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赦1959》中,被抓后关进白公馆的徐远举和周养浩一个哭了两天,一个睡了两天,宋希濂因此很是鄙视这两个老熟人,同样是熟人的沈醉告诉宋希濂:“那时候这里关了二三百地下党,你知道他们每天在干什么吗?他们在开会,检讨自己的工作得失,他们在起草文件,规范自己的信仰和思想,他们甚至开展整风运动,要求自己戒骄戒躁!”
宋希濂惊得站了起来:“天哪,这都是什么人呢!”
沈醉感慨:“他们取得胜利,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的风范,他们的气节,他们的信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那真是登峰造极啊!”
沈醉这番话,是有历史依据的,而且基本也是从相关回忆录复制而来,地下党在重庆渣滓洞、白公馆总结出的“狱中八条”也确有其事——罗广斌在狱中写成了《重庆党组织破坏经过和狱中情形的报告》(下文简称《报告》),“狱中八条”就是出自这份报告:“第一,防止领导成员的腐化;第二,加强党内教育和实际斗争的锻炼;第三,不要理想主义,对上级也不要迷信;第四,注意路线问题,不要从右跳到‘左’;第五,切勿轻视敌人;第六,重视党员特别是领导干部的经济、恋爱和生活作风问题;第七,严格进行整党整风;第八,惩办叛徒特务。”
“狱中八条”是先烈用生命和鲜血凝结而成的经验教训,现在看来仍有前瞻性和指导意义,当年被俘的重庆地下党绝大多数都坚贞不屈视死如归,但也出了五个叛徒,我们细看其中三个叛徒的叛变经过,也确实令人痛心疾首——他们几乎都犯了“狱中八条”所提到的错误。
作为徐远举周养浩因《挺进报》案争功互掐的调停者,沈醉对当年重庆地下党组织被破坏的过程了解得十分清楚:“4月初,地下党开设的一家小书店被特务破获,逮捕了任达哉、陈柏林等,任达哉很快叛变,徐派人去守候,结果竟把重庆市委书记刘国定抓到了,这个市委书记竟也是一个软骨头,稍受威胁,立即叛变。市委副书记冉益智,也和刘国定一样,被捕后,稍经威胁,又看到他的上级书记已叛变,也就跟着叛变了。”
沈醉的回忆录在提及他跟徐远举、周养浩的罪行时,行文比较简练,有一笔带过之嫌,我们细看相关史料,就会发现事情完全不像沈醉说的那样简单,用“狱中八条”来衡量和深挖,才能找出任达哉、刘国定、冉益智叛变的根源。
据当时在狱中的地下党分析总结,任达哉被捕变节的原因是“不执行纪律,缺失了对组织的敬畏之心”。
任达哉叛变,还真不是因为受刑不过,而是被徐远举抓住了把柄,徐远举在自供状《挺进报被破坏内幕》中回忆,1948年,他在重庆任西南长官公署第二处处长兼军统西南特区区长期间,派遣特务打入地下党内部,首先抓捕了陈柏林和任达哉,二处侦防课课长陆坚如用酷刑拷打了两天一夜,这才使任达哉屈服。
徐远举没有说明他用什么办法使任达哉变节,那份《报告》揭开了真相:“任达哉有觉悟,确实做了很多工作。任达哉被捕以后,一开始确实扛住了敌人的严刑拷打。他是敌人抓到的第一个认为有价值的人,但他没有畏惧酷刑甚至死亡的威胁,令审讯难以有所突破。由于任达哉的被捕是他错误地决定去考察、发展人员所致,所以被捕后他抱定一个决心:决不能再错,不能从自己口中再有任何过失。”
任达哉如何受刑,徐远举和沈醉当然不会写,他们也怕写得太详细激起众怒而被拉出去枪毙,但是狱中难友可以作证,当时特务们剥掉了任达哉的全部衣服,还揪住两腿之间最重要的部位乱拧,但即使这样,任达哉也没有屈服招供,是徐远举亲自出马,拿出一张纸,断了任达哉后路。
徐远举拿出的是一张登记表:“任同志,你早点儿说清楚是我们的人,我们干嘛这么整你?”
这里要解释一下,当年老蒋那边,也是互称同志的,比如小蒋就比较喜欢别人称他为“建丰同志”,很多蒋系高官互赠照片,也是常写“赠某某同志”,中山先生那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大家也都极为熟悉。
任达哉当时还很奇怪:“我怎么变成你们的人了?”
