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弱水|用诗酿成的米寿

小楼听雨是诗轩 2025-01-03 18:30:39

用诗酿成的米寿

文|江弱水

三十多年前,我在重庆北碚西南师大念硕士,有一天,忽然收到了未曾谋面的李元洛先生从长沙寄来的一封信,告知我台湾诗人向明先生带来了一笔稿费,两百美元,是给我的,放在他那,问我如何转交。我想这不简单嘛,回信说,您用挂号信寄给我就得了。他没有采纳我的馊主意,还是通过银行汇了款。换成人民币有两千多,让当时每月津贴九十来块钱的我成了暴发户,请哥们连吃了十几顿火锅。

  真正见到李元洛先生是在上个千年末的香港。我在中文大学读博士,临近毕业,导师黄维樑教授主办一个香港文学国际研讨会,有一场活动是在香港科技大学举行。活动的内容全忘了,只记得一结束,我就陪元洛先生往外走。他的烟瘾犯了,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手摁在口袋里,像搭在手枪的扳机上,随时准备开枪。偏偏那是安装了四十部电梯的巨型建筑,走了好久才望见了玻璃墙外的绿色。元洛先生急趋向前,出门瞬间已掏出了一支烟,啪嗒一声点上。对着空旷的海天,他深深吞吐了几口,这才缓过劲来,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抽烟不是好习惯。

  再次相见,是在两年后的武汉,华中师大举办“余光中暨沙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正是桂子山熏香袭人裾的季节,我们登黄鹤楼,游东湖的屈子行吟阁、李白放鹰台,还在楚游宫参加了余光中先生的生日晚宴,听元洛先生整篇整篇地背诵余先生的诗。而他则夸赞我的豪饮。据他说,第二天会议结束,他先返程,去我房间打个招呼,而我却日上三竿犹宿醉未醒。元洛先生三呼而不应,从此给他留下了一个高阳酒徒的落拓印象。

  一晃已经是六年前的暮春,我到长沙开张枣诗学研讨会,一结束便登门拜访了元洛先生。他依然神旺而健谈。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李府的客厅里,高达一米五以上的黑木框中,装裱着余光中先生用劲秀的钢笔大字抄写的长达三十五行的《楚人赠砚记——寄长沙李元洛》:“阔如手掌的一块砚台∣温润亦如吾友的掌心∣端溪的清流所濯,人称端砚∣斧柯山间的辉绿岩所孕……”见惯了人家客厅里古意盎然的书画卷轴,这现代感霸屏的创意真令我惊羡不已。晚上诗人易清华招饮,与元洛先生和史家谭伯牛等豪饮快谈。席间,元洛先生口角噙香,一缕销魂的烟不断在袅袅上升。

  今年,元洛先生已臻米寿,不知尚能烟否?每天还在读诗则是肯定的。他这一辈子,毫不夸张地说,是整个儿泡在诗里头的。诗在别人是难得品尝的珍馐,在他却是一日三餐。其生涯的后一半,著述极丰,也都以赏诗为中心。他论诗与评诗的全部工作,我在这里无法做出整体的描述,只因近十年来兴趣也在古典诗词的评注方面,所以就选取近三十年中他以散文形式写作的,集诗人传记与诗乡游记于一体的《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和《清诗之旅》这几本书,聚焦于其诗词曲的赏读,来谈一谈我的观感。

  这几本诗词曲之旅,给我的总体感觉,可用《文心雕龙·征圣》里的八个字来表述:“精理为文,秀气成采。”也就是说,元洛先生的文章端的是有情采。一方面,是词汇丰富,比喻生动,声音抑扬顿挫;另一方面,是见解通脱,议论精切,笔锋常带感情。把赏诗的文字做到能像不分行的诗一样来欣赏,在当今评论界是罕有其匹了。

  细细说来,我读元洛先生的诗旅诸作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作者腹笥之广。那么多好诗,他怎么都能记得住,而且背得出。所以,在欣赏一首诗的时候,他总是能调动庞大的资源,从一首诗、一句诗,乃至一个字,牵连出许许多多与此相关的诗词曲,来与之相互映照,反复比勘。

