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一个人,一个单身女孩。
一个人就不会有人趁我睡着的时候乱动我的拖鞋。
开始,我没怎么留意,只是隐约有所察觉,在我每天早晨醒来时,我睡时脱在床下的拖鞋总会发生位移。
最明显的一次,我睡时拖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下,醒来时它们却一只跑到了墙角,一只跑到了门口。
我觉得奇怪。
我猜测着各种可能性,最后都被我一一排除。
最大的可能是,我半夜起来过,上厕所或者梦游,而在半睡半醒间,我把这段经历遗忘了。
想到梦游,我的脑海里第一出现的画面就是,寂静的夜里,空旷的房间里,一个人忽然从床上坐起,下地,趿拉着拖鞋,神情呆滞地做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比如蹲在墙角小便,伏在马桶上喝水,对着白墙梳头,站在阳台上洗澡……
我感到一丝寒意。
我开始下意识地观察。
每次睡觉前,我把拖鞋摆好,拍个照。醒来时,对比照片,拖鞋无一次不发生变化,有时变化大,有时变化小。
而我捂着脑袋,仔细回想夜间的行为,似乎什么都没有。
我的睡眠极好,连梦都不做。
02
我的楼下住着一个男孩,似乎对我有意思,而我对他并无感觉。
我们有时在楼道里碰面,他红着脸向我打招呼,我一般都是点下头算是回应。
他很腼腆,即使向我打招呼时,也是发出极小的声音,有时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见嘴唇动。有时我和他说句话,他的脸就更红了。
我暗笑,像他这样,怕是永远也找不着女朋友。
这天,我敲开了他家的门。
他也是一个人住,屋子里很乱,到处散落着我叫不出名的东西,好像是什么机器的零件,好像是什么试验的仪器,还有一些方便面袋子,矿泉水桶子,零食的碎渣,总之很乱。
屋里散发着一股怪味。
我跟他讲了那件奇怪的事。
他表示不相信,在我的一再强调下,他勉强相信,建议我在家里安装个摄像头。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
摄像头是他给我安的,他对这些很精通,动作潇洒,我烧水给他沏茶,茶还没凉,摄像头已经安好了。
他喝了口茶,把摄像头的数据线连接在我的电脑上。
当晚,如往常一样,我睡时把拖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下,而且没关灯。
一夜无梦。
03
早晨醒来,我第一件事就是低头看地。
没看到拖鞋,我吃了一惊,赤脚下地,终于在客厅找到两只拖鞋,一只还倒扣着。
我咽了口口水,瞪着两只诡异的拖鞋,没敢动它们,绕到书房,坐在电脑前。
我打开昨晚的监控文件。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大气都不敢出。
时间显示在两点半的时候,画面上的拖鞋开始缓缓移动。
是的,拖鞋自己在移动。
仿佛有人穿着它们向前走,只是不离开地面,滑动着出了卧室。
客厅里没装监控,我不知道往后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猜到。
我恐惧地盯着监控画面,少顷,我尖叫一声,跑了出去。
几分钟后,楼下的男孩被我叫了上来。
他坐在电脑前看着画面,我站在他身后,察觉到空气中流动着一股异样的气流。
“是不是灵异现象?”我问。
他没说话,面色凝重,思索了半晌,他问:“你,你有男朋友吗?”
我浑身一震,察觉到自己的皮肤像通过一股电流,整个人麻木了。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只是我看不到,他也始终盯着电脑屏幕,没回头看我。
04
我有男朋友,可是他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
在这之前,我没把这起灵异事件和男朋友的亡故联系起来,此时听楼下的男孩一问,我不得不把两者联系起来。
我想起我和男朋友曾经的一段对话。
“我们不分开。”
“嗯,不分开。”
“假如有一方死了呢?”
