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 | 衢江在身边静静地流淌

刘贺和金勇两个人是已经在一起快两年的同志伴侣，而今天见面则是他们分别了快五个月之后的第二次见面，只是见面的地点不在杭州——那个他们俩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地方，而是在衢州下面一个叫做龙游的县城。

情侣被迫分开异地，还要从2023年初讲起。

炒掉一部分人

刘贺是温州人，金勇则来自无锡，都从杭州一所大学毕业的他们，最初不过萍水相逢，但合租了不到半个月后，两人就决定以恋人的身份一起生活。原本只是觉得生活成本太高，两人在一起可以降低一些压力，哪想到一过就是四个多月。

当时还是2022年下半年，管控刚开始放松。两人都说，管控里度过了大部分的大学时光，如今大学一毕业就能有个人互相扶持，也是一种难得的幸运。两个小伙子喜欢做的事就是在住处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回家一起煮饭。而这样隐秘且甜蜜的同居生活，在2023年初发生了变化。

2023年初，公司找刘贺谈话。原来，公司在衢州成立了一家分公司，因为是刚刚组建，大概会过去20个人左右，其中行政经理的职务想安排刘贺担任。“每个月涨薪1000块钱。”跟刘贺谈这件事的副总经理向他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可这对刘贺而言，却未见得是一件好事。他正和金勇处于热恋期。如果到衢州工作，虽然和杭州间的高铁不过40多分钟，但也属于两地分居，他便和副总说自己要回家商量一下。副总颇为惊讶，“你不是单身吗？”刘贺解释，自己刚刚处了一个对象。

金勇听完也有些迟疑，一方面他不愿意耽误刘贺在职场上的晋升，另一方面他也不愿和刘贺分开过久。两人商量后，刘贺问公司，是否在衢州工作一年后返回杭州？公司方面同意了，还生怕刘贺反悔一样，给他每月涨薪1500元。

其实刘贺和金勇原本就生活在下沙区。这个地方比较偏一些，挂着杭州的名字好听罢了。衢州还是让两个年轻人怀抱着希望的。收入增加的同时，在龙游县房租一个月才八百，“还是租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刘贺兴奋地对金勇说。

龙游虽然是县城，但经济还算不错。夜幕下，不少年轻人会结伴享受夜生活，刘贺也加入其中，在最初的一个月，他没有太紧急的工作，感觉舒服极了。

金勇也替刘贺开心，中间还来看过他一次。刘贺带着金勇，在龙游逛了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第四个月，衢州分公司解散了，刘贺也没能调回杭州，反而被就地解聘了。

县城的街道

刘贺一开始以为自己工作出了问题，特意去总公司询问，表示自己可以改。到了第三四次的时候，总公司的人力偷偷告诉刘贺，“别来了，和你工作好坏没关系，设立这个分公司就是为了炒掉一部分人。”

刘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就是被公司摆了一道。金勇则比刘贺还着急，他不断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不要回杭州找工作？”

麻辣兔头

作为年轻同志，刘贺与金勇的想法类似，回杭州意味着更多的可能性，在人海中被发现自己是同志的概率也相应降低。

为了能回到杭州，金勇和刘贺每天都要语音通话，一方面倾诉彼此的相思，另一方面也沟通下找工作的进展。但在刘贺接连一个月不断投简历也没有得到面试机会的残酷事实前，金勇鼓励的作用愈发显得微乎其微了。

在杭州动不动就加班到七点多的金勇很难理解刘贺，“你就非要在哪个小县城里窝着吗？”刘贺找了个借口，“这个房子我租了半年，现在才住了两个多月。房东又不给退租，我现在离开太不合算了！”其实眼看着简历一份份石沉大海，刘贺越来越不自信了。

刘贺当然想回杭州，可金勇把这件事想得过于简单了。如今的大环境下，就算有在杭州工作的经历，如今人在县城，也不见得能轻而易举地回去。

金勇更难理解的是，刘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连门都不想出，他买了箱方便面，每周下楼一趟，买青菜和鸡蛋。一天三顿都是煮方便面，加鸡蛋和青菜。金勇终于坐不住了。

周末，金勇来到龙游县，他看到衢江蜿蜒地穿过这个县城，中午，在县城唯一的商业街上，人并不多。金勇和刘贺两人在街上走了走。刘贺松了一口气般，随即又做个了深呼吸，“好久没这样走走了。”

