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个女人而冲冠大怒,不惜引清兵入关而使天下汉人莫不切齿,这是一件很难为史家们所接受的事情。
作为一个理性的男人,这太离谱了,在他们看来,天下的美女多的是,何必为一个女而大动肝火呢?他们不断地发现各种各样的原因,以冲淡一个女人在这事件上的作用。

可是,明末清初的史书,无论官修如《逆臣传》、《明史》、《清史稿》等,还是私修野史《庭闻录》、《明季北略》、《清稗类钞》……等几十种史籍,无一不赫然记载着这个女人在这次事件中相当特殊的作用。
《野史无文》卷四《烈皇帝遗事》言“吴三桂已降贼,闻歌女陈圆圆被掳,遂回山海关据守”,《南明野史》卷中《绍宗皇帝纪》“三桂得襄书,欣然从贼矣。既而询使以陈姬安在,使以籍入告,乃按剑而起。”
历史学家们对陈圆圆在这个大变动的历史时期的活动十分迷惑。一个女人可以改变历史,的确叫人心烦意乱。她既非英雄,又非豪杰,把历史留给她,也许太让历史学家难堪和伤心了。
而陈圆圆当时并不考虑历史学家的苦恼。她心情放松地吃着刘宗敏替她弄回来的江南时鲜水果,翻拣着一箱又一箱以前属于皇家,然后属于刘宗敏,现在属于她的奇珍异宝。
那真是眼花缭乱的丰富的满足与安慰,似乎人活在世界上,就是为了这些金属和石头。

对着这些闪着迷幻般色彩的金属和珠宝,她的眼睛也像每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的两眼放光,她喜爱那些美丽的色泽。
她拿起一把在手中,又深深为这些东西感到迷惑,人们就真的为了这些精工打磨过的这一大堆金属和石头那么疯狂?
“这真是奇怪。”她把它们扔回箱中。再去疯狂地拷掠和抢夺吧,刘宗敏,去败坏你们自己吧。
下午三点,刘宗敏神气沮丧地回到田府,他今日似乎没有去参加追赃助饷,因为他的衣服干干净净,不像往日一般带有受害者的斑斑血迹。他往日一回来,就眉飞色舞地讲述各种有趣的事情,而今日却坐在太师椅上喝闷酒。
“怎么了?”陈圆圆站在他面前,面色冷漠的看着他。
“唉!”刘宗敏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后天要去攻打山海关了。美人,我怎么离得开你呢。还有这些金银财宝、美酒美食。我和李过将军都不想去,可闯王要亲征,不去也不行了。
其实,吴三桂的区区几万人马算什么呢,随便派一位将军就可以把他们全部斩首。美人,你想想,我的人马纵横中原,把京城也打下了,天下能有对手吗!这闯王真是疯了。”
“是吗?”陈圆圆漆黑的大眼睛毫无表情地盯着刘宗敏,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你们反正斗不过皇爷,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你们20万人马,可以轻易取胜,用不着顾虑。”
“宋矮子和李岩都反对闯王东征,”
刘宗敏鼓凸的大眼睛略有些醋意地盯着陈圆圆,“他们都说要笼络吴三桂。我就不信邪,他关宁铁骑对我来说只是一群蚂蚁!”
陈圆圆仍旧漠然地看着他说:“宋军师和李将军只不过有私意罢了,他们想收买人心。”
“呸!”刘宗敏愤愤地说,“我就看不惯这些读书人!好像这世事他们都懂完了。一天到晚说什么不要滥杀,不要沉湎酒色,要目光远大。屁!分明是指着我的鼻子指桑骂槐。总有一天我得把这群鸟文人杀掉。”
“说不定你还未杀他们,他们就把你杀了。”
“什么?”刘宗敏哈哈大笑,“我的美人,他们能杀我?牛金星?宋矮子?李岩?你等着瞧,这次得胜回来,我先把李岩杀给你看看。”
陈圆圆微微一笑,得胜回来,等着收你的尸吧。她看着他鼻子旁边的一颗大黑痣,心想。
“好吧,我们去洗澡吧。”陈圆圆生硬地说。