  如《唐诗之旅》中,他谈唐人的宝剑篇,从王孟,到李杜,直到李贺的“匣中三尺水”、崔涯的“手中三尺铁”、刘叉的“胸中万古刀”,一串就是一大串。

  又如《元曲之旅》中,他从元人宋方壶《仙吕·一半儿》的“夜深绣户犹未拴。待他还,一半儿微开一半儿关”,想到唐人元稹《莺莺传》的“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他从元人张养浩《中吕·喜春来》的“满城都道好官人”,想到唐人徐凝《和夜题玉泉寺》的“诗好官高能几人”。

  再如《宋词之旅》中,他还将炫技逞巧的“集句词”一一指明其出处。例如贺铸,自诩“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命不暇”,他的《南歌子》,虽非集自温李,摭拾的范围却更广:“疏雨池塘见,微风襟袖知。阴阴夏木啭黄鹂。何处飞来白鹭立移时。易醉扶头酒,难逢敌手棋。日长偏与睡相宜。睡起芭蕉叶上自题诗。”元洛先生指出:贺铸此词虽没有标明“集句”,但他引人旧句多而自铸新词少,虽然引用中常又略加改动,也仍然可以视为一种可以从宽发落的集句词。如“疏雨池塘见,微风襟袖知”,就出自杜牧《秋思》的“微雨池塘见,好风襟袖知”;“阴阴夏木啭黄鹂,何处飞来白鹭立移时”,出自王维《积雨辋川庄作》中的“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易醉扶头酒,难逢敌手棋”,出自姚合《答友人招游》的“赌棋招敌手,沽酒自扶头”;“日长偏与睡相宜”,是对欧阳修《蕲簟》中“自然惟与睡相宜”的就近取材;“睡起芭蕉叶上自题诗”,则是对唐诗人方干《送郑台处士归绛岩》中的“曾书蕉叶寄新题”的远道取经了。

  要知道,二十多年前他写这些书的时候,电脑检索可没有现在这样方便,查找原作必须一本一本地去核对,如果不是平时记诵很多,临时抱佛脚根本不管用。我一向认为,从事文学批评是需要一副好记性的,而记忆需要训练。如果从少年时代起,就有心去记诵大量的文学经典,必定会受用一生。我曾经在硕士生面试中,直接把背不出“大江东去”和“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初试第一名刷掉,录取了能背出《雪国》的开头和《边城》的结尾的最后一名。而我自己,至今仍感激大学时代教我们古典文论的祖保泉教授,布置的平时成绩就是背诵十篇《文心雕龙》。学期结束时,他掇一张藤椅在讲台上,一个一个叫我们上去,当面过关。元洛先生尚在小学时即取父亲案头的唐诗宋词吟哦,中学时又有名师督促吟诵与背诵,长大后更长年浸淫于其中而讽诵不辍,所以才有这样的海量储存并快速检索的能力。于是,一个“绿”字,他能串讲到的民初的易顺鼎;一个“红”字,他能例举到清末的丘逢甲,真令人叹服。

  元洛先生诗词曲鉴赏的另一特点,就是利用各种可供施展的手段、可资比较的理论,来进行文本的细读。他八十年代就写作了《诗美学》一书,体大而思精,展现了充分的理论高度,又谙熟于各种形式的语言分析。针对具体的文本,从版本的甄别,到字义的训诂,他都很在行。然后再来谈艺术特色,对句法与章法、结构与节奏、技巧与意境等作出分析,就十分到位了。

  不妨举一首最简单的诗为例,因为越简单的诗越难分析。无名氏的《金缕衣》,只有二十八个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元洛先生在《唐诗之旅》中的鉴赏,集文献考据与文本分析于一体,冶古典诗学与西方诗学于一炉,堪称我们学习的榜样。他先是作版本溯源,考证此诗始见于唐人韦縠的《才调集》卷二“杂诗”,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误以为镇海节度使李锜所撰,清人蘅塘退士《唐诗三百首》又讹为李锜的侍妾杜秋娘所作,其实本为中唐广为传唱的无名氏之作。然后便聚焦于此诗“矛盾语”(Oxymoron)的运用,展开了精妙的分析: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首句和第二句矛盾逆折,两两相对,句首之两个“劝君”所劝不同,而“莫惜”与“惜取”正相反对,“金缕衣”物质之形而下,“少年时”生命之形而上,也是两相激荡。“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赋而后比,反之复之,以象征少年时光和美好理想的“花”为中心意象,“花开”与“无花”对举,“堪折”“直须折”与“空折枝”,也是相反而又相成,如同两支利剑在缠斗时的碰撞,迸发的是惊心的铿锵与火花。这种西方文论中称为“抵触法”“反论法”的诗艺,在一千年前我国的唐诗中就有如此精彩的演出……

