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时光的滚滚车轮风驰电掣般驶进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遥远的千潭寨悄悄地掀起了微澜:首当其冲的乃是地主贤孙向顺发一家终于被摘掉了“四类分子”沉重的大帽盖,这对他家而言可就是破天荒的大好事:一来可以与村里贫下中农平起平坐了,二来再也不用夹起尾巴做人了,无论走到何处都昂首挺胸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宛似整个山寨的喜事只肯光顾他一家。
更令人始料不及的是:时常唯唯诺诺勤劳肯干,一见人开笑双眼便眯成一条缝的龙绍武却出了大问题,一时间便成了寨上人家田间地头的谈资。
要知道一直以来,他可是社员群众心目中最忠厚最可信赖的人呵,在全村:其它的人你大可挑三拣四,对他,你万万不可怀疑,否则人们都会以为你是在鸡蛋里挑骨头故意刁难人,平日里他走路怕踩死蚂蚁,杀鸡宰牛时,一见到木盆里那一滩殷红的热血,立马会用手捂着眼撇过身去。
试想长年累月在社员心目中如此刻板的人怎么会出问题呢?但事实上他果真出了,出在一个还没有长满唇髭血气方刚的后生家身上。
秋收时节,生产队抢收实行了定额制。高考无望的石正军参加了生产队抢收稻谷的生产劳动,积极为全家挣工分。为了把刚刚打进谷桶的谷子挑进生产队保管室外操坪晒干,以便空下谷桶午后再抢收另外一丘糯谷田,一个三十上下的圆脸女人,撸起袖子,弯腰翘臀地俯下身子朝谷桶里的湿淋淋的谷穗操了操,把手上捡起的杂草丢进桶外后,抬起头抿嘴一笑,说道:
“这一桶湿谷子恐怕足足有两百来斤,吴队长,你让我一个人挑回保管室去,我怕真挑不动。”
旁边正蹲着抽烟的中年男人听她这么一说,略一思忖,猛抽一口说道:
“我估摸着空壳谷子多,看是那么一大堆,不上秤,大不了百来斤了不起了。”
女人扭了扭身子,有些为难,心中不愿独挑。
“队长,不要估算了,到田坎上小云家拿把秤,称一下试试,不就行了。”
穿着写有“学雷锋标兵”几个艺术大字的红背心的石正军,见两个人僵持不下急中生智,出了一个主意,说道。
随即他拿来秤竿,把桶里的谷粒先撮到一担箩筐里,然后跟吴队长踮起脚尖一称,足足一百多斤,随后又称起圆脸女人撮好的另一箩筐,已过了百斤。
“怎么样?吴队长,我说得没错吧。”
丰满女人撩了一下耷拉在隆胀胸部前的麻花辫,瞅着队长说。
“是也是,可能水田谷穗湿,压秤些”
队长小声嘀咕后,左顾右盼,接着说:
“那好吧,你就先和正军把这两担谷子送回队里去,回来再收割下一丘。”
说完,队长不由分说,迅速地扛起空谷桶爬上田埂,朝下一丘糯谷田疾步而去。
石正军和女人吱吱嘎嘎地挑着沉重地箩筐,过溪爬坎,终于汗流浃背地挑到了队里保管室晒谷坪里,然后把箩筐重重地撂到地上,准备让会计过秤,实行定额制抢收,每担都要过秤,以便计入工分。
等会计龙绍武匆匆忙忙摸进谷仓门外,拿来队里唯一一杆用了多年溜光圆滑秤花模糊的杆秤一称,他们两个人挑来的谷子加起来一共只有一百三十斤光景。
“这就奇怪了,刚才明明称得二百多,怎么一下子减了三十多。”
石正刚摸着后脑勺嘟囔道。
“你们是不是在路上不小心摔了跤?把谷子倾倒在路边了?”
龙绍武操着双手,立在一旁提醒说。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称错了龙会计!”
石正刚双手像拨浪鼓摇着,爽快地说。
“要不我们再抬起来称一下?“
“不用了,不用了。正刚,龙会计都称了许多担,哪会出错呢?称得多少就是多少吧,别强嘴。”
见到场面尴尬,圆脸女人插了一句,好让他们借坡下驴,其实她是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
然后她眨眨眼把石正刚扯到一边,伏在他耳际指手画脚悄悄地说了一阵。
“那这样吧,廖大姐你先在岩坪上歇一气。暂时别急着把这两担箩筐谷子倒进竹席里去,等我回家喝口水再来倒。”
石正刚盯了一眼龙绍武,又向圆脸女人微笑地点点头,就走远了。
其实,石正刚拐了一道弯,并没有去家里,而是火急火燎地赶到了糯米田,然后气喘吁吁地走到弯腰割稻的队长身旁,把先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队长反映了。
“出鬼了,刚刚在田里才秤过,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少了三十多斤,像这样秤下去,队里不得穷死?”
队长气呼呼地急忙把镰刀别在腰间,放下禾把,挺起身对正刚说。
“队长,不知哪把秤出了问题,我们把刚才借来的那把秤带上,再一起去重秤一下,怎么样?”
看着队长火冒三丈的样子,石正刚出谋划策地说。
等走到保管室外晒谷坪上,四个人又秤了一下,左查右看,好一阵才发现队里的这杆秤多处被人弄了手脚。
“哼,老龙,我做梦都想不到你竟会是这样一个人,我真是看走了眼,你就老实等着队上开社员会吧。”
找到了问题症结所在,队长把队里的那把旧秤哐当一摔,狠狠地瞪了一眼龙绍武,背着双手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此时,龙绍武因被他们看出了破绽,灰溜溜的,额头上沁满了毛毛汗,恨不得找个地缝马上钻进去。
“难怪他家年年亏工分,照样隔天不隔月,杀鸡炖鱼,吃得油光水辣!老人小孩肥肥胖胖的!”
“他一家七口人,上有老下有小,只两个劳力挣工分,还树了大瓦房,不知揩了队里多少油!”
“啧啧,听说鲍牙齿屋圈里的羊,黑子家藏穴里的红苕,也是他偷掉的。”
…………………
夜晚,梁柱上的煤气灯昏浊浊地照着明,队里召开了社员大会,龙绍武乖乖地站在谷仓前,把自己过去贪污队里的一切都交代出来了,弯腰低头像被批斗一般受到了那些义愤填膺的社员地控诉。
会后不久,他在队里担任的一切职务悉被撸光,就连他家刚刚住上一年的青砖瓦房也被唏哩哗啦地拆除,以便用它抵赔集体的损失。
才被摘帽不久的向顺发在那次会上,也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感觉自己的面子因受他的影响也被丢尽,凭心而论,平日里没少得到过龙绍武的悉心关照,不是上门替自己送油料就是献上玉米麦粉,让自己全家顺利地度过了五黄六月那些饥荒的日子。
“可如今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还能仰仗他什么?更何况自己今天也是改造好了的贫下中农,跟他们龙家不分上下了,我还要攀龙天保这门亲干甚么?”
尽管会场上叽叽喳喳,向顺发却呆在黑暗的角落里捂着光溜的头酌摸着小心事。不久之后,他便把女儿订了三年的婚事坚决地给退掉了,寻摸着另攀一根高枝儿。
过了一月,一天云雾满山的大清早,向群英摔着双手气喘吁吁地翻过一道道沟梁,来到了大哥向顺发的院落外,咚咚咚捶打着门环,高喉咙大嗓音朝里喊道:
“大哥,快开门,有急事说哩!”(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