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江海是庆州人，某个白天从高粱地里回来，躺在家里睡觉，迷迷糊糊间看到有一黑一白两个脸面苍白、眼神空洞的人走进来，毫不费力就押着他往外走。

秦江海顿时感到自己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

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肉身还躺在家里的床上，很快就明白过来：身旁这两位是拘魂使者黑白无常，而自己马上就要随他们下地府去见阎王了……

这一认知立刻叫他惊起一身冷汗：自己什么也没做，怎么就要被抓去阴曹地府了？

他很想问问这究竟是什么回事，可嘴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被推着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座像是人间的衙门面前，门口连一个看守都没有，里面迷雾滚滚，看不真切。

然而他们并没有进去，转而走进旁边一扇小门。到这里时，黑白无常将人交给前面的小鬼就离开了。

秦江海曾经在街头听说书的讲过地府的情形，本以为会看到许多血腥残忍的场面，结果都没有。

走到底后，入目是一张宽大的桌案，上面放着一叠叠厚厚的状纸，一个官差模样的人冷面坐在后边。

看清那官差的长相后，秦江海大惊：这不是前年死去的兄长吗？怎么这么久过去还没有轮回？

面前坐着的确实是他的亲兄长秦宝山。秦宝山见了弟弟也很惊愕：家里就他们两个孩子，自己变成这样皆是不得已，可怎么连弟弟也没活下来，难道他们秦家注定无后？

兄弟俩相认后，都禁不住泪流满面。

虽有熟悉的亲人在旁，但秦江海如今也不过十来岁，对这个阴森凄冷的地方惧怕得不行，赶忙询问在此当差的兄长，自己这番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当了谁的替死鬼？

秦宝山查阅过后，皱起眉头道：“卷宗上显示你在高粱地里杀了个人，就是村里那个和你同辈，叫六二的。”

秦江海立刻否认，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怎么可能！今日我在地里忙活完就回家去了，并未和人起冲突。倒是走之前看到有处高粱丛一直晃动，有人在打闹，听声音确实像是六二那小子的。”

秦宝山自然也相信弟弟的为人，之后查了半天，总算搞清楚了前因后果。原来秦江海还真是当了替死鬼，却不是替人，而是替一个游魂。

“那游魂本就魂魄不全，不顾魂飞魄散的危险一直在人间飘荡，危害凡人。六二也是不走运，青天白日的竟撞上他了。”

顿了顿，秦宝山接着道：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这里有些鬼差和人间那些狗官一样，俱是贪赃枉法、好逸恶劳之辈。那游魂行踪不定，四处作恶，三番两次抓他不着。

鬼差们怕被阎王降罪，每每让无辜之人顶替。你知道的，今日若非你我的关系，只怕你也……”

后面的话残忍而又真实，秦宝山止住话头，转而对弟弟说：“如今为你平冤，需要那六二的证词。他和你同是新鬼，都在这一层，接下来的事……”

秦江海一边听一边点头。之后就到地方找到了六二，对方看见他后，脸上满是惊讶。得知秦江海是因自己而下来这里，他心里万分愧疚，答应会为他作证，说出一切的真相。

很快，秦宝山高兴地找到弟弟：

“阎王信任我，重查了此案，为你平反了冤屈，很快就会送你还阳。至于那群给你下拘魂令的鬼差，我已向阎王禀明，他们受到了不小的责罚。希望你日后在人间的生活不会因为这番经历而有不快。”

马上就能回到温暖的人间了，秦江海却开始感到不舍。

“大哥，若是您也能和我一道回去……”

秦宝山立刻打断他的话：“这话可不能乱讲，破坏秩序的罪责，你我都承担不起！”

秦江海想到什么，激动道：

“大哥您还记得那个陆姑娘吗？就是当初您与她订过亲的那位。最近那陆姑娘的家人总是接连生病，怀疑是遭了报应，村里人都这么说。毕竟当初您救了她的命，她好过来后却要悔婚，还要嫁给别人……

