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纸上的云雾在某个清晨骤然苏醒。当黄秋园执起那杆秃笔,赣江的水纹便沿着墨线漫入绢帛,化作千年不散的雾岚。这个在裱画店做了半辈子学徒的中年人,总在寅时三刻准时推开阁楼的木窗,让未干的晨露与未醒的山色,洇进案头未完成的画境。

他总说自己在临摹宋元遗韵,可那些皴法分明在绢素上生出了新骨。秃笔倒锋游走时,山石肌理里浮出魏晋的苍茫;焦墨层层积染处,青绿山水间却渗出晚明的幽邃。老裱画匠们看着这些不合时宜的笔墨,总摇头说像旧瓷开片里长出的青苔,既不合"南北宗"的规矩,又破了"四王"的法度。

直到某个梅雨季,他笔下的武夷群峰突然有了呼吸。秃笔扫出的皴纹在雨气里舒展,不是披麻,不是斧劈,倒像千年古树的年轮,层层叠叠裹着大地的记忆。这自成一格的"秋园皴"里,藏着裱画店后院青砖上的裂痕,藏着滕王阁飞檐滴落的雨珠,藏着庐山云雾中时隐时现的佛光。

1986年北京画院的惊鸿一瞥,让这些在南昌潮湿空气里蜷缩了三十年的画稿重见天光。李可染在《秋山幽居图》前驻足三个时辰,说这些墨痕里沉睡着董源与石涛的魂魄。可那些被惊动的何止古人?分明有赣江的渔火在绢上明灭,有庐山松涛在墨色里回响,有半生寂寞化作的千岩万壑。

如今站在八大山人纪念馆的玻璃展柜前,看那幅《江山雪霁图》上的雪粒,竟像那年落在黄家弄堂的初雪。秃笔扫出的雪霰里,依稀能辨出一个清瘦身影,正把毕生的月光,一寸寸砌进永不开裂的冰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