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和秦钟姐弟两的故事(后文简称“二秦故事”)存在着内容矛盾、时序错乱、叙事断档、交代不清等众多文本问题,不仅给读者们理解这部分内容带来极大的困扰,也给学界带来了长期的挑战。
戴敦邦绘秦可卿
如何理顺“二秦故事”的叙事脉络并解释清楚各种矛盾的缘由,可谓是红学研究的一个难点。本文将在这一难题上尝试作出一点新的探索。
一、“二秦故事”中的文本问题先来简单梳理一下“二秦故事”所涉及的文本问题,看看前辈学人在这个问题上都作出了哪些探索以及遇到哪些困扰。
1、秦可卿死亡方式与原因
秦可卿死亡方式和原因在书中呈现明显的矛盾状态:第五回中秦可卿的判曲、判词及对应的“美人悬梁自缢”图,第七回中的焦大醉骂,第十三回中的诸多笔墨以及对应的多条脂批,皆清晰地指向秦可卿是因为与贾珍之间有过暧昧关系而悬梁自尽的,即脂批明确揭示的“淫丧天香楼”故事情节。
而根据第十回、第十一回中秦可卿病重难愈的书写内容,又可以非常合理地推断出秦可卿是病亡的结论。那么,秦可卿究竟是“淫丧”还是“病亡”的呢?这是秦可卿故事中相当难回答且又必须得回答的问题。
顾颉刚先生在1921年6月24日与俞平伯先生的通信中,曾感叹道:“若说可卿果是自缢的罢,原文中写可卿的死状(指病死,笔者注),又最是明白。作者若要点明此事(指淫丧,笔者注),何必把他的病症这等详写?这真是一桩疑案。” ①
顾先生的困惑,到今天也依然在困扰着我们很多人。尽管在顾先生与俞先生通信的随后几年中,陆续发现了甲戌本和庚辰本,这两个本子在批语中都清楚地提及批书人曾让曹雪芹删除“淫丧天香楼”的内容,但关于秦可卿死亡的方式与原因,在理解上仍然有严重分歧:
《顾颉刚全集》
一种看法坚持认为秦可卿仍然是“淫丧”,只是从明写改为暗写。俞平伯先生即持此种看法。②
另一种看法,认为作者已经将秦可卿之死从“淫丧”改为“病亡”,如蔡义江先生。
脂批只提到删而未言改,并不等于没有改或可以不改。秦氏患病事应为原有,但写其病情发展趋势,当有所更改。因为初稿既写其‘淫丧’,则只能写她病渐有起色,而不能写成病危至家人皆已准备后事。③
2、秦可卿死亡时间
秦可卿死亡时间是书中另一个存在显著自相矛盾的地方。由于对第十二回中“谁知这年冬底,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黛玉回去”这处文字存在不同的解读方式,故而对秦可卿的死亡时间也存在理解上的显著分歧。
刘旦宅绘秦可卿
一种看法是将“这年冬底”的黛玉离开贾府之事与贾瑞之死理解为顺叙关系,即林黛玉离开贾府发生在贾瑞死亡之后。而贾瑞故事又前后跨时三个年头,故而,秦可卿之死距离第十一回中讲述到她病重的时间,其间已经间隔有两年多了。如俞平伯先生即持这种看法。④
另一种看法是将“这年冬底”的黛玉离开贾府之事与贾瑞之死理解为并叙关系。即从第十一回的故事中引入两条故事线,其中一条是贾瑞故事,另一条是黛玉离开贾府以及秦可卿病逝。这样理解的话,则秦可卿之死距第十一回中她的病重则只有两个来月的时间。如蔡义江先生即持有这种看法。⑤
以上两种看法中,不管是俞平伯先生认为的秦可卿死在其病后两年多的冬春之交,还是蔡义江先生认为的她死在病后次年的春分之前,都与第十四回中的有关内容直接冲突。根据第十四回中昭儿对王熙凤讲述的林如海去世的日子——九月初三,以及当时正是秦可卿葬礼的满五七之日来看,可以大体推断出“淫丧”叙事下的秦可卿死亡时间是在中秋节前后。⑥
3、叙事断档的问题
在“二秦故事”中,有几个地方存在叙事断档从而造成故事内容不够连贯的现象。
比如,宝玉和秦钟二人从什么时候因什么事情而停止了上学,在书中完全找不到答案。
第九回顽童闹学堂之后,并没有说他二人从此就不再上学了,因此,正常来说,宝玉和秦钟应该是在继续上学。
而从第十一回开始,就完全没有提及二人上学之事了,就像压根就没有上学这回事的样子,这一回中,宝玉参加了贾敬生日活动,丝毫没有提及他没去学校的理由,至于秦钟,则只字没提;直到第十四回,方突然提起给二人装修书房以便读夜书之事来。而读夜书这事又是因何而起,也完全不得而知。
改琦绘秦钟
再比如,在第九回中,针对宝玉、秦钟二人相处亲密进而引出种种谣言的文字,蒙府本和戚序本都有夹批曰:“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蒙府本和戚序本的夹批,一般认为属于脂批,内容是相对可靠的。那么,问题来了,脂批说的“伏下阿呆争风一回”究竟指那一回呢?不得而知了。刘世德先生对此有独到见解,且留待后文再作分析。
4、交代不清的问题
在“二秦故事”中,有多处文字存在跳跃性或者是突兀性,让读者无法把握其叙事的脉络或者前因后果。