本来我也不信，如今知道大哥您在地府当差，难道这一切真的和您有关吗？我想，若是她能下来与您团聚，那也算……”

秦江海年纪轻，又是和最亲近的人，说起话来口无遮拦，当兄长的连忙呵斥他，他才反应过来闭了嘴，为自己的小人之心感到抱歉。

马上就要还阳了，秦江海将要问的都一并问清，也是对这几年的怀念有个交代。

“大哥，还没说您怎么一直不入轮回，难道在这里做事要比人间舒服吗？”

秦宝山苦笑着回应弟弟：“你可知那游魂为何宁可魂飞魄散也要待在人间？因为他魂魄残缺，无法入轮回啊！与其被拘禁在这阴冷的地府，不如在人间当个自在的孤魂野鬼。我……我和那游魂一样啊，想投生也不能……”

秦江海立时呆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怎么可能！您怎么也会魂魄不全？难道是那巫医诓了我们一家？”

秦宝山摇摇头：“并不是那巫医的错，是我自己的选择……”

往事渐渐浮现。

秦宝山和陆氏都是一个村子的人，小时候就在一块儿玩，可谓是青梅竹马。到了年纪后，两人也在长辈们的看好下订下姻亲。

怎知陆氏出了趟门染上了疫症，家人都不敢靠近她，让她到山上去住。只有秦宝山还惦记着这位未来的妻子，冒着性命危险去给她送吃喝，陪她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然而仅仅是这样也是远远不够的，陆氏的病症越来越重，到后来连话都说不出口，眼看没几日活头了。

秦宝山心急如焚，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有位巫医神通广大，能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那巫医生得跟鬼魅一样，术法也确实相当厉害，最终将陆氏从鬼门关拉了回来，然而代价却是要秦宝山的性命，也就是“以命换命”。

而秦宝山当时只是思虑了一会儿就答应了。

不仅如此，那巫医早已提醒他，这种换命的法子相当险恶，换命的人不但会付出性命，且极有可能魂魄受损，魂魄若是不全就无法入轮回，只能终生在地府游走，稍有不慎就魂飞魄散。

秦宝山想起还躺在山洞里奄奄一息的陆氏，咬牙承担了一切代价。

而这些他都没和家人说，只怕他们受不住。

在这一过程中，巫医最为清楚秦宝山的痴情，也好心帮他撑着活到了陆氏病好醒来后的那天。

谁知老天爷给人开了这么大的玩笑！本以为有情人能在最后一刻相聚重逢，好好道别。结果那陆氏醒过来后，一口咬定不认识秦宝山，也拒绝承认与秦宝山的姻亲，转头就与一个戏伶好上了。

秦宝山千辛万苦去找巫医救人这事，村里人都知道。虽不清楚个中细节，但很显然，陆氏这条命是秦宝山救回来的。

而今这获救的女子扭头就悔婚，大伙都骂她是没心肝的白眼狼。陆氏不是说自己大病后失去了记忆吗，可为何单单忘记了救命恩人？可见不过是骗人的谎话！

秦宝山想找陆氏问明白，人家都躲在屋里不肯见他。陆氏的母亲出来见到他也感到十分愧疚，说自己女儿正在为新郎君做鞋子。秦宝山听后又是两眼一黑。

附近熟识的村民再三来劝，陆氏都不肯回头，她放话道：“若是想拿回这条命就拿去吧！但我绝不会嫁给一个不爱的人过日子！”

秦宝山陆陆续续从旁人那里得知了陆氏近来那个相好——一个戏伶，对方的个性和自己完全相反。秦宝山少言寡语，沉稳内敛，而那戏伶年纪较轻，风趣幽默，很受年轻姑娘的喜爱。

还记得曾经陆氏说最厌恶油嘴滑舌之人，这才几年就换了想法。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秦宝山心痛如刀割，认命地跟随鬼差离开了温暖的人间。