“变鬼陪着另一方。”
当时我们说这话时,只是学着电影里的狗血台词赌咒发誓,以加深我们相爱的程度,以使我们彼此感动,没想到竟然成真。
但我一点都不感动,只有害怕。
楼下男孩见我不说话,猜到我没有男朋友,脸红了一下,说“如果,你,信任我的话,今天晚上,我住在你家,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此时,我顾不得多想,巴不得晚上有个人陪我,便同意了。
为了表示感谢,我晚上给他做了饭。我们一起吃了,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聊天中,我告诉他,男朋友在半年前死了。
他哦了一声,没表示什么。
到睡觉时,我睡卧室,他睡客厅的沙发。
我们都没脱衣服。
这晚我睡得不好。
一方面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惶惶的,睡不踏实;另一方面,我还得防着楼下的男孩,毕竟我对他并不了解。
我偷偷地在枕头下压了根擀面杖,准备随时反击。
我开始想藏菜刀来着,怕慌乱之下砍死人,那我就犯法了。
一夜无事。
楼下的男孩没来骚扰我,拖鞋也没发生变化。
05
为了证实,我查看了整晚的监控录像,除了我睡不着时翻来覆去外,一切都是静止的,拖鞋安静地摆放在床下,一点都没动。
他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回了,有什么情况再叫我。”
为了方便,我留下了他的手机号。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可是没完。
当天晚上,楼下的男孩没来陪我,早晨醒来时,我又看到拖鞋发生了位移,齐齐地摆在阳台上,像一个人站在那里看夜景。
通过监控显示,拖鞋在一点多的时候,自己又动了起来。
楼下的男孩又被我叫了过来,他看了半天监控视频,也是纳罕不止。
我可怜巴巴地说:“晚上你能再来陪我吗?”
他答应了。
晚上他来了,我们又一起吃了饭,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问起他的职业,他说他是搞机械研究的,整天闷在家里搞发明,一年能弄出十来个专利,然后把专利卖给厂家,生活倒过得无忧无虑。
难怪他屋里那么乱,还有怪味。
这一刻,我对他有了好感。
只是他不爱说话,也不会说话,连基本的礼貌都不懂,有些木讷,显然和他的职业有关。
我想若非如此,追求他的女孩肯定不少。
如前次一样,他睡客厅,我睡卧室。
这次,我没有预备防身器材。
如前次一次,拖鞋安然地静止了一夜。
如前次一样,他没有踏进卧室半步,蜷缩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待我早晨起来时,他睡得正香。
由于炎热,半袖衫的两只扣子解开了,露出了结实的胸膛;头窝在沙发的角落里,可能呼吸不畅,发着长短不一的鼾声。
我有些不忍。
他被我的脚步声惊醒,坐了起来,问:“什么情况?”
我摇头,说没情况,一切正常,想了想,又说:“你晚上没睡好,到卧室再睡会儿吧,我做早饭。”
他站起,犹豫了一下,说算了,还是走了。
我有些失落。
听到防盗门关上的声音时,我追了出去,喊:
“今晚你还能来吗?”
他没回话,或许回话了,我没听到;听到楼下他家房门咣的一声,他进屋了。
我又有些失落,但我还是去商场里买了一张行军床支在客厅里。
06
晚上,他来了,这让我很感激。
一夜安然,没发生任何情况。
他在我家连续住了一个礼拜,奇怪的是,那件奇怪的事始终没发生。
于是他说:“今晚我不来了,要加班赶个研究。”
我又失落了,但出于女孩矜持的心理,我不便表示什么。
连续几天,我已习惯了家里有他,他不在的晚上,我显得特别烦躁,身体热,像感冒了,又不像,睡不着,在床上翻烙饼。
有个声音让我毛骨悚然。
这个声音来自于地下,紧贴着床边,窸窸窣窣地响,像是有人在趿拉着拖鞋走动。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第一反应不敢看床下,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只是个幻觉,想等到声音消失了再去看个究竟。
我怕我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想到和男朋友之间那句形同儿戏的誓言,更怕看到死去的男朋友骤然出现我的面前。
尽管我很思念他,但我还是没有直面他变成鬼的勇气。
窗帘在微微地晃动,更让我的头皮发麻。
可是那个窸窸窣窣的声音很长时间都没有消失,而且更大,更杂乱。
我想给楼下的男孩打电话,可又怕惊动了那个声音。
我默默地祈祷,你快走,你快走!
那个声音果然小了,我听到是向门口移动,它真的要走了。
我松了口气。
然而那个声音立刻又折了回来,在床边滑动。
当恐惧到了极点,就会生出胆量来。
我终于忍耐不住,猛地坐了起来,看向床下。
灯开着,我看到令我魂飞魄散的一幕。
虽然这一幕,我在监控画面里看到过两次,而当真实地看到时,那种恐怖更强大。
我看的是,一双拖鞋在地上走动着。
像是被人穿着一样,其实是自己走,一前一后,始终不离开地面。
我的脑海里闪出一幅画面。
07
“你的拖鞋正好我穿。”
“还好意思说,大男人长着对儿小脚,也不嫌寒碜。”
“脚大走天下,脚小不离家,说明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瞎编——你别那样走路,没点精神,懒鬼。”
“就是懒鬼,做鬼也懒。”
这是我和男朋友曾经的一段对话。
他什么都好,高大帅气,就是走路的姿势不敢恭维,十分不优雅,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而且长着一双小脚。
非正式场合,尤其在家里,他总是脚不离地趿拉着拖鞋。
如果刚拖完地,他必会在上面留下两道难看的印迹。
我曾多次说过他,也帮他矫正过,他总是改不掉。
08
此时,我眼睁睁地盯着地上两只自动行走的拖鞋,恐惧到了极点。
真的是他,我死去的男朋友!
