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学华原创作品,禁止搬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独特的恶臭,是散布在丛林各处角落里的尸体散发出来的。那些尸体就这样躺在那里,无声地述说着他们的遭遇,有的还在肿胀发胖,而有的已经腐烂得剩下一具白骨了。
亚热带南部地区的气候就是这样,多雨、闷热、潮湿,刚才还是艳阳高照,顷刻间就会乌云密布大雨倾盆。
我们从曼德勒撤下来之后,就一直走,那天的雨很大,上头有命令下来,要经过野人山那一片原始森林去印度。
我们很不服,凭什么撤退,为什么不跟小日本好好打?
虽说到缅甸之后和日军交火,前几仗都输了。可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我们还有实力,还能和小日本拼命。
前几天接到撤退命令的时候,我们还开玩笑说,杜长官可能要来一个大迂回,打一场歼灭战呢!
哪知居然是真的撤往印度。
我们排跟着前面的部队顺着山谷往前走,山道两边躺着不少受伤的士兵,都没有跟上队伍。
伤势轻的,咬着牙跟上队伍,躺在担架上的,只能听天由命。
这就是战争的无情。
我们排从云南那边过来,四个多月的时间,打了三仗,连小日本的面都没有见着。刚刚拉上去,没多一会就撤下来了。白挨了一通小日本的炮火,死伤好几个兄弟。
34个人,现在剩下29个,有七八个带着伤。总的来说,我们排还算完整的,听说有的队伍损失很大,一个连打得只剩下十几个人。
走到一处山坡的时候,上级有命令下来,收集粮食,留一部分给后面的部队。
为什么要当兵,当兵为的就是为了不饿肚子。这种收集粮食的命令,我当兵三年都没有遇到过,偷偷问了那个当了七八年兵的老兵油子。
老兵油子低声说:“后勤肯定断了,粮食供应不上。我们就说自己也所剩不多,少交一点!”
他说完后,发出了一声长叹。
可惜我当时没有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本想着帮帮兄弟部队,交上去了差不多一半的干粮。
我们排所带的干粮本来就不多,五天的粮食,已经耗去了两天多。
我的想法很简单,只要走进山里,多少有些野果,说不定还能遇上野兽啥的,打一只野兽就能充饥。
上头说,根据直线距离,最多走七八天,就能到印度。
谁都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天,越往后,死的人越多。
开头几天,大家跟着山林里面的路往前走。
其实根本没有路,都是前面的部队走出来的,一条烂乎乎的烂泥路,一踩一个坑。
树木很高大,即便不下雨也看不到阳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心刺鼻的腐臭气味,随处可见倒毙在路边的士兵。
前几天的路,士兵的尸体还有人用油布或者衣服盖一下,再不济也会砍一些树枝盖住。
我们排第三天就断粮了,咬着牙往前走。
路边经常有一堆堆的,都是枪支。在体力透支的情况下,枪支就成了累赘。
越往前走,看到了腐烂尸体就越多,一脚踩下去,旁边“呼”的一下,冒起一阵黑烟。
其实那不是黑烟,是一团乱飞的绿头苍蝇。
最先死的是那几个受伤的士兵,伤口长了蛆,用手一条条拔出来都没用。没两天,伤口就烂出一个大洞,皮肉都黑了。
士兵拉着我的手,流着泪说:“排长,我不想死在这里,我们回去和小日本干,一条命换一条命,也没亏着……”
我不敢看他们的眼睛,心里也在滴血。
他们知道自己可能更走不出去了,几个受伤的士兵主动要求留下,或许后面的队伍,能够给他们一点帮助。
我看到老兵油子往其中的一个伤兵手里,不知塞了什么。
老兵油子是我们排的希望,这几天全靠他用树叶煮汤,我们才没有饿得倒下。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芭蕉树的芯,那东西能吃,但吃完之后窝心。
丛林内到处都是尸臭味,我已经麻木了。夜晚宿营的时候,几个人湿乎乎的靠在一起,都懒得说话,没有力气,该说的话,早在几天前就已经说了。
第二天只要能够站起身的,就踉跄着往前走。每个人都顾不得搀扶别人,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会什么时候倒下,反正是迟早的事。
蚊子和蚂蟥成了我们最大的敌人,有一天早上起身的时候,看到一个士兵没起身,脸上都是蚂蟥,人的血都被蚂蟥和蚊子吸光了。
蚂蟥和蚊子很可恶,只要一沾上,就很难弄掉。
老兵油子身上的那根旱烟杆很管用,从里面扣一点烟油出来,一碰就掉,可惜烟油早就被用光了。
香烟丝也管用,开头几天都是用烟丝泡水,往睡觉的地方撒一点,能够驱蚊和蚂蟥。没几天就用完了,只能硬挨着。
一觉睡醒,首先检查身上有没有蚂蟥,能揪下来几条算几条。
到后来也懒得揪了,吃饱了血,自然就掉落。
我能够活着到印度,要感谢老兵油子,他总能搞到一点吃的,有一天还打来一只猴子,好歹让我们吃了一点荤腥,连毛都没有烧干净,就那么下锅煮了。
第十六天,我身边只剩下七八个士兵,大家的眼里都看不到希望,低着头往前挪。
路边一具具露出白骨的尸体,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们就会变得跟他们一样。
傍晚的时候,看到路边躺着三个士兵,眼睛滴溜溜地转,还活着。
其中一个士兵怔怔地看着我,盯着我的背包,哆嗦着嘴唇说了一句话:“才哥!”
