命么?明日午时三刻,去东来顺饭庄找穿马褂的账房先生……"
话没说完,鸡叫了。王二麻子睁眼一看,人皮还是人皮,油灯早烧成了灰。他摸着怀里剩下的银元,咬咬牙往东来顺去。账房先生正在打算盘,见王二麻子进来,眼皮都没抬:"客官几位?"

"我找穿马褂的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忽然停住动作,抬头露出张青白脸,左眼蒙着白翳。"后生,你命里缺三斤六两福运。"他嘴角挂着笑,和王二麻子脖颈上的红绳一模一样。
"定是坟地里的祖宗不乐意。"赵老爷请来个戴瓜皮帽的风水先生,先生在赵家祖坟转了三圈,指着坟头那棵歪脖子树:"砍了这树,在树根埋面铜镜。"
当晚,歪脖子树被雷劈成两半,铜镜碎成八瓣,每瓣都映出个穿血红嫁衣的女鬼。更夫刘三路过赵家坟地,听见女鬼们唱着:"三更莫过望乡台,赵家欠债总要还……"
王二麻子从东来顺出来,怀里多了张房契,地址是城南槐树胡同十八号。他摸着房契上的火漆印,忽然想起赵老爷家闹妖的传闻——槐树胡同十八号,可不就是赵家老宅么?
夜里的更鼓敲过十二下,王二麻子蹲在槐树胡同口,看见赵家宅院飘出七盏白灯笼。灯笼后头跟着穿嫁衣的女鬼,唱着凄凄切切的戏文。他脖颈上的红绳突然发烫,黄皮书里夹着的符咒无风自燃。
"王二啊王二,你改的不是命,是债。"老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铜锈味,"赵家七姨太的冤魂,等着你去超度呢……"
槐树胡同的夜雾裹着霉味,王二麻子贴着墙根往赵家老宅摸。怀里的黄皮书烫得像块火炭,红绳在脖子上勒出紫印。他瞅见角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绿莹莹的鬼火,晃得人脸发青。

"王二哥?"守门的老李头从门房探出脑袋,手里攥着半壶二锅头,"这大半夜的……"话没说完,喉头突然咯吱作响,眼珠子上翻,直挺挺栽进雪堆里。王二麻子一摸鼻息,人已经凉了。
他哆嗦着推开角门,院里七盏白灯笼照得亮如白昼。穿嫁衣的女鬼们正在戏台子上甩水袖,咿咿呀呀唱着"良辰美景奈何天",转头冲王二麻子抛了个媚眼,腮帮子上的胭脂红得渗人。
"七妹妹,贵客到啦。"领头的女鬼冲正房努嘴。王二麻子这才瞧见,八仙椅上坐着个穿血红嫁衣的新娘,盖头下露出半截青紫脚踝,金莲上套着铜铃铛。
"王二。"新娘突然开口,声音像锈锯拉铁,"你可知赵老爷为啥生不出带把的?"
王二麻子后脊梁蹿起股寒气,想起城隍庙那老道说的"三斤六两福运"。他掏出黄皮书,人皮上的符咒突然炸开血花,溅在嫁衣上滋滋作响。
"当年赵家老太爷强占我家祖坟,我七姐妹被活埋配阴婚。"新娘猛地掀开盖头,露出张溃烂的脸,"他赵家欠的债,该用血来还!"
王二麻子踉跄着后退,撞翻了供桌上的香炉。黄皮书里突然窜出个白影,正是那晚的狐仙。她伸手接住半空掉落的《命理真机》,书页无风自动,显出赵老爷年轻时强占民女的画面。
"恩公莫怕。"狐仙指尖轻触王二麻子脖颈的红绳,"这赵老爷用邪术改了命格,拿七个未出阁姑娘的魂魄续命。您要改命,就得先断这因果。"
戏台子突然塌了半边,穿嫁衣的女鬼们发出尖啸。王二麻子看见赵老爷从西厢房冲出来,手里攥着铜镜,身后跟着四个抬轿的纸人,轿帘上绣着"李半仙"三个金字。
"孽畜!"赵老爷把铜镜照向狐仙,镜光里射出七根银针。王二麻子想也不想,抄起香炉砸向铜镜。银屑崩在他胳膊上,瞬间蚀出焦黑的窟窿。
狐仙趁机夺过铜镜,反手照向赵老爷。镜中显出赵家祖坟下的血棺,七个女鬼正用指甲抓挠棺盖。赵老爷突然捂住喉咙,嘴里涌出黑血,纸人轿夫化作灰烬。

"你……你怎知铜镜的蹊跷?"赵老爷瘫坐在雪地里,锦衣上爬满蛆虫。
王二麻子举起黄皮书,人皮上的符咒组成个血红的"债"字。"城隍庙的老道,东来顺的账房,槐树胡同的更夫……"他忽然明白过来,"全是你赵家害的冤魂!"
狐仙飘到赵老爷跟前,嫁衣上的铜铃铛叮当作响。"当年李半仙镇我,说唯有至纯之人方能解咒。"她转头看向王二麻子,"你脖颈的红绳,早被赵家下了噬魂咒。"
王二麻子摸出当铺掌柜抄的副本,黄纸上的符咒竟与狐仙额间的花纹一般无二。"所以……所以老道是故意引我来?"
"改命不是偷天换日,是了结因果。"狐仙突然化作青烟钻进黄皮书,书页里飘出张人皮,正是七姨太溃烂的面庞。王二麻子看见人皮下写着:"赵家七女,含冤四十载,求好心人超度。"
赵家老宅突然地动山摇,房梁上吊着七具白骨,正是当年配阴婚的姑娘。王二麻子举起黄皮书,人皮上的符咒化作金光照在白骨上。白骨生出血肉,七个女鬼穿着嫁衣冲他福身,化作蝴蝶消散在晨雾中。
赵老爷的尸首突然炸开,肚肠里爬出无数蜈蚣,每条蜈蚣头上都顶着张人脸——正是被他害死的冤魂。王二麻子踉跄着逃出赵家,怀里的黄皮书变成块青玉,红绳化作金线缠在手腕。
三个月后,城隍庙翻修,工人们在神像底座发现七具骸骨,每具骸骨手里都攥着半块铜镜。王二麻子成了码头的工头,他说那晚在赵家老宅,看见七只金蝴蝶驮着个穿官靴的老道飞升,老道临走前冲他喊了句:"善恶有报,天道轮回。"
茶馆里说书人拍着醒木:"列位,这改命啊,不在求神拜佛,在修心积德。王二麻子为啥能逢凶化吉?全仗着心里那杆秤没歪。赵老爷费尽心机续命,结果落个尸骨无存——您看,这世道啊,就跟那铜镜似的,照得见人心,照得出因果。"
窗外飘着柳絮,王二麻子坐在茶楼角落,手腕的金线在阳光下泛着光。他摸出怀里的青玉,上面新添了道裂痕,像极了人脸上的皱纹。说书人说的那些"善恶有报",他听着直想笑,却又觉得眼眶发烫。

码头的号子声远远传来,混着江水的腥气。王二麻子想起那晚在赵家老宅,七只金蝴蝶落在他肩头,翅膀上沾着晨露,凉丝丝的,像谁在他心口撒了把盐,疼得人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