我哭着说:“你别这样了好吗?我怕。”
可是拖鞋不听我的,兀自在走,又转向门口,时而停一下,接着再走。
我又说:“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可你已经死了,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拖鞋仍在走,走出了卧室,我看不到了,但能听到它摩擦地板的声音。
我鼓了鼓勇气,下了床,跟了出去。
拖鞋一直走,走到客厅,在地上来回转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被吓得几乎要虚脱。
我终于决定要求助楼下的男孩了。
电话接通的时候,拖鞋停止了移动,所以楼下男孩没能亲眼看到这可怕的场景,不过他从监控画面里看到了。
只是画面不全,拖鞋从卧室走出去就看不到了。
他也被惊到了,我注意到他的脸色惨白,额头上汗水涔涔。
“就是他。”
“谁?”
“我男朋友。”
“不会。”
“那是什么?”
楼下的男孩将画面暂停,转回头定定地望着我,说:“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我不相信有这些。”
他不相信,我相信,不然怎么会这样呢?
“你别走,陪我!”
看到他起身,我急忙说。
他的脸红了一下,点了点头。
09
于是,他又住在我家里。
这次住的时间更长,一个月。
不过他只是晚上来住,白天就回去了。
其间有两个晚上,他因赶研究而没在我家住。
由此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他在,那件奇怪的事就不会发生,只要他不在,那件奇怪的事就必定发生。
仿佛这在预示着什么?
如果它真是我的男朋友,莫非他要促使我和楼下的男孩在一起?
这似乎又不像他的性格,他以前可是个醋坛子呢,有时我和别的男的多说几句话,他就酸溜溜地插几句,每每让我尴尬不已。
或许,他是爱我,不想让我孤独吧。
有了这个自我暗示,加上一个月的相处,我渐渐地喜欢上了楼下的男孩。
我知道他也喜欢我,以前就发现。
可是他很古板,又胆小,说话前先红一下脸,掩饰不住内心。
他说的话又都正儿八经,规规矩矩,对我非礼勿视,似乎又在极力地掩饰着内心,如他喜欢我一样,掩饰不住,又在极力掩饰,有时往往显得滑稽可笑。
可我又觉得他很可爱。
因为这点可爱,我喜欢上了他。
但做为女孩,天生的矜持,我不能表示出过分的主动,况且我已经够主动了,以前我男朋友可是花了两年的时间才追到我的。
我敢断定,只要他向我表达一点点那方面的意思,我绝然会不加抵抗的,甚至会投怀送抱。
可是他不,反而让我心焦。
我常想,即使我们住在一起几个世纪,恐怕都等不到他的一句告白。
我又常想,若非他生就一颗聪明的脑袋,恐怕连生存都难。
我还常想,如果我真的嫁给这么一个无趣的男人,会不会也会变得这样无趣,或者耐不住无趣而红杏出墙?
我是个追求浪漫的女孩,我喜欢那种毫无实际意义的仪式感;喜欢千方百计地把男朋友气哭,再想方设法地把他逗乐;喜欢在雨天里故意不打伞,逃回家里躲在男朋友的怀里瑟瑟发抖;喜欢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再一丝不苟地收拾……
我和他,真的合适吗?
然而爱情不是理智计算的结果,不是物理和几何,而是诗和哲学。
10
那晚,为了犒劳他一个多月任劳任怨的陪伴,同时也为了增加些情调,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喝了一点酒。
酒能乱什么来着?
原谅我不厚道地笑了。
可是他不多喝,也不趁机灌我酒,反而劝我少喝点,丝毫不珍惜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于是我醉了,他没醉。
我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朦胧中听到他说:“回床上睡吧。”
我没理他。
睡到半夜的时候,觉得有人在动我。
我微睁开眼,屋里没开灯,透进一丝月光,我看到动我的是楼下的男孩。
视线不好,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从他的手法上来看,是极平静而且纯净的。
他的手有意避开我的重要部位。
这让我对他极其地信任。
他把我抱了起来,往卧室走。
我醉得快,醒得也快,其实此时已没有醉意了,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卧室,但我装作还醉着。
明意识里,我怕他对我做出一些行动,我该拒绝还是迎合?