比如,第十回和第十一回这两回故事的时间线突然与前面几回文字的时间线出现无法清晰对接的问题。
韩准饰演贾敬
我们先以第十一回为基准,来倒推一下各故事的发生时间。第十一回贾敬过生日的时间是在九月中旬,这一点书中有明确的交待,这与书中描写的物候时令特征整体来说是一致的。
以贾敬过生日为基准时间进行倒推,可知第十回的故事发生于贾敬生日之前的两日内,自然也是在九月份。同样地,以贾敬生日为基准时间,倒推三天,正是第九回闹学堂之事发生的时间。因此,如果从第十一回倒推,闹学堂应当是在九月份。
我们再以第六回为基准,来顺推一下各故事的发生时间。第六回中,刘姥姥进贾府的时间,书中说是“秋尽冬初”,从书中描写的王熙凤的穿着打扮以及已经要用手炉取暖来看,可以判断出应该是十月份的时候。
从第六回刘姥姥进贾府开始,到第九回宝玉与秦钟第一日上学,这段故事的时间线非常连贯。前后大致间隔六七天的时间。刘姥姥是十月份进的贾府,正常来说,宝玉与秦钟去上学的时间应该也是十月份。
这样的话,在第九回中,宝玉与秦钟是十月份上的学,然后次年九月份闹的学堂。从入学到闹学堂,中间间隔十一个月的时间。当然,这是根据前后回文字进行逻辑推论出来的。
但根据第九回本身的内容看,说宝玉、秦钟从入学到闹学堂,中间间隔达十一个月之久,似乎是值得怀疑的。理由有四:
第一,宝玉、秦钟从一入学就对香怜、玉爱有了爱意,要等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有机会接触,这似乎太能沉得住气了,不太可信。
戴敦邦绘秦钟
第二,如果宝玉、秦钟都上了快一年的学,才开始闹学堂,这可以说已经算是很守纪律的好孩子了,完全不太像二人的形象定位。
第三,宝玉、秦钟和同学们之间似乎还不是很熟,比如二人尚不知道金荣的身世背景。
第四,如果是从头一年十月份入学,到次年九月闹学,正常来说,这中间必然会被放年学一类的各种假期隔断很久,可第九回中也丝毫看不见有这种放假的迹象。
从个人的阅读体验看,当读到第十一回,发现时间突然到了次年九月,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恍惚感,觉得其中时间交待得不够清楚,似乎不该有如此大的跨度。本人曾征求过很多同行学者的意见,也是类似的感受。戴不凡先生对此也颇感困惑:
问题在于,宝玉入塾明是隆冬,入塾后个把月闹学,闹学后四五天即是贾敬生日,情节扣得很紧,怎么时间忽而从隆冬变成了九月半呢?是可谓岁月倒流。⑦
类似的交待不清的地方,还有贾瑞之死与秦可卿之死乃至秦钟之死在时间上的先后问题。从常理来说,既然贾瑞之死在叙事结构上先于秦可卿之死,而且又肩负“风月宝鉴”之重大寓意,自然应该是先于秦可卿之死。针对贾瑞死后停灵在铁槛寺,脂批曰:“先安一开路之人,以备秦氏仙柩有方也。”可见,在批书者看来,贾瑞也是应先死的。
二人转《熙凤戏贾瑞》
可是,当细读文本时,发现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了。第十二回中,关于贾瑞生病,曾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可见其从生病到死亡,历时不短。反倒是秦可卿,第十一回中已经奄奄一息,时日不多了。
可见,此处存在叙事上交待不清的问题也是显而易见的。为此,学界产生非常大的理解分歧。如周汝昌先生在《红楼纪历》一文中,将“不上一年”径直改作为“不上一月”。⑧而戴不凡先生则不赞成周汝昌先生的观点,认为贾瑞害了一年多的相思病更为合理。⑨
再有,第十六回结尾处“秦钟遗言”部分似乎也存在交代不清的问题。秦钟临终所说的“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似乎无所依托。书中从没写到二人在人生观、价值观方面有过正面交流,二人以前的“见识”究竟是啥,亦完全不知。尽管读者可以脑补,但从叙事艺术看,略显仓促突兀。
此外,根据第三十四回、第四十七回的有关叙述,可以得知薛蟠曾为秦钟之事大闹过,柳湘莲、秦钟、宝玉三人关系非常友好等内容。
可问题是,这些内容在第十六回之前,即秦钟未死之前,没有任何交待或者暗示,所以显得非常之突兀。尤其是柳湘莲、秦钟、宝玉三人交往历史的缺失,从叙事艺术上看,这是非常糟糕的,完全不像《红楼梦》应有的艺术水准
5、版本异文问题
在《红楼梦》各个版本中,“二秦故事”中存在一处关键性异文,即第九回结尾处文字。如果粗线条划分的话,亦可将其分成四个类型:即己卯、庚辰、蒙府、戚序和杨藏本属于一个类型;俄藏本是一个类型;甲辰和程高本是一个类型;舒序本是一个类型。
《清乾隆舒元炜序本红楼梦》
