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街头，无论是蓬头稚子还是耄耋老人，只要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都能讲一口影视感满满的粤语。哪怕是新广州人，只要住在广州的时间足够久了，也能讲一口略带点外地口音的粤语。

足见在广州粤语有多强的生存和传承以及“传染”能力。

相比较而言，和广州粤语本是同根生的南宁白话，已经提前遭遇了文化危机。

在南宁，白话像被做了节育手术一般，过早地丧失掉了代际传承的能力。

南宁白话会消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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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南宁人的文化危机

2017年，有方言爱好者根据某项调查报告制作了这么一张图↓

▲图片来源于网络

图中，60岁以上的南宁人有82.8%会熟练地使用南宁白话，而6-20岁的则只有13%。7年后的现在，13%这个数字大概率又要打一个不小的折扣。

这样的数字我们很难判断到底准不准确，但却感觉很真实，因为南宁白话像在和普通话的交锋中溃败了一般，从公共场所和社交圈子退守至很多南宁土著的家庭内部；它点状地分部在老城区，以一种散兵游勇的方式生存在老年人的交谈中，对新区完全失去攻城略地的欲望。

▲图片来源于网络

南宁白话的使用熟练度不但按照年龄分层，按照新老城区分界，还按照生活场景的不同而分化。比如在校园里，最大程度上我们只能听见一些带有玩笑性质的白话词组，在大多数菜市场里，也最多能听见零星的几个句子，在商场里基本上白话是完全“隐声”状态的。

一位土生土长的老南宁告诉我，要想听到较多人说南宁白话，只能去一些老街，比如双孖井、三坊街、水街等。

一位姓覃的朋友对南宁白话的现状感到担忧，他认为，随着老一辈的逐渐故去，南宁白话恐怕总有一天会失传，“现在南宁的年轻一代，能听得懂白话已经算是对南宁人的身份最大的尊重了，下一代估计连听都听不懂了，再下一代就变成连听也没听过了”。

一种语言的消失从来都不是新鲜事，更不是危言耸听。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发布过一份“全球濒危语言地图”，该地图指出，截至2013年，全球每两周就有一种语言从地球上消失，速度超过了很多动物的灭绝。

▲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中国，到2022年为止，有48种语言使用人数少于5000人，其中25种使用人数不足千人，部分语言会使用的人只有个位数。

南宁白话还没到要发“濒危通知书”的时候，但如果缺少“言传声教”，持续下去，这一天恐怕“虽迟但到”。

02

为什么南宁白话会消失？

其实，南宁白话的形成历史并不久远，大概只有百年之久。

早在明清以前，南宁通行的语言是评话、僮语（即壮语）以及邕州官话（即下廓街官话）。根据《广西通史》，粤语是随着清代中期的大量广东移民进入南宁之后，才逐渐兴起的。

▲图片来源于网络

在印行于民国二十二年（即1933年）的《广西各县概况》中，白话已有了广泛的群众基础，与官话二分邕城，平话和壮语则主要守住了乡村作为“根据地”——“城市居民，多操白话，官话，各区邻村，则平话，僮语为最通行”。

广东在经济上的持续强势，成为了文化输出的最佳媒介，由于地缘上的关系，广府文化对南宁形成了“贴脸开大”之势，白话因此一路走强，经过本地同化之后，最终成为了具有在地特色的一种方言。

▲图片来源于网络

和粤语一起在南宁落地生根的，还有骑楼、凉茶、粤曲和煲仔饭等等。

照理说，广东在最近数十年经济比百年前更为发达，作为粤语的一个分支，南宁白话的普及率应该更胜从前才对，为什么反而逐渐式微，直至今日已然濒危？

原因有很多个。

首先，是1997年的“推普”。“推普”是为了把普通话推进每一个寻常百姓家，但让人始料未及的是，“普进白出”，白话依次退出了电视和广播、公交车报站等公共服务领域，紧接着甚至开始从很多市民的私人生活领域退出，“禅位”于普通话。

