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养鸡事业

老鄂讲故事 2022-07-09 21:04:29

生活有时候就是毫无道理可讲的,像母亲那样一个心灵手巧且勤劳的女人,偏偏不会养鸡。好像父亲也不会养。

事实上那年月在我们那个农村,许多人都不怎么会养鸡,也许那时的鸡确实不大好养吧。

我的记忆中,我们村养鸡的人家两个巴掌能数过来,而且都不多养,多则三五只,少则一两只。

不是不想多养,是不好养活,投入太多收获太少,往往二十来颗容光焕发的鸡蛋,在落窝草鸡的辛勤蹲守和一家人的精心照料下,摊上二十来个日日夜夜,最后连一半活蹦乱跳的小鸡也孵不出来。

而这些小鸡在成长过程中,今天死一只,明天死一只,没等长到能下蛋的时候就基本死完了。

这其中可能有诸多的科学因素,但那时的农村人很少崇尚科学,他们爱把自己得不到某种东西的现象统归为“没这个命”。

比如我家,就没吃鸡蛋的命。

那时在我们村,没吃鸡蛋命的人家占大多数,所以能吃上鸡蛋的人家就像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一样时时炫耀着他们的优越。

在他们的炫耀中,我明白了鸡蛋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能吃上鸡蛋是我那时的人生梦想。

我十来岁的时候,母亲终于决定也要养鸡了。

她厚着脸皮向有鸡的人家要鸡蛋,或者买,或者拿麦子换,这家一颗,那家一颗。

那时全村也没有几只鸡,所以凑齐二十颗鸡蛋用了很长时间。

之后母亲又满村子打问落窝草鸡,等借回落窝草鸡,那些鸡蛋不知已放了多久。

母亲又不厌其烦地向人们请教孵小鸡的流程和注意事项,然后就付诸实践了。

母亲往孵化的柳筐里摆鸡蛋时,我可怜巴巴地说,妈,给我吃一颗吧。

母亲拿起一颗鸡蛋端详了半天,终于还是狠心地说,说不定这颗正好是能孵出小鸡的鸡蛋,你还是等小鸡长大了下了蛋再吃吧。

我于是就渴望着日子快点过去。

虽然亲身孵小鸡的是落窝草鸡,可母亲似乎比落窝草鸡还用心。

每天早晨,母亲总是第一个起床,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总是先去观察一下落窝草鸡的工作状态。

每天晚上,母亲总是最后一个睡觉,临睡前也总是要去研究一番落窝草鸡的喜怒哀乐。

有时她正在忙别的事,忽然神经质地扔下手里的活,说声“半天没看鸡了”,就慌慌张张地去问候落窝草鸡了,直到从落窝草鸡的眼神中看出“我很好,请您放心”的意思,她才长舒一口气,重新捡起扔下的活接着干。

父亲取笑她说:“你把落窝草鸡送回去吧,干脆你自己孵得了。”

尽管母亲投入的精力比投在我们身上的精力还多,但最终还是没能孵出一只小鸡来。

失败缘于那只不负责任的落窝草鸡。

也许是母亲把它伺候得太好了,以至于它内分泌失调了,这家伙居然提前起窝了,没征得任何人的同意就擅自离开工作岗位,跑到院子里玩耍去了。

母亲把它按在柳筐里,它象征性地敷衍了一会儿,趁母亲不注意又跑了。

母亲三番五次地把它按进筐里,它三番五次地从筐里跑出来。

最后一次,它表现出极度的抗拒情绪,身体被母亲控制着,两只翅膀有力地扇着,两只脚有力地蹬着,然后柳筐翻了,二十只鸡蛋全部打破在水泥炕棱上。

母亲从鸡蛋的残骸中发现六只已经成形的小鸡,她结结实实地哭了一鼻子,然后我家的狗就痛痛快快地享受了一顿美味。

痛定思痛,母亲化悲痛为力量,她说,我就不信我孵不出鸡来!

她又满村子借鸡蛋和落窝草鸡去了。

几经周折,终于筹备齐全。这回这只落窝草鸡很负责,兢兢业业地完成了二十来天的艰苦蹲守,可是却迟迟不见有小鸡破壳而出。

我们不禁担起心来。

又等了几天,母亲终于等不及了,她拿出一颗鸡蛋对着太阳光看,只看到一团混沌的东西,没有小鸡的形状。

母亲的神色凝重起来,小心翼翼地把鸡蛋磕破,一股青不青黄不黄的蛋液流了出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

母亲不甘心,又挑了一颗鸡蛋打破,然而是一样的,只有发臭的蛋液,没有鲜活的小鸡。

母亲有些慌张,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接着又打破几只,还是一样。

这时候,母亲简直有些疯狂了,颤抖的手不住地磕破鸡蛋,泪水比汗水更汹涌。

直到母亲把所有的鸡蛋都打破,都没能从中发现一只哪怕只是成了形的小鸡。

那只认真负责的落窝草鸡在母亲做这些的时候,目无表情又无辜地看着母亲,一点也没为自己的无能而惭愧自责。

母亲上回是嚎啕大哭,这回是默默地垂泪。

她躺在炕上垂了两天泪后,终于明白孵不出小鸡的原因可能不是出在落窝草鸡身上,而是出在自己身上,她于是放弃了自食其力的打算,决定改“借蛋孵鸡”为“借鸡下蛋”了。

母亲又厚着脸皮满村子转。她跟那些养鸡的人家说好,人家再孵出小鸡时给她一只,她可以拿钱买,也可以拿麦子换。

前前后后,有三只小鸡来到我家安家落户。

母亲动员起全家人给小鸡们盖了鸡舍。

我记得鸡舍盖得很豪华,像座土地庙似的,上面是尖顶,以防雨水沉积,倒是我家的房子是个平顶,出水不好,长年积雨,形成一个凹坑,慢慢地向屋里漏了进来,往往每当下雨时,我家就须大盆小盆摆满一地用来接雨。