潜意识里,我又担心我突然醒转而使他不敢对我做出一些行动。
进了卧室。
他把我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拉过被子盖在我的身上,整个过程不带丝毫轻薄。
如果我们是第一次见面,我一定被他的坐怀不乱而感动;然而现在我们已经同居了一个多月,他如此,反而让我有一种受到鄙视的感觉。
我期待着什么,带着迫切。
然而没有。
他给我盖好被子后,直立起身体,就要转身离开卧室。
我忽然扑起,抱住了他,双臂勾住他的脖子,递上嘴唇。
他略一推却,便开始迎合。
我一边吻着他,一边把他往床上拉,他顺着我倒下的趋势,压在了我的身上。
他成功地攻陷了我。
其实,整个过程,都是在我的引导下进行的。
对于这个事,他完全生疏,动作僵硬刻板,像他做那些发明一样,虽然卖力地耕耘,却不得其法。
至此,我虽然是个女孩,虽然知道应该保持矜持,但还是自然地充当起了他的领路人。
11
我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转变。
他顺理成章地成了我的男朋友,我们正大光明地同居在一起。
其实,生活轨迹并未发生多大的转变,他晚上在家里,白天就走了,回到了他的家,那是他的工作场所;我收拾收拾,也去上班。
不同的是,客厅里的行军床拆掉了。
不同的是,床上摆放着两对拖鞋。
拖鞋再没有自己奔跑过。
他把一些生活器具从他家搬到我家,生活在我家,工作在他家。
我再没去过他家,我并不关心他做的那些研究,就像他不关心我的工作一样。
有时在聊天中偶有涉及,我理不清他说的那些自然科学,他理不清我说的那些社会人情。
我们的爱情,按部就班,单调而从容。
我适应了他。
由此我想,所谓情调,才是爱情的绊脚石;所谓浪漫,就是背叛的潜台词。
12
某天,他告诉我,他的一项研究成果取得了重大突破,而且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
几天后,他要参加一个科技博览会,并在会上展示他的研究成果,同时与厂家签订应用协议。他让我也去参加,说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我猜到了这个惊喜是什么。
我曾在他的包里发现了一枚新买的钻戒,标牌还没扯掉;盒子里还有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了,上面涂涂改改地写满了字,内容除了对我的真情告白以外,还记录着求婚的流程:演讲——展示——告白——求婚。
大概他的脑子不适合记录这些诗一样的语言,所以就提前写好,经常温习。
我想,他说的惊喜,应该就是在大会现场,向我求婚。
不懂情调的他,准备用设计好的流程给我一次浪漫。
不懂诗的他,用科学的语言表达他的爱情。
科学和爱情,让他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虽然我已料到他的计划,但还是激动着,这或许是我所经历的爱情当中,最别致的一次,也是最难忘的一次。
那晚,我们深入相爱,我泪流满面。
13
博览会现场,我独坐一隅,期待着惊喜的来临。
虽不意外,但绝对是惊喜。
楼下的男孩正站在讲台上演讲着,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四块手掌大的铁块——这就是他的发明,磁力攀援器。
他平时不爱说话,每说一句话都结结巴巴,难以尽意;而此时讲起他的发明来,却纵横捭阖,滔滔不绝,那些生硬的专业术语在他的口中如行云流水。
此时我才发现,他不仅可爱,可靠,而且迷人,比一切男人都迷人。
我虽然对此并不精通,但学过物理,还是勉强听懂了。
他的发明,磁力攀援器,那四块方铁,其实里面安装了复杂的机构,将一节电池的电量放大,产生巨大的磁场,可以吸附在任何磁性金属上。
最大的亮点在于,它的磁力巨大,可以直接吸附在混凝土墙面上,因为混凝土墙里面都有钢筋。
使用时,两只手和两只脚与四块方铁固定好,就可以在混凝土墙壁上任意攀援。
他演讲时,参观者多有不信,窃窃私语。
演讲完,他便开始演示。
做演示的不是他,是一个身手矫健的小伙子。
小伙子的手和脚固定好四块方铁,开始从讲台一侧的混凝土柱子往上爬,果然像蜘蛛侠一样地如履平地。
他从柱子底部爬到顶部,再从顶部爬到底部,反复来回,轻松自如。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忘了鼓掌,热泪盈眶。
这不算什么,接下来,才是高潮。
小伙子再次从柱子底部爬到了顶部,手脚齐动,身体便从柱子上离开,倒悬在混凝土楼板上,然后扭动着身体,像一条鳄鱼似的在楼板上穿梭行走,时而腾出一只手挠首弄姿,时而扭转头,向下面的观众做着鬼脸。
围观者沸腾了。