其中,舒序本此处文字与其它版本显著不同。舒序本此处多了一部分内容,即贾瑞与金荣商议,要通过挑拨薛蟠来报复秦钟和宝玉。因为接下来的第十回中并无贾瑞、金荣挑拨薛蟠的内容,前后回内容明显无法衔接,所以舒序本此处文字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这四种类型谁才是曹雪芹原笔,分歧颇大。周汝昌先生认为俄藏本文字是《红楼梦》原本文字:“此回之结式,在苏本(即俄藏本)独存其真,可贵之至。”⑩
刘世德先生将蒙府本、戚序本第九回中“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 之批语、第三十四回中薛宝钗所讲的薛蟠曾“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之话、舒序本第九回结尾文字等结合起来,认为舒序本此处文字是曹雪芹早期文字,而其它各本则是曹雪芹后来不同时期的改写文字。⑪
刘世德《红楼梦版本探微》
蔡义江先生则持另一种看法:“此回结尾,要金荣给秦钟磕头赔罪文字,各版本多有差异,恐多属后来整理者所增饰改动,未必出于作者的不同版本。”⑫
以上是针对“二秦故事”中存在的较为突出的文本问题作个简单的综述。除了这些比较突出的问题外,还有很多隐性的问题,尤其是第十三回中的隐性问题尤为集中,不再一一举出。就这些文本问题,如何给出有足够说服力的解释,考验着每个研究者在这个问题上思考的深度和广度。
二、“二秦故事”文本问题新解为了更好地解释“二秦故事”中存在的诸多文本问题,学界可以说为此一直在努力中。清代王希廉通过引入后四十回中之鸳鸯自缢内容,将第五回中的秦可卿判词及图册解读为秦可卿与鸳鸯合体。
又如俞平伯先生,通过将曹雪芹删除“淫丧天香楼”文字之用意解读为从明写“淫丧”改为暗写来调和文本矛盾。
又如戴不凡先生,用其自创的曹雪芹在“石兄”之《风月宝鉴》旧稿基础上改写成《红楼梦》的成书理论来解释“二秦故事”中的部分文本问题,代表作如《秦可卿晚死考》。⑬ 也有研究者尝试着用《风月宝鉴》与《石头记》“二书合成”之成书假设来解释“二秦故事”中的文本问题。⑭
又如众所周知的刘心武先生,沿用索隐方法阐释“二秦故事”之文本,自创“秦学”解释体系。
又如前文中曾多次引用过的蔡义江先生的观点,蔡先生已经尝试用从“淫丧”改为“病亡”这一思路来解释秦可卿故事中的部分疑点问题。
《蔡义江新评红楼梦》,曹雪芹著,蔡义江评注,商务印书馆2022年1月版。
上述各学说之提出,皆是学界探索这一难题的阶段性学术成果,都很有启发性,本文将在批判继承前人学术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化、细化、优化关于“二秦问题”的解释思路,看看能否走得更通、更远。
1、“淫丧天香楼”叙事下之文本内容
在甲戌本第十三回中,有批语直接指出批书人曾令曹雪芹删除“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情节,庚辰本也有类似的批语。这是最直接的证据,说明在《红楼梦》原本的内容中,秦可卿“淫丧”是事实而不是假设。用“淫丧天香楼”叙事来反观现在的文本内容,很多内容都能得到圆满的解释。
比如第五回中有关秦可卿卧房之描述、判词及其图册、判曲等内容显然是与“淫丧天香楼”完全匹配的;又如第七回中焦大醉骂之“爬灰”,显然也是为“淫丧”叙事作铺陈的。
乍启典绘《焦大骂街》
再有,第十三回的文字中,除了开篇部分讲述的凤姐与平儿“拥炉倦秀”“浓熏绣被”等几句话疑似属于改写过的之外,剩余的文字应该都是“淫丧”叙事下原本的文字。合家听到秦可卿死讯时“都有些疑心”,宁国府中现找棺木,瑞珠触柱而死,宝珠执意要在铁槛寺为秦可卿守灵而不归,尤氏突然犯胃病,贾珍如丧考妣,凡此种种异常,皆因其是“淫丧”叙事下之原本文字。
此外,第十四回、第十五回的文字,都是紧扣第十三回内容而来的,如果作者连第十三回中文字都没怎么作修改,则第十三回以后的文字被修改的可能性就更小了。正常来说,第十四回和第十五回应该全部都是“淫丧”叙事下之文字。
其中第十四回中,一处看起来极不协调的文字,却无意中透漏了“淫丧”叙事下秦可卿真实的死亡时间。这就是长期困扰研究者的林如海死亡日期问题。根据昭儿向王熙凤的汇报,林如海病逝于九月初三日,再结合昭儿从南方回来之当日刚好是秦可卿丧礼满五七的正日子,可以推断出“淫丧”叙事下秦可卿真实的死亡时间是中秋节前后。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它是揭开诸谜团的一把钥匙。
“淫丧”叙事的真实性以及“淫丧叙事”下秦可卿死于中秋时节是本文立论的两个重要基础。
2、“淫丧”改“病亡”的文本依据
在删除了第十三回“淫丧天香楼”的内容后,作者只是想把明写改为暗写呢,还是重新对人物形象进行了定位,并把“淫丧”改为“病死”呢?本文的看法是:作者不仅仅只是删除了“淫丧天香楼”的内容,而是重新构建了一条以“病亡”为内容的叙事线。