  先是精鉴,后作妙赏,完全不同于那一类读后感式的评论者,只把诗词当作引子,引出种种对人生的感悟与感叹。好的诗词赏鉴,一定是先做扎实的技术分析,然后再适当地进行发散性联想。元洛先生这个说诗系列,一版再版,说明广大读者还是有很多识货的。

  元洛先生诗词曲的鉴赏系列,还有一个显著的特色,就是他经常身临诗词的发生地,以文本与实境对照,就像今天的网红播主,在现场打卡,以现身说法,给我们抖音般直观的感受。

  他去庐山领我们看李白的瀑布,去成都带我们谒杜甫的草堂。他追随王昌龄的足迹,去怀化六十里外,亲证“闻道龙标过五溪”的方位。他携带着《柳河东集》,到永州寻访愚溪上的钴鉧潭。他远赴惠州的西湖,在朝云墓前背诵苏东坡的祭词《雨中花慢》:“襟袖上,犹存残黛,渐减余香。”他到郴州的苏仙岭下、三绝碑前,为“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而低回不已。他到浙江金华,要特地去城东丽泽祠前的双溪,现场感受“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他甚至到山西永济的普救寺,于月明之夜在张生的东墙下和崔莺莺的西厢旁,想象“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动人一刻。他在北京西北郊的皂甲屯的民居商肆中寻觅纳兰性德的墓地,在南京城西的车水马龙中寻找袁枚的随园,均不可得。他遗憾于长沙没有留下“半载长沙客”的黄仲则的任何痕迹,于是在常州的一条老街僻巷中访到了“两当轩”,终于圆了梦。此老一生痴绝处在此,一生乐极处亦在此。诗与真,在他的眼里和心中消泯了界限,因为文字总是能勾连起他鲜活的联想和想象。

  当然,这也是其书以诗篇赏析为经,以文学地理为纬的文化随笔形式所决定的。而且,他的诗学田野考古并不总是愉快的。他一再慨叹,现代生活的快捷便利消解了古典的诗意。想起去年秋天,我从襄阳到奉节,高铁由重重的巴山的腹部不断穿越,一小时三十七分钟,就走完了“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一大半,而老杜却是巴望了十年而到死都不能成行。然而,这风驰电掣的高速所损失的,是“路经滟滪双蓬鬓,天入沧浪一钓舟”,是“黄牛峡静滩声转,白马江寒树影稀”这些美妙的诗句。帕斯捷尔纳克说得对:诗不能飞到天上找,诗在地上,要会弯腰。

  长年浸淫于诗中,元洛先生对文本世界的一切人与事,都有一种切己的关怀。在《宋词之旅》中,元洛先生引了滕子京的一首《临江仙》,两处都径取唐人诗句而一片浑成。他闲笔提起,滕子京是洛阳人,而他自己也出生于洛阳。滕子京谪守巴陵郡政绩卓著,而岳阳又是他本人度过酸甜苦辣的青春之尾声的地方。我想告诉元洛先生的是,庆历七年滕子京殁后,如范仲淹《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所说,“葬于池州青阳县九华山金龟原”。其墓至今犹存,在青阳县城东北十里新河镇,金鸡岭下,抱珠墩上,墓碑直书“宋名臣天章阁待制滕公神道”。再过去十里,是传说中范仲淹因母改嫁而随朱氏继父生活过的长山。故范仲淹遽闻哀讣,要写信给朱氏兄弟报告。滕子京卜葬青阳,是他与范仲淹生前的约定,如范公滕君墓志铭所谓:“君昔有言,爱彼九华。书契以降,干戈弗加。树之松楸,蔽于云霞。”

  我为什么熟悉这一切呢?因为青阳是我的故乡。也就是说,元洛先生和我,从头到尾是把滕子京给接住了

江弱水,香港中文大学博士,现任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中西同步与位移》《古典诗的现代性》《湖上吹水录》《诗的八堂课》《十三行小字中央》《指花扯蕊》《言说的芬芳》《天上深渊》等。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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