所有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拍着手,尖叫着,场面一度失控。
我又忘了鼓掌,却失魂落魄。
脑海里浮现出那幕诡异的场景:半夜三更,两只拖鞋从床下一步一步地移到客厅,在地板上来回奔跑;渐渐地,眼前的场景,和家里的场景重合了起来,正在攀援着的小伙子的手脚和两只奔跑的拖鞋的轨迹重合了起来。
表演结束了,那个小伙子退了场。
14
我看到讲台上,楼下的男孩双手互搓着,反而有些难为情。
他咳嗽了几声,便开始了对我的真情告白,内容果然是和他事先写好的一样,只是加了一些语气词,时而卡顿一下,或是因为没背熟,或是因为紧张。
可我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做完告白,从衣兜里掏出那枚钻戒,走下讲台,向着我的方向走来。
观众鼓着掌,目光随着他移动着,都想见证这激动人心的幸福时刻。
然而没等他走近我,我就转身逃出会场。
我一口气跑回家。
我把那双会行走的拖鞋拿起来,含着热泪看了许久,然后找来剪刀,小心翼翼地剪着鞋底。
只剪了个小口,便剪不动了,好像遇到了硬物。
我放下剪刀,双手从剪口上使劲一撕,鞋底便被撕成了两半,露出一条薄薄的铁板。
这时,门开了,楼下的男孩走了进来,他不安地望着我。
我把铁板抽出来,冲他晃了晃,带着嘲笑说:“这就是灵异事件的真相,好可笑。”
“拖鞋里怎么会有钢板呢?”
他疑惑地问。
我没说话,想起了我死去的男朋友。
15
我在外时极热衷于打扮自己,而在家时却极随便,有点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当然也可以说是不修边幅。
我经常整天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在小区里悠闲自得地散步,也经常在做饭的时候,因为缺少什么,而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风风火火地跑到街对面的超市。
“啊呀!”
走到单元门口,脚底的刺痛让我尖叫一声,也让我蹲了下来,侧转鞋底,我看到一只铁钉子透穿鞋底扎进我的脚底,有鲜血流了出来。
这时,男朋友跑过来,把我抱起,送到了医院。
其实并无大碍,但他还是让我住了两天院。
出院的时候,他送给我一双拖鞋,说:“以后就穿这双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定制版拖鞋,保管再扎不到你。”
他知道他改变不了我大大咧咧的性格,就给我定制了这双垫着钢板的拖鞋。
以后,我仍然穿着拖鞋到处跑,再没被扎到过,连被石子硌过都没。
16
此时,我却把它毁坏了。
望着它残损的肢体,我痛哭失声。
楼下的男孩慌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没有蓄谋,”他说,“我并不知道你的拖鞋里会有钢板。”
其实,仔细想,这事确实和楼下的男孩无关,至少,他不是有意的。
但我还是觉得,一切都变了味,变得可悲而可笑,就像喝了一杯美味的果汁,正在赞美它的创造者时,却意外地发现,它只是用化学香精勾兑出来的一杯寡汤淡水,玩弄了你的味觉。
我接受不了他。
我离开了。
临走时,楼下的男孩子送我一双拖鞋,说:“它可能没你以前的那双拖鞋有意义,但一样可以防止你的脚被扎伤。”
他是好意,我收下了。
17
我搬了家,不仅搬了家,而且移居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我租了套房子,是一楼,谁也别想再玩弄我。
独居的生活寂寞无聊,却也清静,清心。
我成了一个寡欲的人,不想再谈恋爱,甚至不愿意社交,把身体封锁在混凝土框架里,把心埋藏在肢体的最深处,埋得严严实实。
生日那天,颇觉伤感,没有蛋糕,没有鲜花,没有问候,没有生日歌。
我没吃晚饭,独饮了半瓶红酒,想起去世的前男友,想起那个楼下的男孩,莫名地,我哭了,清的泪混合着浊的酒,冰凉地滑过心脾,像把一切沉睡的记忆唤醒了。
睡下后,辗转难眠,忽然隐约听到床下有响动。
这个响动,我很熟悉,窸窸窣窣的,是拖鞋在摩擦着地板。
我一惊而起,扭亮灯,望向地面,果然,两只新买的拖鞋像是有人穿着一样,进进退退,时而直行,时而旋转,像跳舞的舞步。
很快,它们移出了卧室,去了客厅。
我下了地,默默地跟在后面,从卧室到客厅,再到餐厅,再到卫生间,再到阳台……
它们走到哪里,我就把哪里的灯按亮。
它们最后向门口走去,来回冲撞着防盗门,似乎要出去,我便打开了门。
泪水迷蒙了双眼,我却笑了。
“生日快乐!”
楼下的男孩站在门口,手捧着一束玫瑰花。
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摇控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