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宣帝时,上郡(今陕西榆林)发生一件怪事——有人从地下挖出石室,里面藏有一具年代久远的“盗械之尸”。
所谓“盗械”,即因犯罪而戴上刑具之状。年轻的经学家刘向经过研究,上书朝廷,说这具古尸是传说中的“贰负之臣”,据说,贰负擅行杀戮,受到天帝惩罚,被拘禁在疏属山中,他的右足戴上脚镣,双手与头发反缚在一起,捆到一棵树上,直至死去。
汉宣帝好奇地问刘向,爱卿为何知道这个故事呀?
刘向说,我是从《山海经》里读来的。
汉宣帝大为惊奇。一时间,满朝文士、当世大儒纷纷捧起《山海经》,跟风研读,啧啧称奇。
子不语怪力乱神,此前,《山海经》因其怪诞,一直不受读书人的重视,就连司马迁也在《史记》中说,“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禹本纪》(今已失传)、《山海经》都是上古奇书,太史公认为,他没有亲眼看到书中的奇怪事物,故不敢言。
西汉学者刘向的古尸鉴定,却让朝野掀起一股《山海经》热。这股潮流,一直传到了现在。
贰负:“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在开题西北。”(《山海经·海内西经》)
01青年时的刘向凭借文学上的成就,通过汉宣帝选贤,步入仕途,后来,他常年负责“校理秘书”,掌管皇家藏书,成为中国目录学的鼻祖。
经过长年累月的付出,“小刘”熬成“老刘”,刘向为典籍的流传奉献一生,而他另一个了不起的成就,是有个好儿子。
刘向的儿子刘歆继承其父事业,也成为一名大学者。刘歆精通古文经学,他的学术成果甚至影响了其好友王莽的托古改制。
今天我们讲《山海经》的流传,离不开刘向、刘歆父子的贡献。
刘向画像
刘向引领《山海经》热的多年后,其子刘歆作《上〈山海经〉表》,继续向朝廷大力宣传《山海经》。
刘歆说,《山海经》“皆圣贤之遗事,古文之著明者也。其事质明有信”,意思是说,乍一看书里写的都是奇异鬼怪之事,实际上都是上古时期的真人真事,而且此书有助于读书人博古通今,可以考证天地万物的吉祥征兆和灾变怪异,了解异国他乡的民风民俗(“考祯祥变怪之物,见远国异人之谣俗”)。
为此,刘歆举了两个例子,来证明《山海经》是可信的。一个是他父亲刘向曾经考据出上郡古尸的来历。另一个故事是,汉武帝时,有人献上一只奇怪的鸟,无论喂它什么它都不吃,只有博学多才的东方朔一下就叫出了这只怪鸟的名字,并且知道该喂它吃什么。随后人们按照东方朔的方法喂养,果然灵验,便问东方朔,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东方朔答,我是从《山海经》里读来的。
如今看来,这两个故事难免有些牵强附会。但刘歆作为当时的学界大咖,他的话很有分量,在别人看来,他读的书多,不会骗人。
经过刘歆的校定,今传18卷本《山海经》广为流传。现在,《山海经》的传世版本共18卷,约31000字,主要由《山经》和《海经》两部分组成。《山经》记载山川地理、矿产、珍禽异兽、花草树木等,又分为《五藏山经》5卷。《海经》记载海内外的国家、民族、神奇事物、神话历史,又分为《海外经》《海内经》《大荒经》三大部分,共13卷。
值得一提的是,在刘歆之前,其父刘向也曾整理过《山海经》,其版本应是《汉书·艺文志》中所载的13卷本,不过,该版已失传。刘向、刘歆父子先后总领校正宫廷秘藏书籍,现存很多先秦典籍经他们之手进行过整理,但对同一部古籍进行反复校正的情况十分少见,可见父子俩对《山海经》的偏爱。
02到晋代,神秘的《山海经》遇上魏晋的玄学之风,碰撞出新的火花。
晋人郭璞是最早为《山海经》作注的学者。
用现在话说,郭璞是一名“斜杠青年”。自打年轻的时候,这个河南人便集训诂学家、风水大师、游仙诗祖师、资深“驴友”于一身,因此,后世文献大多将其塑造成一个料事如神的大神级人物。
据说,西晋时,河东一带发生骚乱,郭璞卜了一卦,突然丢下占卜用的书策,长叹一声:“唉,百姓要陷入异族的统治之下,故乡将要受到胡人的蹂躏了!”不久后,永嘉之乱爆发,五胡乱华,衣冠南渡。
到了南方,郭璞先后当过王导、王敦的参军。王敦图谋叛乱时,请郭璞占卜吉凶。郭璞告诉他,这事儿成不了。王敦又问,那你说我能活多久?郭璞说,您若是起兵,不久就有大祸,命不久矣。王敦大怒道,那你知道自己的寿命吗?郭璞说,我会死在今天中午。愤怒的王敦果然当天下令将其处死,郭璞遇害时49岁。
另一件神奇的事情,发生在郭璞与南朝才子江淹之间。江淹早年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可直到有一天,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晋代的郭璞来找他,说有一支五色神笔落在江淹这里了,现在要收回。经过这一梦,江淹就再也写不出好文章了,后世称之为“江郎才尽”。
郭璞一生博学多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有口吃(“讷于言论”)。
