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通陆逞兄弟之为汉人,确无疑义,且其祖母又为吴人,则亦未与胡族血统混杂。其祖统领降附吴人别为水军,盖清初黄梧施琅一流人物。然宇文泰赐通以胡姓,专统一军,是以通为降附吴人之姓首,而主塞外鲜卑步陆孤部之宗祀也。据此可以推知,即汉人与塞外鲜卑部落绝无关涉者,亦得赐胡姓,且为主宗祀之姓首。然则李虎虽则赐姓大野氏,亦可以与塞外大野部落绝无关涉。近人往往因李唐曾赐姓大野,遂据以推论,疑其本为塞外异族,今既证明其先世不家于武川,而家于南赵郡,则李熙父子(即李初古拔父子)与陆通兄弟又何以相异乎?
《李唐氏族之推测后记》,《二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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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魏书·薛安都传》之李拔即《宋书·柳元景传》李初古拔之渻称。《梁书》五六《侯景传》景祖名周,《南史》八十《侯景传》作乙羽周,与此同例。盖边荒杂类,其名字每多繁复,殊异乎华夏之雅称。后人于属文时因施删略。昔侯景称帝,七世庙讳,父祖之外,皆王伟追造,天下后世传为笑谈。岂知李唐自述先世之名字亦与此相类乎?夫侯汉李唐俱出自六镇(侯氏怀朔镇人,李氏武川镇人),虽其后荣辱悬绝,不可并言,但祖宗名字皆经改造,则正复相同。考史者应具有通识,不可局于成败之见,以论事论人也。
《李唐氏族之推测》,《二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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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世系改易之历程,实不限于李唐皇室一族,凡多数北朝、隋唐统治阶级之家,亦莫不如是,斯实中国中古史一大问题,亦史学中千载待发而未发之覆也。
《唐代》上篇
但隋唐两朝继承宇文氏之遗业,仍旧施行“关中本位政策”,其统治阶级自不改其歧视山东人之观念。故隋唐皇室亦依旧自称弘农杨震、陇西李暠之嫡裔,伪冒相传,迄于今日,治史者竟无一不为其所欺,诚可叹也。
《唐代》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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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世衡世守延安之地,依《通志》所言,世衡之叔父为仲放。放为洛阳人,自是不误。但有可疑者,《通志》言种氏本作仲氏,出仲山甫之后,如避难改为种等语,当是本于种氏家谱。自六朝以来,外族往往喜称出于中国名人之后,如沈炳震《唐书宰相世系表订讹》一书,苟取《后汉书》《三国志》《晋书》等证之,其讹舛立见。避乱改姓之说尤多,不再详举例证。鄙意仲氏之作种氏,实与党项不作黨项同例,盖所以表示其原非汉族之义。
《李德裕贬死年月及归葬传说辨证》附记,《二编》
可知寇氏之徙冯翊,据《姓纂》(按:《元和姓纂》)及《寇臻志》(按:《北魏寇臻志》),实在前魏即曹魏时,其所谓因官遂寓冯翊者,实不过托词而已。凡古今家族谱牒中所谓因难因官,多为假托,不足异也。
《崔浩与寇谦之》,《初编》
……唐代许多胡人后裔,也用汉姓,也自道汉姓始祖何处。
1939年宴席上言,方豪《陈寅恪先生给我的两封信》,《追忆》
刘黑闼之刘氏为胡人所改汉姓之最普遍者,其“黑闼”之名与北周创业者宇文黑獭之“黑獭”同是一胡语。
《论隋末唐初所谓“山东豪杰”》,《初编》
近年桑原骘藏教授《蒲寿庚事迹考》及藤田丰八教授《南汉刘氏祖先考》,皆引朱彧《萍洲可谈》二所载北宋元祐间广州蕃坊刘姓人娶宗室女事,以证伊斯兰教徒多姓刘者,其说诚是。但藤田氏以刘为伊斯兰教徒习用名字之音译,固不可信,而桑原氏以广州通商回教徒之刘氏实南汉之赐姓,今若以复愚之例观之,其说亦非是。鄙见刘与李俱汉唐两朝之国姓,外国人之改华姓者,往往喜采用之,复愚及其他伊斯兰教徒之多以刘为姓者,殆以此故欤?
《刘复愚遗文中年月及其不祀祖问题》,《初编》
夫《游仙窟》之作者张文成,自谓奉使河源,于积石山窟得遇崔十娘等。其故事之演成,实取材于博望侯旧事,故文成不可改易其真姓。且《游仙窟》之书,乃直述本身事实之作。……但崔十娘等则非真姓,而其所以假托为崔者,盖由崔氏为北朝隋唐之第一高门。故崔娘之称,实与其他文学作品所谓萧娘者相同。不过一属江左高门,一是山东甲族。南北之地域虽殊,其为社会上贵妇人之泛称,则无少异也。又杨巨源咏元微之“会真”事诗……杨诗之所谓萧娘,即指元传之崔女,两者俱是使用典故也。傥泥执元传之崔姓,而穿凿搜寻一崔姓之妇人以实之,则与拘持杨诗之萧姓,以为真是兰陵之贵女者,岂非同一可笑之事耶?
《读莺莺传》,《元白》
盖秋娘本唐代妇人习见之名。
《李德裕贬死年月及归葬传说辨证》,《二编》
河东君后来易“杨”姓为“柳”,“影怜”名为“隐”。……至若隐遁之义,则当日名媛,颇喜取以为别号。如黄皆令之“离隐”,张宛仙之“香隐”,皆是例证。盖其时社会风气所致。故治史者,即于名字别号一端,亦可窥见社会风习与时代地域人事之关系,不可以其琐屑而忽视之也。
《别传》第三章
来源:《陈寅恪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