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年来出版的诸多戏曲著述中,《戏史辨》和《艺坛》无疑是两个引人注目的亮点。之所以将两者放在一起来谈,是因为它们之间存在着太多相似的特点。
《戏史辨》
仅从形式上来看,它们皆属同仁刊物,由一些具有共同兴趣或相近理念的戏曲研究者所创办,前者为胡忌、陈多等人,后者由蒋锡武主编。两者还都采取以书代刊的形式连续出版,而且坚持的时间都不长,前者共出了四辑,后者共出了六卷,印量也都不大。
自然,两者的处境也颇为相似,尽管出版后学界的口碑很好,但它们的编辑出版可以用艰难一词来形容,前者靠编委个人出资运作,后者也屡屡困于经费,不能如期出版。
在这个片面追逐经济效益、学术论著出版十分困难的年代里,这些学人克服重重困难,执意要创办一份刊物,发出自己的声音,显然是有着十分明显的用意或追求在的。毫无疑问,太多的相似意味着不谋而合。
在笔者看来,在这样一个充满欲望、日益浮躁的年代里,两家刊物在戏曲问题上的不谋而合实在是太难得了,也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它们的出现本身就具有一种象征意义。
《艺坛》
不平则鸣,这是两家刊物的共同特点,尽管其侧重点有所不同,但从字里行间分明可以感受到作者和编者们对中国戏曲的那种强烈的责任感和深重的忧患意识。毫不夸张地说,是严峻的现实迫使这些戏曲研究者不得不挺身而出了。
从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戏曲危机的惊呼一直没有间断过,围绕戏曲出路的讨论也一直是一个热门话题。然而,20多年过去了,尽管从政府到剧团,从社会到个人,从政策到资金,方方面面,无不做了很大努力,但效果究竟如何呢?一番忙碌之后,人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无比尴尬的现实:戏曲危机的警报非但没有解除,反而不断加重。
尽管戏曲汇演、评奖之类的活动年年都搞得轰轰烈烈,给人一种兴盛不衰的热闹印象,但它对解决戏曲的困境究竟有多少真正的帮助?与20年前相比,全国剧团及演员队伍的数量和规模到底是扩大了还是缩小了,每年演出的场次到底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戏曲演出的质量是提高了还是下降了,其间推出了可以称作经典的剧目?在艺术市场日益成熟的今天,还有多少剧团能不依靠政府政策的扶植来进行真正商业性的演出?相信每一个关注戏曲命运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而且不会得出差别太大的结论。
《戏史辨》第一辑
20多年后,当种种戏曲改革手段屡屡失效、缺乏回天之力的关键时刻,再来谈论戏曲危机及出路这个沉重话题,自然会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它不会是前人观点的简单重复,而是反思基础上的深层思索。研究者的思路已经从为戏曲出路的频频支招变成对戏曲原点的耐心寻找。
20多年来的严峻现实已经表明,缺乏对戏曲正确认识的所谓改革只会加速戏曲的衰亡,好心办坏事的教训实在太多,由此造成的人力物力的大量浪费更是令人痛惜。
显然,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必须回到问题的起点,从最基本的问题开始,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与其病急乱投医,不如静下心来认真思考一下:戏曲之所以为戏曲的本质要素何在?构成中国戏曲的文化艺术传统究竟是什么?戏曲走向衰落的真正根源是什么?哪些是关键性的因素,哪些是无关大局的小节?