三只小鸡的到来,家里一下子变得热闹欢乐起来。

最欢乐的当属母亲,她似乎把本应该给我们的全部爱心都给了那三只小鸡。

她每天仍是早早地起床,一起床就去看鸡,从它们的活跃程度上判断它们的身体是否健康,心情是否愉快;仍是每天迟迟地睡,临睡前也要去看看鸡,看看它们有没有上架,睡眠如何;

隔几天就要打扫一次鸡舍,更换一次垫铺的柴草,要知道,那时我们的被褥也才是一年拆洗两次。

对于鸡的吃食,母亲也是精益求精,从田野里挖出鲜嫩的苦菜、甜苣、灰菜、车前草等,剁碎,拌上粉碎的玉米面,绿里透着黄,我看着都忍不住想吞两口呢。

母亲每当伺候鸡时,脸上就挂着灿烂的笑容,倒仿佛不是她在伺候鸡,而是鸡在伺候她。

尽管如此,还是先后有两只小鸡死去。

一只是莫名其妙地病死了。

母亲早早地发现它不活泼了,请来村里的大夫看,大夫说没事,人还有个不精神的时候。

可那只鸡一天比一天不精神,整日卧在某个角落,连吃食都不积极。

母亲又把大夫请来,大夫检查了半天也没能检查出个所以然来。

终于有一天,那只鸡舒展开瘦弱的肢体,死在了院子里。

母亲大哭了一场,把它埋葬了。

另一只是被搁在墙头上的一块土坯掉下来砸死的。

谁也不知道是谁把土坯搁在墙头上的,为什么要把它搁在墙头,它为什么又会掉下来,可一切就是那么巧,它早不掉晚不掉,偏偏鸡走到了那个位置,它就掉了下来。

这回母亲没哭,也没埋这只鸡,而是把它按在热水盆里退了毛,剁成块,炖进了锅里。

我问母亲,为什么这只不埋?

母亲说,这只又不是病死的,吃不坏人。

由此我想,母亲这次之所以没哭,大概是因为她吃上了鸡肉,付出得到了回报。

两只鸡的死去,让母亲终于承认:“咱们家就没这个命!”

剩下的一只鸡,母亲以为也保不住,索性不管了,早晚也不去看它了,也不挖野菜给它吃了,让它自生自灭,然而它却焕发出超强的生命力,不仅没病没灾,还长得非常肥大。

母亲失去的信心又重新回来了,她说:“这只鸡命中注定是咱们家的!”

那只鸡越长越大,眼看能下蛋了,一天夜里,院子里传来一声脚步落地的响动,待母亲穿上衣服出去时,那只鸡已被翻墙进院子来的小偷抱走了。

母亲提了把铁锹追了出去,绕过门前的玉米地,小偷不见了。

母亲打着手电筒,猫着腰,眯着眼,像个老刑警似的寻找着地上的足迹。

母亲哭一阵,骂一阵,骂偷鸡贼吃得憋死,骂父亲是死人,骂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是废物。

一直寻到天明,母亲锁定了五六个嫌疑人,因为脚步太多,太乱,太杂。

母亲最终无法对应到某个人的头上,就发挥出她的刑侦推理才能凭空猜测,而且把猜测的结果说给村里人听。

张三是光棍,在村里的名声不好,母亲就认定偷鸡贼是张三。

张三就气势汹汹地找到家里来,母亲免不了说一顿好话。

李四以前偷过别人家地里的茄子黄瓜什么的,母亲又认定偷鸡贼是李四,李四找上门,母亲又免不了说一顿好话。

然后把怀疑目标转移到王五身上。

那段时间,我经常能看到村里的人和母亲剑拔弩张地对峙,当然最后肯定是母亲服软认错。

母亲最终没能找到偷鸡贼,她一气之下拆了鸡舍,发誓再不养鸡。

然而消停了一段时间后,母亲忽然又开始收集起鸡蛋来,一颗一颗地拿回家,锁进柜子里。

那时我已上学,年龄的增长让我对母亲的养鸡技术终于失望,也对母亲那份可怜的执着于心不忍,我劝她说:“妈,你别养了,你根本没那本事。”

母亲却信心十足地说:“这回肯定成!”

是的,这回成了,不是母亲的养鸡事业成了,而是我吃鸡蛋的梦想成真了。

母亲把收集来的二十多颗鸡蛋放进一口大锅里煮了。

那年我十八岁,终于吃到了人生中的第一颗鸡蛋。

我不想违心地说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因为它包含了厚重的母爱云云,我反而觉得我吃鸡蛋的梦想并没有实现,反而破灭了,因为鸡蛋并不好吃,它不甜也不香,如同嚼着一团干涩的泥巴。

我吃了半个就完全没胃口了,但为了照顾母亲多年来的辛苦付出,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把整颗鸡蛋全吃了,也把积累了多年的渴望全吃了。

不仅我不爱吃,我的哥哥姐姐们也不爱吃,都吃得心不在焉。

母亲兴致勃勃地催促我们快吃,及至催不动了,她便埋怨起来,说这么好吃的鸡蛋你们这是咋了?

她自己也剥了一颗咬了一口,开始还嘴硬地说好吃。

吃完一个后,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又吃完一个,她也不吃了,愁眉苦脸地看着盆里剩下的鸡蛋。

当时的气氛比较沉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尴尬,谁也不说话。

沉默了半晌,母亲说:“我记得鸡蛋很好吃的呀,这是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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