对方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都是泪。
部队里的士兵都叫我“王排长”,也有叫“王哥”的,但叫“才哥”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在师部遇到的老乡梅妹子。
退入野人山的远征军女兵,饿得连乳房都干瘪了,跪求士兵给她一枪队伍在昆明的时候,那一次我去师部送信,不小心撞到一个女报务员,连连说对不起。
女报务员听了我的话,问道:“你也是江西人么?”
我于是说了家乡的所在,女报务员开心起来:“我们是一个地方的,你家离着我家才五里地。”
就这样,我和梅妹子认识了。我叫她“梅妹子”,她叫我“才哥”。
梅妹子长得很漂亮,身材丰满圆润,胸脯高挺,高中毕业就入了伍,她男人姓陈,是副团长,两人还没结婚。
梅妹子说,本来是要结婚的,只是战事繁忙还没有来得及。
我认下了她那个妹子,她认了我这个哥哥。
她送给我一个背包,上面有她亲手绣的映山红花。
映山红是我们家乡的幸运花,能够保护我避开小日本的子弹。
在云南的时候,梅妹子就告诉我说,我们的部队可能要出国打仗。
果然,没多久就出国了。
出国之后,队伍一直转战,没有机会去师部探望妹子。
退入野人山的远征军女兵,饿得连乳房都干瘪了,跪求士兵给她一枪当下,我认真望着对方,过了好一阵才认出正是梅妹子。
一声“梅妹子”,叫得所有人都流泪不止。
“你们不是跟着师部走的吗?怎么会在这里?”
“才哥”梅妹子踉跄着起身,扑到我的怀中,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她们退入野人山的经过。
最初的时候,她们是跟着师部直属部队走的,报务班12个女人,班长周姐是10年的老兵,男人是军部后勤处的。
她们跟着部队走了三四天,就断粮了。由于蚊子和蚂蟥,加上大雨后衣服不干,队伍很快有人病倒,陆续出现死亡。
没人再顾及她们,周姐领着她们走。
摧残她们的不是饥饿和疾病,更多的是绝望,眼睁睁看着朝夕相处的人,倒在自己的怀中。
头顶茂密的树叶,就像一把撑开的大伞,把所有人都罩在里面,慢慢地吞噬。
“才哥,我们……走不出去了……”
梅妹子惨笑着,眼神很空洞。
“妹子,哥一定带你出去!”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底气。
才进山十几天,身材丰腴的梅妹子,瘦得像一块木板,女人引以为豪的丰满胸部,此时干瘪得像老太婆。
尽管她们身上的衣服很少,只有薄薄的一层,却看不到半点女性的特征。
要不是那一头蓬乱的披肩长头发,我还真看不出她是个女人。
地上躺着的正是她的班长周姐,也是瘦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还剩下一口气。
周姐的下半身用一件衣服盖着,衣服上全都是血渍,地面上隐隐还在流血,只是那血并不红,暗褐色。
“才哥,帮帮周姐……”梅妹子哭着要下跪,被我拦住。
周姐在进野人山之前,就怀了三个月的身孕,进山之后的第四天,就小产了,下身一直淅淅沥沥的不停。
好在师部派人送来一点药,一直熬着。前两天下面就生了蛆,怎么弄都弄不干净,昨天开始,肚皮就已经黑了,不断流黑血,透过皮肤可以看到肚子里面的蛆虫在动。
在这种情况下,活着就是受罪。
经过这里的士兵,身上都没有枪。
我们排还剩下两支枪,一支在我身上,一支在老兵油子那里,其余的枪支都扔了。
梅妹子首先看到我的枪,接着看到我的背包,她在叫我的时候,还不能确定是我。
其实我也大变样,瘦得跟她们没什么区别,头发蓬乱不说,脸上和身上都是泥,一身军服更是破烂不堪。
老兵油子走上前,望了地上的周姐一眼,转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排长,你带着她们先走,我来送她!”
