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史湘云睡觉有一个习惯,被称作择席之病。
何为择席?便是睡觉认床,换个地方睡觉就会失眠,有意思的是,史湘云恰恰是整部《红楼梦》里移居次数最多的金钗。
史湘云小时候住在贾家,跟贾母一起住;
年龄稍长后,搬回金陵史家居住;
林黛玉进荣国府后,她再来贾家,就和林黛玉一起睡;
大观园建好后,她搬去蘅芜苑和宝钗住,宝钗搬走后,她又跟着李纨住;
第六十二回“平儿红香圃生日宴”,湘云酒后在山石上还睡了一觉;第七十六回中秋之夜,湘云黛玉月下联诗,因夜色已深,她又去了潇湘馆,跟黛玉睡了一夜。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在这众多住所里,蘅芜苑这段经历一直饱受议论,不红君就来聊聊这个部分。
第七十四回,王夫人抄检大观园,园内丫鬟、婆子的箱柜都要进行搜查,薛宝钗因客居贾家,无论是日常花费,还是家用仆人,都是自给自足,王熙凤便没有查抄蘅芜苑的下人们,因为没有抄检亲戚的理儿。
薛宝钗为了避嫌,决定搬离蘅芜苑,此时史湘云还住在这里,薛宝钗便将湘云托付给了李纨,就是这个情节,引起了轩然大波。
王夫人抄检大观园
《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4辑,刊载了凌解放写的文章《史湘云是“禄蠹”吗?》,文中就对薛宝钗大加斥责,认为她抛弃了史湘云,文中写道:
值得注意的,薛宝钗对李纨告辞,湘云还蒙在鼓里。既然要走,为何不先和住在一起的湘云打个招呼呢?这就说明,宝钗的“母病”完全是一种遁词,我猜这两个好朋友之间是爆发了感情上的冲突......原著写“湘云和宝钗回房打点衣衫,不在话下”。什么“不在话下”?为什么竟无一语诀别?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两个分道扬镳的朋友,各自沉默着收拾各自的衣物。往日“缱绻难舍”的感情,已化作一团可笑的云烟消散了。
每一个初读红楼的读者,恐怕都有过类似的思忖,不红君亦是如此,如今再读红楼,不禁感慨自身眼界狭隘,不懂红楼真谛之万一。
一言以蔽之:凌解放先生的论点,完完全全是错误的。
贾探春怒打王善保家
先来说第一个问题:薛宝钗真的没有提前告知史湘云吗?非也。
薛宝钗不仅提前告诉了湘云,两人还商量好了对策,这个信息非常显豁地存在于人物对话里,只是我等读者太过急躁,一时间读不出这个信息,诸君且看原著此段:
宝钗笑道:“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过去,竟把云丫头请了来,你(李纨)和他住一两日,岂不省事?”尤氏道:“可是史大妹妹往那里去了?”宝钗道:“我才打发他们找你们探丫头去了,叫他同到这里来,我也明白告诉他。”正说着,果然报:“云姑娘和三姑娘来了。”大家让坐已毕,宝钗便说要出去一事。——第七十五回
诸君注意细节,薛宝钗来李纨住处之前,已经打发史湘云去找探春了。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为什么要找探春?而不是找黛玉、迎春,或者是惜春?
因为三人管理小组的成员是:李纨、探春、宝钗,她们三人目前是大观园的临时管理者,眼下宝钗要走,自然要跟管理者们打个招呼。
宝钗来稻香村找李纨,湘云去秋爽斋找探春,将探春叫过来商议,宝钗口中说的“我也明白告诉他”,这个“他”指的是即将过来的探春,而不是史湘云。
凌解放先生认为宝钗抛弃湘云,恐怕就是此处读错了,把这个“他”当成了史湘云,似乎湘云毫不知情,这就把情理逻辑搞混了。
荣国府中秋夜宴
此处还存在另一个疑问:薛宝钗为什么要把史湘云交给李纨,而不是让湘云独住蘅芜苑?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立足具体情境,把自己带入到薛宝钗的视角,就很容易明白了。
薛宝钗搬离蘅芜苑,理由是母亲病了,自己先回家照顾几天,之后还会回来,这当然是她的托辞,宝钗没办法实话实说抄检的事儿,这有损大家的体面。
既然找了理由,她的行动安排就得符合这个理由。
此次搬离的实质是躲是非,薛宝钗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把史湘云丢在蘅芜苑,没吃没喝没份例,这也不像话,只能按照流程,让李纨暂时照顾湘云。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
至于原著写的,宝钗湘云回去“打点衣衫,不在话下”,更是被严重曲解了。
“不在话下”其实是小说文本的惯用词,不承担实际意义,《红楼梦》里“不在话下”四字,出现的频率极其之多。
第七回“王熙凤做客宁国府”,书中记: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
第十回“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书中记: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书中记: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不在话下。
不红君经过检索,单是前八十回,“不在话下”四字就出现了六十余次,其承担的是结束上个话题,开启下个话题的作用。
凌解放先生因为“不在话下”四字,认为宝钗和湘云不说话,连告别之语都无,进而主观臆想,认为两人已经冷漠分手,这观点实在强词夺理。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第七十六回“中秋节月下联诗”,史湘云望着月色如水,还曾和林黛玉感慨道: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
听话要听音,史湘云这话听着是埋怨,其实是在想念薛宝钗,抱怨宝钗不跟自己一起过中秋。
如果真如凌解放先生所言,钗湘两人友情已尽,只剩冷漠,那又该如何解释史湘云的这番想念?难不成湘云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不成?
细察之下,凌解放先生的这篇文章,发表于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正是破旧立新,思想解放的大关口,《红楼梦》作为文学巨著,其形象的批判与褒扬,多多少少都带有政治立场,薛宝钗既是封建时代推崇的淑女,自然要被贬低,以体现思想解放的成果,在那时的文化氛围下,轻视文本客观证据,而重思想批判,自然就会出现上述的奇怪论点,好在今之读者已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红楼解读的深度,也会因此有更长足的进步,亦是一件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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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一走,史湘云在蘅芜苑就没吃没喝没份例?堂堂贾府这么待亲戚?[捂脸哭]
文学爱好者,论起文学中的逻辑,很有逻辑性,
一破书,翻来覆去琢磨它干嘛?!今天他推测一个事儿,明天他把他的推测推翻,俩人挣两份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