在“病亡”叙事线下,秦可卿的人物形象、生病原由、死亡方式、甚至与贾珍、尤氏之公婆关系等都被重新定义了。下面看看秦可卿“病亡”的文本依据。
剪纸秦可卿
在第十一回的结尾部分,当王熙凤过完冬至节,腊月初二再去看望秦可卿后,她与尤氏的对话内容暗示秦可卿已经病重的快要不行了。
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给他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叫人暗暗的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于是凤姐儿吃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缓缓的说,别吓着老人家。”凤姐儿道:“我知道。”⑮
王熙凤当着尤氏的面讲得自然是实话。透过她说的“这实在没法儿了”并建议尤氏准备后事,可知已经无力回天了。而且尤氏事实上已经开始预备后事了。尤氏还特意提醒王熙凤回复贾母的时候要“缓缓的说,别吓着老人家”。
此时距离张太医问诊已经快过去三个月了,秦可卿病情不仅没有好转,而且已经恶化到要预备后事的程度了。所以,当读者读到这些内容的时候,除了将其理解为秦可卿即将要去世之外,恐怕很难再作别的解释。
罗寒蕾绘秦可卿
此段文字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显示出这段文字是后来专为“病死”而改写的。这个细节就是尤氏提到的“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
在“淫丧天香楼”叙事下,秦可卿属于自缢身亡,这属于突发事件,所以,当合家得知秦可卿死讯时,才“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既然是突发事件,自然不会有提前预备后事以及准备棺木的道理,现找棺木情节自然是“淫丧天香楼”叙事下的原本文字。正因为秦可卿原本是突然自缢而亡,所以,才需要临时寻找棺木,这是非常合理的。
之所以要在第十一回中,趁着尤氏与凤姐的对话,讲出棺木还没找好一事,正是为了与第十三回这处临时找棺木的文字相匹配,使得秦可卿死后还在寻找棺木具有合理性。这体现了曹雪芹思维的严谨性,就是在不改动第十三回这处现找棺木情节的前提下,移花接木,将其从原本是“淫丧”叙事下的文字巧妙转化为“病亡”叙事下的文字,即把“淫丧”叙事下临时现找棺木变成“病亡”叙事下的一直持续在寻找棺木。
从曹雪芹意识到第十三回中临时寻找棺木一事需要重新合理化但却不删改这处文字这一处理手法来看,说明这处文字确实很重要,其中秦可卿棺木涉嫌僭越一事,不排除也是后来宁、荣两府败家时的罪状之一。而贾政在旁的提醒,则更别具深意。
“淫丧”改“病亡”的另一个文本依据是第十三回开头部分的文字。第十三回在开头部分写到: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熏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蒙,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
戴敦邦绘秦可卿葬礼
这处文字显然是为了承接第十二回结尾文字而来。在第十二回结尾时,林黛玉于“这年冬底”得知父亲病重的消息,故而在贾琏陪同下返回扬州探父。
据其中“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等措辞看,显然这是贾琏同黛玉刚离开不久的样子;“拥炉倦绣”这也是一幅寒冬美人倦绣图的画面。由此可知,现在我们看到的第十三回的文字,肯定是把秦可卿死亡的日期确立在冬春交接之际。这与第十一回中对秦可卿的病情描述情况高度合拍。
前文提到过,在“淫丧”叙事下秦可卿死亡的时间原本当在中秋期间,由此可知,在第十三回中,秦可卿死亡的时间是被特意改为冬春交接之际。这样修改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与“病亡”叙事相匹配的。
戴敦邦绘贾瑞
此外还有一个辅助性证据。在第十二回中,贾瑞去凤姐处时,突然问凤姐“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可见,当时贾琏是不在家的。从叙事的内在合理性看,这是非常有道理的,只有贾琏不在家,贾瑞才有机会去凤姐处。