但是,正因为不擅长口头交流,郭璞没有把太多时间花在口若悬河的清谈上,而是专注于书山学海之中,并迷上了《山海经》的世界。
郭璞用晋代的通用语言,对刘歆本《山海经》中生僻难懂的字句进行注释,使其焕发出新的生机,深刻影响《山海经》的流传。
作为注《山海经》的第一人,郭璞将世人对《山海经》的认识提升到了新的高度。
在郭璞注《山海经》之后,北魏郦道元作地理名著《水经注》时,大量引用《山海经》的记载,并肯定《山海经》的地理学价值。
后来,历代名家注《山海经》,大都以郭璞注本作为权威底本,如明代王崇庆《山海经释义》、杨慎《山海经补注》,清代吴任臣《山海经广注》、毕沅《山海经新校正》、郝懿行《山海经笺疏》等。
经过郭璞之手,后世流传的《山海经》已然定型。
郭璞画像
比较遗憾的是,《山海经》原著中的图画在这个过程中失传了。
起初,《山海经》是一部带图的古籍。神话研究专家袁珂先生认为,“《山海经》一书,尤其是其中《海经》的部分,大概说来,是先有图画,后有文字,文字是因图画而作的”,其中有很多文字是“解释图之词”。
根据现有文献分析,《山海经》的图可能在西汉后期已经失传,因为刘向、刘歆校书时都没有提到过书中的图。尽管后世刊行《山海经》时往往附有图画,但已是根据现有文字二次创作的补画之作。
03汉代以后,《山海经》流传的主要脉络十分清晰,离不开以上学者的贡献,但说到《山海经》的作者,可就剪不断、理还乱了。
刘歆在《上〈山海经〉表》写道,“《山海经》者,出于唐、虞之际……禹别九州,任土作贡,而(伯)益等类善恶,著《山海经》。”这是西汉学者关于《山海经》作者的说法。
直到唐宋时期,古人仍相信,《山海经》是大禹及其助手伯益在治水期间的见闻笔记。
如果将《尚书》《国语》《山海经》《淮南子》等古代文献拼凑起来,可以呈现出一个完整的大禹治水故事。
《尚书·尧典》载,洪水滔天,危害四方,尧与众臣商议,何人能治理水祸?部下先是推荐了共工。尧不同意,说共工这个人精得很,貌似恭敬,其实内心很傲慢,不堪大用。众臣却说,没有其他人选,先用他,不行再换。
共工治水,以为水患来自大海,是海底泥沙淤积造成,于是从这一点着手,结果治水二十年,水患越来越严重,被尧撤职。
接着,尧问众臣,何人能治水?众臣推荐了鲧。
鲧治水,用的是“水来土挡”的方法,哪里有水堵哪里,一点都不so easy。等到鲧带人四处修堤抢堵之后,洪水仍然不断上涨,治水再度失败。按照《山海经》的说法,鲧治水失败后,“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
鲧的儿子就是禹,他是上古文献中尧、舜时期的第三位治水者。大禹治水,采用疏导河川的方法,率领百姓疏通河道,引水入海,在此期间,他淌河过江,翻山越岭,三过家门而不入。
大禹不仅治理洪水,还走遍华夏,丈量土地,划定九州,如《尚书·禹贡》载,“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袁珂先生认为,“整部《山海经》便可说是一部神话性质的地理书”。《山海经》中有很多关于山岳、河流的记载,尽管其中充满神话色彩,但也带有划分地理的概念,如《山经》五卷,分中、南、西、北、东五个山系,在叙述河流的部分,也会描写其流向、发源等。
古人觉得,这些记载符合大禹“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的经历。他们相信,当年大禹一边走,一边记,将其所见所闻著成了《山海经》。
此外,《山海经》还有对大禹故事的补充,比如“大禹杀相柳”的故事。
《山海经》说,相柳(相繇)是共工的部下,相貌凶恶恐怖,为巨大的青色蛇身,上面长着九个脑袋。大禹治水时,相柳老是捣乱,等到治水成功后,大禹便杀了相柳,为民除害。相柳死后,其血液汇聚成河,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大禹只好将其污染的土地多次填塞,最后干脆挖了一个大池塘,让相柳的血流到池中,再进行掩埋。
[宋]《九州山川实证总图》
04除了大禹外,关于《山海经》的作者,还有许多扑朔迷离的说法,比如宋代朱熹等认为《山海经》是“战国好奇之士”所作;民国学者陆侃如认为一部分为战国楚人作,一部分为西汉时作,一部分为东汉魏晋时作;鲁迅先生推测,《山海经》“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研究《山海经》多年的学者袁珂提出,“除了《海内经》四篇是成于汉代初年以外,其余都成于战国时代”,成书的时间历经数百年。
总而言之,相比难以考证的大禹说,现代学者更倾向于《山海经》成书非一时一地,作者也非一人的说法。
他们认为,这部典籍是在历代先民口头传承或文字记述的基础上成书,是中国上古地理、神话、历史、宗教、民俗、动物、植物、矿产等百科知识的汇集。
这个观点,在《山海经》的文字中有迹可循。
从安阳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可以惊讶地发现《山海经》“四方神”与殷墟卜辞“四方帝”的契合之处。