梅妹子和另一个女兵搀扶着,流着泪踉跄离开,我跟在她们的身后。
走了没多远,身后传来一声枪响。
等了一会,老兵油子走了过来,我虚弱地说:“得设法弄点吃的,否则……”
老兵油子的脸色阴沉,没有说话。
要收能够弄得到吃的,不需我说话。
大兵过境,能吃的全都吃光了。
野兽早就逃进了丛林深处,能够撞见一只猴子,那都是上天开眼。
听得到鸟叫声,可丛林太密,根本看不见鸟,枪都不知往哪里瞄。
天色已黑,我们找了一处看似树枝搭成的简易帐篷,准备在这里过夜。
哪知扒开一看,里面躺着七八个士兵,脸上的皮肉都烂开了,里面乌泱泱的全是绿头苍蝇。
好歹找到一棵看似干爽一点的树下,几个人挤在一团,就这么躺着。
明天早上,还不知有几个人能够站起来。
等我们找地方歇下之后,老兵油子摇摇晃晃的独自一人进了丛林。
我没想过让他继续帮忙找食物,那句话是说给梅妹子听的,让她好歹有个希望吗,愿意跟着我们走。
半夜的时候,老兵油子回来了,用搪瓷杯装着一些黏糊糊的肉团,让我们吃。
味道腥臭无比,我忍住恶心吃了几口,其他人也跟着吃了一点。
梅妹子说什么都不愿意吃。
我偷偷问老兵油子:“那是什么肉?”
老兵油子只给了我一句话:“放心,咱是人,不是野兽!”
我听明白了。
老兵油子低声告诉我,说他老家有一个猎人,进山打猎的时候掉进了山洞里,独自在里面撑了13天,终于等到了前去救猎人的乡亲。
他弄来的那些肉泥,是给人续命的。
第二天早上,又有三个士兵长眠不起了。
梅妹子和那个女兵不说话,两人只是默默流泪,一步一步捱着走。
好在丛林内没有风,若是风大一点,说不定都会把她们两人吹走。
我们走的这条路,不能够称之为路,几乎每一棵树下都有死尸,有的还没死,眼珠子还能动。
那眼神中充满绝望和不甘,看着令人揪心,根本不敢看。
从家里出来抗日,压根就没想过能够活着回去,只希望死在战场上,不枉了七尺男儿的这一身鲜血。
谁都不愿窝窝囊囊的死在这种地方,到时候连一个坟头都没有。
遇上还有力气说话的,会交代一句:“兄弟,我是XX县XX村的,叫XXX……”
那是希望我们能够活着走出去的人,将来给他们家里带句话。
没有人回答他们,最多就是望一眼,表示已经记下了。
也许过不了多久,走路的士兵就会像躺着的士兵一样,在绝望中希望别人给家里人带去一封口信。
梅妹子还没有倒下,我首先顶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
没多久醒了过来,嘴里满是腥臭味。
梅妹子跪在我的面前,抓着我的枪,把枪口抵在额头上,平静地说:“才哥,你送妹子吧,走不出去了!”
她跟了我之后,接连两天都没吃半点东西,脸上找已经看不到血色,每过一会,她就会去路边的树丛中,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我望着她,无力地摇头。
“我和周姐一样,连肚子里都……”
梅妹子不顾女性的矜持,把衣服撩开,让我看她的腹部。
只见她的腹部有几个溃烂的,都在冒黑血,里面隐隐有蛆虫在蠕动。
她还是一个尚未嫁人的大姑娘呢!
我仰头大哭,对着天空嚎了一句:“杜长官,这打的是什么仗啊?”
老兵油子把我的枪留给了她们两个女兵,又吩咐两个士兵架着我走。
“妹子,我要是……有命……走出去……跟你家人……”
后面的话,被我的泪水淹没。
我们又走了两天,终于碰到大部队,才知道飞机送来了粮食,每人五斤大米。
当天晚上,有两个兄弟把五斤大米都煮了,还没有完全煮熟就吃了下去,结果干嚎了半夜,天亮的时候咽了气。
没有饿死在丛林中,却撑死在丛林边缘。
这一个排的兄弟,最后就只剩下四个人。
我拉着一袋米想返回去,被老兵油子扯住。别说已经过去了两三天,就是一两个小时,也没有用了。
我跪在地上,对着来时的那条路嚎啕大哭。
一个长官走过来,踢了我一脚,大吼起来:“哭什么?把身体养好喽,重新去战场上为国杀敌,才是对他们的最好交代。”
几天之后,我跟随大部队到了印度,上级派人过来选拔,说是要去兰姆伽训练营,接受美国人的训练。
老兵油子没有被选上,他很不服气:“老子在哪里都一样打小日本!”
没有被选上的人,会被飞机运送回国,重新编入其他的部队。
分别的时候,我问老兵油子:“告诉我,那种黏糊糊的肉团团,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兵油子只是笑了笑:“能够救命的就是好东西!”
半年后,我成了Y军团某连少尉,手里提着美国造卡宾枪,在美国大兵的帮助下重新杀回缅甸。
在经过野人山的时候,我望着那一具具已经化为白骨的军魂,把悲痛变成枪口喷出的子弹。
后来我才听说,我们的长官从印度坐飞机回国,特地让飞机在野人山上空转了一圈。他含泪不语,心中愧对那些死在异国他乡的英魂。
梅妹子和千千万万个丧生在丛林中的英魂那样,都充满着不屈,要是她还活着,说不定年底就结婚了。
我没有再见过老兵油子,也不知道他从丛林里弄来的那种腥臭黏糊糊的肉团,究竟是什么东西,要不是他,我就和梅妹子那样,成为丛林里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