可是贾琏去哪里了,去干什么了,什么时候走的,预期什么时候回来,通通不知道。这样从叙事艺术看,就显得非常突兀,非常草率,不像《红楼梦》应该有的艺术水平。甚至在文本的理解上也变得更加困难,乃至产生分歧。比如,张俊和沈治钧二位先生就曾将其解读为贾琏此时是送黛玉南下了。⑯
这里可以拿第二十四回中贾琏、贾芸和凤姐三人交往的情节作个对比,二者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作者为了让贾芸能直接去凤姐处找凤姐,所以先给贾琏安排个差使外出:“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至于贾芸呢,他第二天“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这样,这个故事的叙述就井井有条,从容不迫。类似的叙事也体现于“二尤故事”中贾琏的两次出差。
反观第十二回,贾琏不在家这一细节之所以会非常突兀,原因或许就出在第十一回的改写上。如前所述,第十一回后半回中,凤姐于冬至后去探望奄奄一息的秦可卿这部分内容,应该是“病亡”叙事下改写过的文字,作者在改写的时候大概把贾琏外出的内容一起删除了,从而留下了这样一个叙事艺术上的瑕疵。
当然这是基于本人对《红楼梦》叙事艺术和手法的把握而做出的解读,必然有主观性,所以,本人将其作为辅助性证据。
《新批校注红楼梦》
3、“病亡”叙事下之文本内容
从第十一回中秦可卿病重到第十三回中去世,在“病亡”这条叙事线下,从叙事合理性和完整性角度看,还缺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秦可卿生病的原因。而第十回中,无论是尤氏与贾璜之妻金氏的对话内容,还是张太医“论病细穷源”,都是在讲秦可卿生病之事实以及病因,刚好能补上“病亡”叙事下所缺少的“病因”这一环。
秦可卿作为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病即亡,没有像样的病由,故事难谓合理。从这个角度看,如果说第十回可能是“病亡”叙事下重新改写过的文字,是有机会站得住脚的。
这样看来,第十回的文字就存在两种可能性了:
第一种可能性,这就是“淫丧”叙事下的文字,其与第十一回前半回中贾敬过生日的文字相连接,或暗伏秦可卿因与贾珍有不正当关系而焦虑生病,为接下来引入“淫丧天香楼”内容作铺垫,并进而可作为宁国府借以掩盖秦可卿自缢而亡这一事实的合理借口。
第二种可能性,就是第十回是“病亡”叙事下重新改写过的文字,为的是给年纪轻轻的秦可卿“病亡”作合理的铺陈,并界定属于秦可卿自己类型的悲剧。在通盘考虑后,本文倾向于第二种可能性要大些。理由有三:
华三川绘秦可卿
第一,从内容匹配度看,第十回的内容与后面几回中“病亡”叙事之内容衔接得更好。这既体现在病情的严重程度上,也体现在秦可卿死亡时间上,还体现在对庸医的反复批判以及详细的问诊过程上。
第十三回中,众人得知秦可卿死讯时“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据此可知,“淫丧”叙事下秦可卿即便有病,应该也不至于病到立刻危机生命的程度。这与第十回中描述的秦可卿病情之严重程度显然不是很匹配。“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从张太医的这些话中,可知秦可卿的病已经到了很致命的程度了。
再看另一处文字:
贾蓉看了,说:“高明的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
从张太医答复贾蓉的话中可以看出,秦可卿可能活不过春分;如果能活过春分,则有望被治愈。根据后文可知,在“病亡”叙事下,秦可卿大概率就是没有活过春分,衔接得非常自然。
此外,第十回中对庸医的反复批判以及详细描述张太医的问诊过程,似乎在“病亡”叙事下才显得有其价值。
戴敦邦绘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张太医详细问诊,诊断出了秦可卿生病的性格因素,而庸医误诊更是造成秦可卿生命悲剧的直接原因,从而让秦可卿有了与其他诸钗不同类型的人生悲剧:心性高、思虑重的性情叠加上庸医耽误。所以才有必要浓墨重彩地书写,否则秦可卿的故事内容就过于空洞化了。
而在“淫丧”叙事下,即便会写到秦可卿生病,想来也只是一个为了引出其与贾珍有不正当关系的过场戏而已,并非她死亡的原因,看不出有大书特书其生病过程的必要性。
张太医既然是神医,为什么秦可卿的病还是治不好呢?这或许就是曹雪芹的高明之处了,就是要与旧有的重“传奇”色彩的小说区别开来,没有奇迹诞生。在被庸医误诊耽误的情况下,就是遇到神医也无力回天了。这不正是“病亡”叙事下秦可卿的悲剧之所在吗?这不也是真实生活中时常发生的事情吗?