“要我说，当初大哥您就不该舍命救那个狼心狗肺的……不然，咱们一家如今还能团圆……”每每想起这事，秦江海都恨不得替兄长手撕了那个变心的妇人。

当初秦宝山死后半年，和陆氏相好的那个戏伶忽然得了重病。陆氏四处为他求医，贴身照顾，甚至甘愿以身试毒。听闻以天山上的灵蛇入药有望治好他的病，陆氏便冒着性命危险去抓来。

这事也在当地传开了，若是没有秦宝山那事，兴许大家都会为陆氏的痴情而感动，而不是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了。

“她用着大哥您换给她的命，去给那个戏子讨好献命，这简直就是光明正大踩在您的脸上啊！不过所幸老天有眼，如今她家里人一个个病倒。

若是那个负心女还有点良知，他日死后见到您，需得在您面前磕上几个响头忏悔才行！”秦江海一说起这事就愤愤不平。

回忆起往事，秦宝山这个当事人却没了当年那股沉重的恼怒和悲伤，像是看开了一般，还反过来劝慰弟弟。

“我在这当差也有些年月了，什么恩仇悲欢见得太多了……这世间无法强求的，又何止这一件呢？”

兄弟俩又说了些家里的事，最后终于到了不得不分离的时候了。

……

秦江海从家里的床上醒来时，听见一阵呜呜的哭声。秦父秦母以为他死了，哭得喘不上气来。而今孩子醒来，二老哭得反倒更猛烈了。

秦江海见了心里更加愧疚，打定主意日后要更加用心侍奉父母，连同兄长那一份也补回来。

某天他在街上路过张家医馆，碰上了刚刚出来的陆氏。那陆氏的眼睛肿得跟核桃一般，一看就是哭了不知几日，手里拎的药包跟小山似的。

秦江海装作不认识般径直走过，不曾想被那陆氏叫住。

“当初害得秦大哥……我一直很内疚，这都是我欠他的。这些年我们家也过得很不好，我……”

不等陆氏说完，秦江海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晚上，秦母的声音在屋外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年轻的女声。

秦江海立马跑出去，果然看见了陆氏。

这几年来，陆家人总是断断续续给他们家送东西，吃的用的都有，自己家舍不得用的，都会先拿给秦家。

往日秦母偶尔会收一些，但秦江海每次都会将那些东西丢出去。

秦母心软，早年也对陆家人有过怨怼，后来日子长了，慢慢就怨恨不起来了，还将陆氏当成小时候常来家里玩的那个小女娃。

但秦江海一直不忘旧恨。想起不久前才从地府那里知晓的真相，他要再三忍住，才能隐藏好自己的悲伤。若是爹娘也知道大哥付出的代价如此巨大，只怕会痛恨得晕过去，更不可能再与陆氏这般友好相对。

当下，他气急败坏冲出去要将陆氏赶出去。那陆氏突然放下手里的提篮，痛哭着跪了下来。只听她哭咽着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忏悔的话，秦江海只记得其中一段。

那陆氏说：

“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头很多年了。实话说早在染上疫症前，我就想退亲了。我对秦大哥就是小时候对兄长的感情，就像江海一样……

每次我爹娘身子不好了，都是他里里外外帮忙，比我这个亲女儿还亲，父母也早就将他当自家女婿看待。我虽心里对他没有那样的爱意，但这份恩德我一直记在心里，也知道无法回报。

所有人都看好我们走到一起，直到定亲那一刻我都不敢说半个“不”字……

后来我从鬼门关走一遭，才知这人间的日子有多珍贵。但若是无法按自己的心意生活，我宁肯舍去这条命！如果有机会，我宁肯那时就一个人病死在山洞里……

若是将来我死去还能见到秦大哥，必定任他责罚，绝不闪躲一下……”

看见陆氏跪在地上说出心里话的样子，秦江海脑中渐渐浮现出兄长那一副看淡的神情，兴许他心里也早就有数了吧，只是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