她在洗浴方面仍是十分讲究的,浴水里放着数种名贵的香料,水面上也依旧飘浮着十几朵金银花。
她浑身散发着香味而湿淋淋地站在刘宗敏身旁,洁白得耀眼,以至于像一团柔和而模糊的白光。刘宗敏只看见她鲜红如花的嘴唇和深不见底的大眼瞳。
刘宗敏只是哼了一声,就情不自禁地双膝着地,跪倒在这尊女神脚下。
第二天,北京城被一大片来历不明的黄雾所覆盖,它弥漫在北京城的皇城和大街小巷,外出的人连气都透不过来。这雾气奇怪得很,寒冷而干涩,睁开眼,仿佛砂砾在擦拭眼球。
20万农民军浩浩荡荡步出了京城,京城一个月,完成了他们人生辉煌的顶点。
如果是和平时期,他们很可能只是在方圆不到十里的地方活动、劳动或休憩,过着最穷困最简单的生活。
可是农民军事行动带给他们的却是彻底翻身的激动,现在他们已推翻了昏庸残酷的明王朝,大业已成,再去打仗就太说不过去。他们不愿去送死了。
他们想衣锦还乡,带些银子回家,也过几天舒服日子,荣荣耀耀地置几亩田产。然而,在李自成的督压下,这些非职业军人们仍聚集起来,长途跋涉开往山海关。
显而易见,这样低落的士气是绝对不能与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相比的。除非他们以人数的压倒优势进行攻击,否则,他们会一触即溃。这支看起来横扫千军的20万大军,此刻连敌人都没有看到,就已四面楚歌。
李自成忙得不可开交,他凸出的下巴布满寒霜,细长的眼睛隐藏在深深的阴影中。他像一尊铁铸的像立在西华门散开的黄雾中。在他身后,数百名刀斧手提闪亮的刀斧,静立不动,仿佛一大片死亡的阴影。

李自成浑身有一股杀气逼得旁人不敢看他的脸。他扫视了一下被五花大绑捆成一堆的明朝遗官,他们有知名的大学士陈演、宝国公徐台贞、亲建伯光通等等,一共60余位。他们显然被拷打过,有的人已是奄奄一息。
李自成习惯地看了看天,他想,老天爷和他都需要鲜血,没有鲜血,怎么能顺利东征呢。
更重要的是,他和他的主力全部开赴山海关,北京已成空城,他决不能留下这些潜在的危险,在他离开的时候上演反叛之戏。最干脆彻底的办法就是:杀。
这样,他们就再没有任何机会和可能了。这是最为保险的万全之策。他挥了挥手。
刀斧手们敏捷而无声地窜过去,把那些脑袋向下按,然后大刀一挥,一个圆弧过后,人头砰然着地,鲜血激喷而出。

十秒钟时间,西华门已是一片血腥冲鼻。接着,李过将他收押的不甘降服的50多名明朝大员也砍杀在这里。
《明史》:“三桂欲降,至滦州、闻爱姬陈沅被刘宗敏掠去,愤甚,疾归山海,袭破贼将。”
从明朝内监亲眼目睹的王永章《甲申日记》,到博采众泉的官修史书,都不得不众口一词以慎重而严肃的态度赫然记下这个歌女与李自成农民军、吴三桂之间竟然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纠葛,而且是感情纠葛!
历史演到这个地方,确实是太奇怪,太使人慨叹了,正襟危坐的学者们,在堆积如山,散发着历久不散的时间的清烟和雨水味,已经变得黄褐,布满了蛀虫,册页已经零散的书堆中,茫然地抬起头来,凝视年久失修,灰尘厚积的窗格外那灰茫茫的天空时,该怎么理解这一段散发着理性和严肃的文化难以忍受的异乡气味的历史呢?
原因太简单了。简单得真像是生物学解释的范畴。可是又太复杂了,因为,真的就那么简单么?人,进化了多少年的人,文明都已堆积得让人承受不了的时候了,如此简单的原因,真要使人们的信心摇摇欲坠!

许多史学家在研究吴三桂之所以与李自成的大顺政权成为死对头时,总是在陈圆圆这个原因上争论不休。
只有诗人觉得这个故事有些合胃口,可以一唱三叹,可以玩味,在沉郁中玩味那美丽的钗钿,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觉得有趣。
女人很辉煌,战争使她容光焕发,她的手点燃男人们手中寒光闪闪的刀剑,她已超越为神,她以鲜血滋养她的皮肤和心灵。又比任何时候都更非人。白骨劫灰,三军镐素,冷酷的毫无理性的天空布下了莫名其妙的劫难在红尘上演谁也无法猜透的戏。
吴三桂彻底失眠了,他愈来愈愤怒于流寇的刘宗敏抢去了他的爱妾——他花了那么多功夫而得到的梦寐已求的女人。他现在觉得她也许不单单是个女人,她比女人更重要,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去想象北京那边的情形,然而他办不到。

他已经把下面这个故事在头脑中又演了无数次了:一个模糊而强壮的男人,有点像关外赶大车的,他冲进吴宅,从床上扛起娇弱的陈圆圆飞奔而去。
吴三桂已不知道咬破了自己多少次嘴唇了。他现在除了等待,别无办法。另外,他的心腹部将杨坤和郭云龙驰骋在蓟州小道上,他们奉吴三桂密令请清兵共计大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