第二、综合现有文本存在的叙事断档、交代不清等问题以及第九回结尾处各版本异文等因素看,第十回确实像是被改写过的文字。
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红楼梦》
比如,第九回中并没有提及宝玉、秦钟二人从此不再上学之事,可后面稀里糊涂二人就不上学了,没有作任何交待,存在明显的叙事断档。
又如,蒙府本、戚序本第九回夹批有“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可现存文本找不到对应的一回文字;第三十四回中,薛宝钗曾提及的薛蟠曾为秦钟闹得天翻地覆一事,更是一点影子见不到。所以,刘世德先生将这两个因素与舒序本第九回结尾处异文结合起来,论证舒序本第九回结尾文字是曹雪芹原笔,这的确是非常有说服力的。
本文赞同刘世德先生舒序本第九回结尾文字是曹雪芹原笔的观点,但对刘先生主张的其余各版本异文皆是曹雪芹不同时期的改笔的看法持保留态度。对于舒序本以外的其它各版本的异文,本文更赞成蔡义江先生的看法,即都是后人之改笔。
如果说舒序本的内容不是原本文字,实在难以想象有人能根据第十回的文本内容改写出完全不搭边的贾瑞、金荣要挑唆薛蟠闹事的内容来,这实在不合常理,违反基本的认知规律。相反,把舒序本文字改写成其它版本的文字则要简单得多,只要足够细心,就会发现舒序本文字与第十回内容完全无法衔接,所以,整理者顺手作技术性修改是很正常的。
而且,己卯、庚辰、戚序、蒙府、杨藏这几个版本此处文字的源头祖本上存在明显改错的现象:连金荣应向秦钟磕头赔罪这样简单的问题,都能错写成金荣向宝玉磕头赔罪。这说明整理者对文本的理解是多么的粗糙,其改写又是多么草率。存在如此低级的内容性错误,很难想象这会是《红楼梦》原文或者是曹雪芹自己的改笔。这一明显错误,直到戚序本的抄手,才意识到并将其改了过来。
《舒元炜序本红楼梦》
如果舒序本第九回结尾处的文字果是原文,则说明曹雪芹对秦可卿故事的修改正好是从第十回开始的,而把第九回结尾处无法衔接的问题给忽略了。恰如第十四回中存在的林如海去世的日子与秦可卿“病亡”时间不匹配的问题一样。
根据舒序本第九回结尾文字可知,接下来第十回的内容必然是贾瑞和金荣去挑唆薛蟠闹事。这与“伏下文阿呆争风一回”之批语以及第三十四回宝钗提及的薛蟠为秦钟闹事情节正好合拍。
果真如此的话,可见在原本的“淫丧”叙事下的第十回文字,与全书内容是高度连贯的,而且经过薛蟠一番大闹后,宝玉、秦钟从此不再上学想来也是很自然的结果了,这样也就不存在现今文本上二人莫名其妙就辍学了这一明显叙事断档的问题了。
艺术上也是高度完美的,因为有了这次薛蟠争风之实事,“宝玉挨打”后,茗烟、袭人、宝钗、薛姨妈等众人皆一口认定“宝玉挨打”跟薛蟠吃醋有关就更加具有了合理性;同时,前八十回中不再涉及宝玉上学之事,也因此具有了合理性,这样看来,第九回宝玉之上学正是为其后文之不上学作伏笔用的,第九回也因此获得了更好的结构性价值。
孙温绘茗烟闹学堂
再如,书中其它地方存在的一些交待不清的问题,皆可以通过“第十回是‘病亡’叙事下改写过的文字”这一思路得到合理的解释。
如第四十七回讲到宝玉、秦钟和柳湘莲的好朋友关系,并提及薛蟠曾见过柳湘莲一次;如第十六回秦钟遗言透漏的曾与宝玉交流过人生观的问题;如第六十六回中宝玉还知道柳湘莲择偶标准的问题。这些问题在现有文本中都只能通过将其解释为补叙来完成其合理化。
补叙说白了就是在正叙内容之外加打补丁的意思。补叙内容越多,说明正叙中讲故事的水平越差。从与《红楼梦》相匹配的叙事艺术水平看,“淫丧”叙事下的第十回中,除了有薛蟠争风、宝玉辍学等内容之外,很可能还会有宝玉、秦钟、柳湘莲三人相识、相交的内容,交流内容可能涉及人生观、爱情观、择偶观等。
此外,第十回的故事内容很可能会跨越几个月的时间,自然顺接到第十一回的九月份上,这样也就不存在现有文本从第九回到第十一回的时序交待不清的问题了。果真如此的话,《红楼梦》前后勾连、一笔多用的叙事艺术将在“淫丧”叙事下的第十回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整部书的相关叙事也更加浑然一体。
“第十回是‘病亡’叙事下改写过的文字”这一推论若能成立,则可知“二秦故事”存在的叙事断档、交待不清以及第九回结尾异文等问题,多是因为第十回的改写造成的。问题是,既然“淫丧”叙事下的第十回文字那么好,为什么要修改呢?本文在此也作点推测。
首先来说,在将“淫丧”改为“病亡”后,现在第十回的内容是有其必要性的,否则“病亡”缺乏合理性。在肯定现存第十回有其必要性的前提下,如何设计修改方案,肯定是曹雪芹仔细思考过的问题。依本人分析,有三种可能的方案:
《玉石分明:红楼梦文本辨》
第一种,不改动原本第十回内容的同时,新增加一回。但这样会带来全书回目排序大调整,重新抄写的工作量非常之大。