一进一退的普通话和南宁白话，在南宁人的发声系统里产生了“话学反应”，于是就诞生了一个全新的语言物种——南普。

南宁“推普”力度有多大呢？南宁在1997年实行推普运动后，还荣获了“全国推广普通话先进城市”称号。

2017年，地铁2号线开通运营之前，有传言称该线列车将会增加白话报站，但最后这点以为会重新燃起的星星之火，最终辜负了全城人的期待。

其次，是人口的大融合。

根据南宁市统计局的数据，1997年末，南宁全市总人口281.20万人。而截至到2023年末，南宁市常住人口已经达到了894.08万。在这600多万的人口差值里，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全国各地的新南宁人的迁入。

人口的大融合，就意味着不同语言的碰撞和妥协。

在这里，我必须要再提一下南宁人骨子里的那种包容，包容到甚至成为了一种迁就。很少有一个地方的本地人愿意开开心心地操着普通话跟外来的人交流，比如成都、重庆的很多本地人，你跟他说普通话，他跟你说自己的方言。但南宁人很少会这样，除非他真的不会说普通话。

03

保卫南宁白话，是时候了

“推普”以来，保卫南宁白话的呼声就没断过。

为什么要保卫南宁白话？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分析南宁这座城市的人格、个性。其实，语言在一个人以及一座城市的个性彰显中，都是关键因素之一，也是最快速的方式。

东北话彰显了东北人粗犷豪迈的个性，四川话彰显了四川人戏谑幽默的个性，北京话彰显了北京人普遍贫嘴的个性……一定程度上，秦始皇当年书同文车同轨但没有语同音，给我们后来形成了不同的地域个性创造了重要条件。

由于方言是在特定的环境中形成的，因此很多话由方言说出来才会更显得生动传神，因此，不少文艺作品就喜欢用方言来创作。比如《疯狂的石头》，里面的一句“我顶你个肺”流行至今。陈忠实的小说《白鹿原》里，从叙事到人物对话，也无时不刻地在使用关中方言，因此每一个人物都显得异常鲜活有生命力。

保卫南宁白话，就是给南宁保留一份独特的个性，也是一份魅力。

保卫白话的意义当然远不止于此。

▲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们都知道，白话是粤语的一种，而粤语是中国最古老的方言之一，它就像一条时空线索，另一头连接的是我们文明的源头。

据易中天在《大话方言》里所述，秦王政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任嚣、赵佗平定百越，留下将士五十万人镇守，越汉杂处，古粤语兴起。

虽然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演变，古今粤语大概已有很大的不同，但现在的粤语当中，仍然保留了大量古老的信息。

据传，香港大学语言学系做过一份“汉语方言保留古汉语程度”的地图，其中，粤语的存古程度为62%。也就是说，当一个人在说粤语的时候，62%的时间里他和两千年前的祖先实现了同频共振。

以南宁白话为例，我们很容易在一些日常会话中找到古语的痕迹。

比如，南宁白话里“锅”是“镬”，“镬”字在古语中就是“锅”的意思，最早出现于儒家经典《周礼·天官·亨人》：“亨人掌共鼎鑊以给水火之齐。”文天祥在《正气歌》中也有句子云：“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畀”（读音：bì）用以表示“给”，古人也用这个字表示“给”，如“分曹卫之田以畀宋人。”（出自《左传》）

最常见的莫过于“箸”表示筷子、“靓”表示好看，都是粤语里从古至今没有改变过的用法。

▲图片来源于网络

▲图片来源于网络

更功利点来看，南宁要积极融入粤港澳大湾区，我们不能仅仅靠地理上的邻近，还要靠文化上的亲近，保卫南宁白话，大家共讲一口粤语，心理上的距离就会拉得更近。

当然，南宁白话有其可贵之处，普通话也有自己社会功能上的优越性——推广普通话就起到了“语同音”的作用，打破不同地域之间的语言隔阂，从而推动社会更快速发展——二者是需要也可以共存的。

我们需要大力“推普”，也需要全力“留白”。让白话回到和普通话相等的位置，扮演平等的角色，进入相同的公共服务领域，也许就能让白话这盏将灭未灭的灯重新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