金勇原本的怒气和不理解，此刻变成了心疼。他没想到刘贺一个人承担着这么大的压力，金勇忍不住握紧了刘贺的手。

那晚，刘贺带着金勇到县城的商业街吃饭。龙游有不少小吃，两人点了七八样，和杭州的口味不一样，衢州的口味偏咸辣。可是吃到那份麻辣兔头的时候，刘贺却拒绝了，说他不忍心吃，金勇一愣，认为刘贺连男人最基本的野心都没有了。

衢州兔头

与其说是为了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不如说是刘贺为了尽快找回自信，也为了让金勇放心。回杭州的工作没有找到，他反倒在县城里找到了一份咨询工作，对方看中的是刘贺在大公司工作过的经验，这对县城里的小微企业而言是十分宝贵的。

“你对这个工作满意吗？”金勇见刘贺一时间回不来杭州，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刘贺也说不上满意，毕竟这份工作和杭州比，收入上差了一截。

但好歹算是落下了脚。“难道你就想和我这样异地下去吗？”金勇此刻已经不仅是失望了，他对未来感到一种普遍的迷茫。

被职场淘汰

刘贺的确是变了。

在杭州的时候，到了周末他就会去周边一些好玩的地方逛逛，如今他一个人在县城，反倒更多的时间宅在住处。

那段时间也是两人频繁发生争吵的日子。不夸张的说，只要语音通话，过不了几分钟，他们就会因无法解决异地这个问题而吵起来。

一晚，金勇独自加班到夜里快九点，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有些委屈地拨通了刘贺的语音。刘贺好半天才接起来。“你在干嘛呢？”金勇没有好气。“我能干嘛？我打游戏呢。”两人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打游戏，但此刻在金勇看来却成为了一种“背叛”，“到底还是在小县城生活舒服，都没有加班的压力，我连晚饭都没吃。”“你加班，公司不管饭吗？那你赶快点外卖呀。”刘贺嘴里忍不住开始教训起了队友。金勇生气地挂断了通话。

刘贺不知道的是，那天金勇在办公室里崩溃了。等到第二天，金勇竟然病倒了。比不上两个人在一起时的嘘寒问暖，刘贺也只能通过跑腿买药的方式给金勇送药。两人的关系似乎越来越远。

这段时间的异地恋让金勇一直心神不宁，工作上也没办法全身心投入，这天一上班，金勇接到了公司HR的面谈通知。那段时间里，公司每天都有人离职，多的时候七八个，少的时候也有一两个人。金勇接到通知，心里咯噔一下，估计轮到自己了。

果然HR开门见山地对金勇说，目前公司的经营不好，需要把一些不盈利的部门关闭。将来公司有了起色，还会考虑把大家重新招聘回来。金勇知道，这不过就是让彼此在面子上好过一点罢了。金勇尝试着争取，和HR说自己可以换到其他低薪部门，但HR的态度坚决，说这是公司的决定，也会给予金勇合理的补偿。

没有工作的金勇一时间无处可去，当时房租也快到期了，房东通知他需要至少交半年的房费。金勇现在还是租着和刘贺曾经一起生活过的房子，房子大，房租高，又是他自己住着。金勇左思右想，决定去跟刘贺当面谈谈。

原本决定分手的金勇来到了县城，刘贺发现了金勇的不对劲。金勇找了个借口，说是自己请了年假，两人在县城过了悠闲的周末，仿佛重新回到了曾经的生活，一起买菜、做饭。

到了周一，刘贺去上班，金勇在住处无事可做，试着开始投简历。果然与刘贺当年遇到的情况类似，半天内投出去几十次简历，哪怕是杭州偏远地区的公司，都没有回复。金勇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被职场淘汰了。

晚上，两人吃完饭，刘贺忽然对金勇说，可以看看衢州这面的工作，机会要比杭州多得多。金勇眼角湿润了一下，短促地回应了一声“嗯”，生怕刘贺发现自己的异样。

在周三那天，金勇的不甘心被房东的一通电话彻底击倒。“你俩去哪里了？行李我给你们打包，放在物业办公室里了，你们记得来取。”“不是还有三天到期吗？”金勇挣扎着。“按道理你们早就该付房租了，到现在也没付。我肯定不能让房子空着啊！今天有人定了房子，剩下三天的房钱，还有押金，我回头转给你。”房东说完就挂了电话。