第二种,保留原本第十回,把现有第十回与第十一回合并为一回。这样就不涉及全书回目的调整了,比较省事。
第三种,就是将原本第十回改写为现在的第十回,同时对于部分不可缺失的内容通过在后文用补叙的方法加以补救。
这三种方案中,第二种看起来最好,可曹雪芹为什么选择的是第三种呢?这或许还是跟原本第十回的具体内容有关,有不得不更换其内容的理由,例如,不排除原本第十回的内容是用“曲径通幽”的手法,一路曲曲折折,最后真正的目的却是自然带出秦可卿与贾珍之间的不正常关系来,并进而写出秦可卿在压力下有了心病,然后就顺接上第十一回贾敬生日时她生病的文字。
彭连熙绘秦可卿
前文已经提到过,在“淫丧”叙事下,秦可卿大概也会生病,只不过不会是立马要命的病。如果这个推测能成立,可想而知,原本第十回的内容该是多么精彩。
第三、现有第十回的艺术水平显著下降,说明它是被临时改写的可能性相当之大。
就个人的阅读体验而言,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除了来路不明的第六十七回外,就要数第十回读起来最枯燥乏味了。不仅在语言艺术和叙事艺术上远不及其他回目,就其故事内容本身之合理性来说,也有颇多不合逻辑之处。说明这一回文字沉淀得不够,还欠打磨。下面看两个例子。
第一例,先看一段引文。
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人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睛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增什么闲事?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又千方百计的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
从这段话中可知,当金荣母亲听见他自言自语的时候,并没有详细盘问学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直接讲了一番道理,并让金荣“老老实实的”,不要惹闲事。
戴敦邦绘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作为一个母亲来说,这本身就不太合理。可第二天,当金荣的姑母来探视的时候,书中却又说:“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
这里在叙事上显然就更不够合理了,金荣母亲并没有仔细盘问金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如何能“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呢?如果她不能讲清楚大致过程,贾璜的妻子又如何去宁国府维权呢?可见,整个上半回的故事基础是很薄弱的。
再来看另一个例子:
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指秦钟)来瞧他(指秦可卿),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指金氏,即金荣姑姑),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他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
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他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又劝解了他兄弟一会子。我叫他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
电视剧《红楼梦》中王贵娥饰演尤氏
这段文字是当金荣的姑姑金氏到宁国府去想要讨说法的时候,尤氏对她所讲的话。尤氏这段话能立得住的前提是她不知道与秦钟发生纠纷之人正是金氏的侄子。可问题是,当尤氏听说秦可卿为这事气得不吃饭而去安慰她的时候,秦钟也在场,从人之常情来说,尤氏是不可能不打听欺负他的人是谁的。
而在第九回中,秦钟显然是已经知道了金荣的身份。可见,此处文字的内容不合人之常情,缺乏内在合理性,不能算是好文字。
从以上例子可以看出,与其它回目文字相比,第十回的文字还存在一些硬伤,显示出来这部分文字尚不够深思熟虑,还有待继续打磨。