《艺坛》第一卷
只有把这些最基本的问题弄清楚,才能决定取舍,确定努力的重点,彻底解决问题。而先前,恰恰是这些问题被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在一片戏曲危机的惊呼声中,大家病急乱投医,手忙脚乱地开药方,结果不仅没有治好病,反而延误了病情,把事情弄得更遭。
寻找戏曲的原点,正本清源,这是两家戏曲刊物的一个基本出发点。这既是一个极为严肃的学术问题,也是一个十分迫切的现实问题,其价值和意义都是值得肯定的。
从戏曲研究的发展趋势来看,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戏曲研究同先前相比,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站在21世纪的门槛来回望整个20世纪的戏曲研究,在为先辈们的杰出成就欢呼赞叹的同时,也能找到很多遗憾。事实上,发现这些缺憾更为重要,它昭示着未来的努力方向。
整个20世纪,相关的戏曲史著作出版了不少,所取得的成就也不能算少,但不可否认,它们所勾勒的戏曲史地图都是残缺的,不完整的,是观念和方法使它们遮蔽了一些极为绚烂的戏曲风景。
《艺坛》第六卷
《戏史辨》同仁们的努力方向就是要将这些遮蔽的风景重新展现,他们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古代戏曲,将对以往戏曲研究的纠偏与构建新戏曲史风景的工作结合在一起,重点在历史原貌的复原。确实,以新的戏曲史观勾勒的戏曲史风景会给人一种另类的感觉,但不久的将来,另类将变成人们普遍接受的理念,这是可以预言的。
相比《戏史辨》的关注古典,《艺坛》更为贴近现实,话题多为现当代,并集中在京剧上。从近距离为戏曲把脉,来寻找戏曲的真正传统。自然,他们还原的戏曲传统与人们先前的认识会有很大的不同。
回首20世纪的戏曲发展演进历程,我们有太多的疑问,从30年代京剧的辉煌到80年代的全面萧条,仅仅半个世纪的时间,戏曲景象竟然如此不同,其根源究竟何在?戏曲的改良或改革在一个世纪里不断被强化,一直是戏曲发展演进的主旋律,投入的人力物力不可谓不多,但结果如何?伴随几代人努力的竟然是戏曲的不断萧条,种瓜得豆,这难道不值得我们认真总结吗?
两种戏曲刊物,关注的具体对象有所不同,但正是因为这种不同,彼此间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呼应关系。
商务印书馆版《宋元戏曲史》
从更深层的意义上来说,这也不仅仅是戏曲自身的问题,而是涉及到民间文化、民族精神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如何生存延续并发扬光大的重大问题。
毕竟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戏曲一直是最为流行、影响最为广泛的一门艺术,它们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传统,同时也参与构建了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随着汹涌而至的全球化浪潮,中国与世界正在进行着全方位的接轨,外来思想文化的冲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彻底,这样强烈。
五四时期的中外文化交融只是局限在少数知识分子中间,而现在已经变成全民性的日常行为。在强势的外来文化面前,民间文化及民族精神处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地位,丧失它赖以生存的文化土壤,成为招揽生意、为经济搭台的小点缀。
戏曲的不景气之外,传统节日同样备受冷落,远不如洋节受年轻人的欢迎,传统工艺更是面临后继乏人的严重局面。曾几何时,我们还自豪地说,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而现在的问题却是,我们有太多太多世界的,惟独没有民族的。
《民国中国戏曲史著汇编》
民间文化是一个民族的身份证,它的生存困境实际上在提醒我们回答一个问题:在汹涌而来的全球化浪潮中,我们还要不要保持自己民族的文化个性,对文化传统的放弃是不是一个古老民族在现代化进程中必须付出的代价?显然,这已经危及到整个民族文化的生存延续。
一个放弃自己文化传统的民族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那是不可想象的。已经到了从增强民族凝聚力的高度来对待民间文化的时候了。不要再拖到不可挽回时再采取行动,到时候一切都晚了。
破坏一种文化传统也许只需要十来年的时间,文革期间对传统文化的摧残就是一个十分典型的例证,但恢复一种文化传统却要艰难得多,它往往需要数代人的努力,很多时候它甚至会变成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戏曲在最近几十年间的尴尬、冷清景况很能说明问题。
自然,这两家戏曲同仁刊物所进行的学理层面上的探讨不过是纸上谈兵,现实的情况要复杂得多,书面的设想要落实为现实的行动还有漫长的道路要走。但这种探讨哪怕仅仅是抱怨或牢骚,都并非毫无意义,自有其价值和意义在。如果大家连抱怨和牢骚都不愿意发,那才真正可怕。
《戲曲演進史》,曾永義著,三民書局2021年版。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古训在今天仍然适用,文化薪火的传承与良性发展是每一个公民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愿更多的有志之士都来关注这一问题,不要将这个全民性的重任变成少数学人的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