金勇这下不得不和刘贺说了实话。其实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主要都是衣服。唯一让金勇难以接受的是，2022年，管控那么严，在家办公那么久，自己和刘贺都没有失业，如今不仅遭遇了失业，而且还被房东赶了出来。

金勇又气又急。这时，刘贺成了金勇的靠山。刘贺忙安慰，“别太担心了。周末咱们就去把东西取回来。”

两人把用宜家那种蓝色的编织袋装满的衣服拎回来时，刘贺对金勇说，“不然你也试试，在县城工作吧。压力真的没那么大。”看着金勇质疑的眼神，刘贺忙补充了一句，“当然野心也不能太大。”

两人就这么决定，试一试在县城落脚了。

衢江在身边静静地流淌

金勇找工作没有刘贺那么顺利。金勇的英语口语没刘贺流利，而且职位也没刘贺曾经那么高，所以在简历上不够出彩，得到的面试机会也很少。原本还觉得刘贺不努力的金勇，此刻反而有些自卑。

不知不觉到了2023年年底，金勇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刘贺一回到住处，就告诉金勇，他和公司进行了争取，通过内推的渠道，把金勇推荐给了公司HR，最近就可以安排一次面试。

金勇愣了。其实那段时间，金勇也不愿意轻易下楼。刘贺每个月的工资，再加上两人之前的积蓄，生活起来虽然不轻松，但也不至于无路可走。金勇为刘贺这样的举动深深打动了。他第一次感觉两人在一起，虽然都是男生，可是和异性恋并没有区别。刘贺搂住快要哭出来的金勇，“傻瓜，这样你就要乖乖地在县城里陪着我了。”

金勇和刘贺在衢州的收入都没有杭州那么高，但同时，衢州的节奏也没有杭州那么快，在度过了最初几天的放松后，刘贺发现金勇走在路上，忽然不愿意和自己拉手，甚至开始前后错开距离。

两个在晚上散步时，遇到了一个女性化的，此人估计在县城里很有名，就听旁边人议论，“他怎么又出来了？精神不好，家里人也不管。”“听说家里人也管不了，就是喜欢去找年轻的男人。”听到这些议论，两人都很不舒服。本来金勇还吵着让刘贺给他买冰淇淋，但此刻他急着回家。

回到住处，两人一开始也并未多聊。刘贺发现金勇翻来覆去睡不着，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金勇这才说了实话。原来他在一个小县城长大，从小就因为女性化一直被同学和左邻右舍瞧不起，现在年纪大了，女性化没有那么明显了。可每次在小县城里，总担心会被人认出来、会被人笑话。就像今天那些议论那个男人的人们一样。

这是刘贺第一次知道金勇的秘密，难怪金勇一直不想到小县城里生活，刘贺还以为是他看不起小县城。

刘贺和金勇商量，试着和小县城里的同志接触一下，也许还能打开生活圈子，抱团取暖。两人第一次见的县城同志，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四十多岁了，已经结婚。见到刘贺金勇是两个人，有些失望。聊了一会，就急着离开，说是还要接孩子。刘贺和金勇那天买了不少菜，本想招待对方一起吃晚饭。

试了几次后，刘贺和金勇发现很难和这些留在县城的同志聊的来。甚至有两位基友看到两个人和自己一起见面，很兴奋，以为要三人行。搞得刘贺金勇尴尬不已。

有一位同志朋友说，像刘贺两人这种情况，实际上是很难在这种小县城待太久的，毕竟将来还会考虑去大城市工作。刘贺一时间也没有考虑清楚这件事，他试着投简历，发现如今的确不好找工作。现实的大环境让两人决定至少未来两年都会留在县城，至少多攒一些钱。

两个人跑步的衢江

周末的早上，金勇先起来了。他准备了牛奶和面包，又用开水简单地冲泡了一份汤。过了不到十分钟，刘贺也起来了，两人简单吃了早饭，就向城郊的衢江出发。

每个周末，他们都会沿着衢江跑步，这成了他们在龙游县的生活习惯。如今的生活不容易，可刘贺和金勇都感觉到满足。收入虽低，但至少身边还有爱人，也许一时间看不清未来，但至少两个人都还在努力。

跑了几公里后，见四下无人，金勇拉起刘贺的手，孩子气地摇起来。刘贺一开始还忍着，后来也绷不住，笑出了声。他一转眼，就看到衢江在身边静静地流淌。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它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