综合以上三点理由,本文倾向于认为第十回是曹雪芹于“病亡”叙事下改写过的文字。这样在书中就有了一条清晰的“病亡”叙事线:第十回秦可卿生病情节——第十一回中的秦可卿腊月病重情节——第十二回中的黛玉“冬底”离开贾府情节——第十三回中的秦可卿于冬春交接之际死亡情节。
4、小结
至此可以得出结论:曹雪芹删除“淫丧天香楼”的内容,并非是将明写秦可卿“淫丧”改为暗写,而是实质性修改了秦可卿死亡的原因,即将“淫丧”改为“病亡”,并重新界定了人物形象。为此,作者应该是重写了第十回,对第十一回的内容进行了局部修改,并修改了第十二回黛玉离开贾府的时间以及第十三回秦可卿死亡的时间,从而形成了一条清晰的“病亡”叙事线。
白伯骅绘秦可卿
作者在将“淫丧”改为“病亡”后,并未完成对全书的统筹修改工作。故此,书中仍保留有大量“淫丧”叙事下的内容,这包括第九回之前的有关内容、第十一回中贾敬过生日的大部分内容、第十二回中贾瑞故事、第十三回除开头部分外的全部内容,以及第十四回以后的内容。从而出现了“淫丧”与“病亡”两条叙事线相互交织的现象,并由此产生了“二秦故事”的文本问题。故而,“二秦故事”中的诸文本问题,也皆可以在这个思路下得到合理解释。
在“淫丧”改为“病亡”后,原本“淫丧”叙事下的内容,如第十三回的有关内容,应尽可能按照“病亡”叙事下作者重新设定的人物形象来进行阐释。对于实在无法调和的内容,如第五回中的判词及图册、判曲,第七回中的焦大醉骂,第十二回中的贾瑞的病程,第十四回中的林如海去世时间,凡此等等,应按曹雪芹修改过程中尚没顾得上前后统筹一致来进行解释。
需要说明的是,任何一个解释方法通常都有它的限定性前提,本文也不例外。本文的分析得以成立的一个前提是:默认曹雪芹在修改“淫丧”之前,其文本内容大体是和谐一致的,而不是混乱不堪的,比如,推定第十四回林如海死亡日子的内容与秦可卿“淫丧”叙事下故事的时序是相一致的。如果这一前提不成立,则本文的解释意义就相应地要大打折扣了。
曹雪芹邮票
抛开人物形象改写带来的思想性优劣不说,单就叙事艺术而言,将“淫丧”改为“病亡”,可以说是《红楼梦》的巨大损失。本文第一部分中提到的那些“二秦故事”文本问题,还只是明面上的叙事艺术瑕疵,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不易被察觉的艺术伤害。
比如说,第十一回中,王熙凤探望秦可卿后从她那里去天香楼所行走的路线以及对应的赋文,不仅对贾瑞故事有意义,对原本的“淫丧”故事可能也非常有意义,但随着第十三回“淫丧”内容的删除,这个一笔多用的艺术效果就失去了。这一点戴不凡先生曾指出过。⑰
再比如,关于尤氏生病的问题,在“淫丧”叙事下,尤氏大概是被气得胃病旧疾发作了,这很合理;而尤氏生病又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得以成立的基础,整个叙事是浑然一体的。而改为“病亡”后,尤氏就像是专门为“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而犯病,这样的叙事就显得非常生硬了,不够艺术。
注释:
①②④ 俞平伯著《红楼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出版,第118-119、124-125、120页。
③⑤⑫ 蔡义江校评《蔡义江新评红楼梦》,龙门书局2010年出版,第136、151、112页。
⑥ 石问之《<红楼梦>第十二回时序问题新探》,《红楼梦学刊》,2022年第二辑。
⑦⑨⑬⑰ 戴不凡著《红学评议·外篇》,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281-282、284、257-268、257-268页。
⑧ 周汝昌著《红楼梦新证》,中华书局2016年出版,第158页。
⑩ 周汝昌校订批点《石头记》,漓江出版社2009年出版,第169页。
⑪ 刘世德《红楼梦版本探微》,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3-23页。
⑭ 孙奇、姜复宁《<红楼梦>二书合成过程中被隐藏的叙述——由薛蟠、秦钟、秦可卿三人的关系谈起》,《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
⑮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三版,第158-159页。本文凡引用《红楼梦》原文,皆引自此书,不再一一注明。
⑯ 张俊、沈治钧《新批校注红楼梦》,商务印书馆2013年出版,第235页。
[吐舌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