从楚国诗人屈原的楚辞中,可以细心地找寻《山海经》中的异兽,如“应龙”“烛阴”“蝮蛇”等。
从上古英雄的传说故事中,可以看到他们在《山海经》中的神化形象,如大战蚩尤的黄帝、治水的大禹、善射的后羿、野性十足的西王母。
“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是烛龙。”(《山海经·大荒北经》)
05从对后世的影响来看,《山海经》这部奇书、怪书,为中国的文学、艺术创作提供了经久不衰的源泉,如袁珂所说,乃“史地之权舆、神话之渊府”。
《山海经·南山经》写道,青丘之山有兽,“其状如狐而九尾”,而在《山海经·大荒东经》中,九尾狐再度现身,“有青丘国,有狐,九尾”。
《山海经》中的九尾狐故事被后世不断改造,到了汉代的《吴越春秋》,有九尾狐见于涂山,寓意国家昌盛的传说;到了宋代笔记《侯鲭录》中,九尾狐则演变成了狐媚美女的化身,“钱塘一官妓,性善媚惑,人号曰九尾野狐”。
“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山海经·南山经》)
在《山海经》描绘的海外大荒地图中,有形形色色的神奇国度,其中带有明显的二元对应原则。
《山海经》有小矮人聚居的“焦侥国”,就有人人身躯庞大的“大人之国”;有耳大出奇需两手摄持的“聂耳国”,就有眼眶深陷的“深目国”;有国民全是男子的“丈夫国”,就有尽是女子的“女子国”;有一只眼的“一目国”,就有三只眼的“三目国”……
[明]蒋应镐图本《三身国周边》
无论这些记载是出于先民的夸大,还是凭空的想象,其创作风格在上古蒙昧时代堪称先进,直至今日,仍为人们提供源源不断的灵感。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山海经》彰显着古老的华夏民族精神。
《山海经》中,有追逐太阳、化为树林的悲剧英雄夸父:
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
有衔木填海、锲而不舍的炎帝之女精卫:
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山海经·北山经》)
有身残志坚、挥舞盾斧的断头神将刑天:
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山海经·海外西经》)
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早已流入中华民族的血脉。
“比翼鸟在其东,其为鸟青、赤,两鸟比翼。一曰在南山东。”(《山海经·海外南经》)
如今读《山海经》,仍然不会过时。
晋代郭璞在《注〈山海经〉叙》中表明,他之所以为《山海经》作注,是为了打破读者对《山海经》的误解。郭璞看到,当时很多人读《山海经》,会对书中的“奇怪俶傥之言”感到疑惑(“莫不疑焉”),这是因为,他们不明白宇宙事物的万象多端,才会产生无端的质疑,这实在是“怪所不可怪也”。
郭璞引用庄子的名言说,“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
他感慨道:“非天下之至通,难与言《山海》之义矣。呜呼!达观博物之客,其鉴之哉!”
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山海经》中的种种疑问会得到破解,其中的奇言异事也能为人所认识。
时至今日,来自世界各地的无数《山海经》研究者、爱好者还在尝试用不同的观点来诠释这部典籍,甚至从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国家的历史文化中找寻证据。
可以说,每一个热爱《山海经》并热衷于探索未知世界的读者,都是郭璞的后世知音,也是他所说的,“达观博物之客”。
参考文献:
王世舜译注:《尚书》,中华书局,2023
[战国]左丘明著,[三国吴] 韦昭注:《国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06
[晋]郭璞注,[清]郝懿行笺注,沈海波校点:《山海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唐]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96
袁珂:《神话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杨义:《<山海经>的神话思维》,《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3期
常金仓:《<山海经>与战国时期的造神运动》,《中国社会科学》,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