徐远举阴笑着抖动那张登记表:“我把这张表公布出去,你算什么东西?你就是卧底共党的内奸!你们党怎么锄奸,你比我清楚,现在你除了跟我合作,别无他途可循。”
任达哉这才想起来,1939年上级下发通知,要求重庆所有的地下党组织“就地卧倒,自谋职业,长期埋伏,以待时机”。
任达哉在自谋职业期间,先是在一家报社当排字工人,后来加入了3458信息研究所,那是军统情报搜集部门,要加入就必须填表、登记、照相,也就有了徐远举手里那张登记表。
其实任达哉加入军统也是潜伏纪律允许的,他的错误在于在1946年上级通知重庆地下党组织进行甄别,恢复关系,参加活动的时候隐去了自己这段经历,没有向组织交代。
更倒霉的是任达哉被审讯他的军统重庆站站长李克昌认了出来,李克昌回去一翻档案,就找到了那张登记表。
如果任达哉早跟组织说明情况,或者继续潜伏在军统,那他就是风筝或峨眉峰,但是他隐瞒了那段半年的经历(因为不能提供情报,只干了半年,拿了四次津贴就被开除了),现在却成了徐远举拿捏他的致命弱点。
叛变后的任达哉确实出卖了同志、出卖了组织,但是他还有一丝天良未泯,在白公馆看见被他出卖的人被打得遍体鳞伤却没有屈服,就悔恨得痛不欲生,所以拒绝加入军统当特务,徐远举给他住单间、吃小灶,他也拒绝,并在狱中反思、交代了自己犯错误的根源:“不说实话,酿成大错,毁掉人生。”
1949年10月,徐远举在大坪刑场枪杀的十个人中,有七人被认定为烈士,包括任达哉在内的另外三人,则定性为叛徒。
基层联络员出身的任达哉被定为叛徒一点都不冤,他被枪杀,也算保留了最后的尊严,而比他级别高很多的刘国定和冉益智,则是死心塌地当了军统鹰犬和刽子手。
与任达哉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同,“狱中八条”总结刘国定叛变的原因是“以权谋私,思想腐化,在金钱与理想的天平上失衡”。
刘国定刚被守候的特务抓捕前就已经除了问题,在地下工作期间与刘国定共事的肖泽宽(新中国成立后曾担任北京市组织部长)揭露:“面对全国即将解放的形势,刘国定开始为自己盘算:解放后少说自己也是一个地厅级,但是住的房子和生活支出不可能还是党费开支,必须自己有钱;他还想找一个漂亮的知识女性做伴侣。”
狱中同志在讨论中揭发:“他被捕前一直想结姨太太,有一次他私人找何忠发借钱做生意,何说,‘组织上的钱不能借,我自己没有钱借给你’,刘国定叛变时,第一个就将何忠发出卖。”
刘国定叛变前是跟徐远举讲了价钱的,他说自己是省委兼市委书记,要当少将、处长才行。沈醉在回忆录中也描述了他叛变后的丑态:“刘国定就像条哈巴狗似的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国民党的校官军服,一进来就冲徐远举和我各敬了个室内军礼。徐远举像对待奴才似的,远远地扔给了他一支烟,他受宠若惊地双手接住……徐远举挥挥手,他便学着其他特务的样子,两腿一并,立正敬礼,然后来个向后转。他这一转,就把那冒牌货的马脚露了出来——人家都是从右边向后转,他却来了个从左边向后转。我冷眼旁观地注视着这个叛徒的一言一行,看着他那穿着军装可还向前佝偻着的水蛇腰,心里不由得产生一股厌恶之情。这个五尺男人却这样奴颜婢膝,我真有些替他脸红……”
沈醉和徐远举都没把刘国定当人,毛人凤逃走的时候把叛徒都甩下,刘国定抱着毛人凤的大腿哭着哀求也没用,1951年2月,重庆市人民法院对他公审后执行了枪决。
肖泽宽在《我在川东地下党的经历》一文中回忆:“王璞在上海时曾向钱瑛汇报,认为刘国定在城市工作太久,生活不艰苦,经济上不检点,打算调他到农村,但他不愿意。钱瑛说,那就暂时不忙动,以后再说。”
如果钱瑛是电视剧《风筝》中钱副部长的历史原型,刘国定就可能是袁农的历史原型,这样一想,问题可就大了:袁农确实是重庆地下党的一号负责人,而且也曾被逮捕过,至于他后来怎么向组织交代经历并进入公安局工作,那也是一个教训。
冉益智作为刘国定的副手,跟刘国定有一些相似之处,《报告》总结他叛变的原因是“不严于律己,信仰缺失,生死关头选择苟且偷生”。
冉益智被捕后基本没有受刑就叛变了:几个特务将旅社床上的被子抓起来,将冉益智的头蒙在下面,他摆手求饶。
《报告》分析了冉益智叛变如此容易、迅速的原因:“他是典型的动摇知识分子,被捕前一直隐藏着自私、卑污的弱点。他一再强调气节、人格、革命精神,被捕前一天还高谈气节问题,任何一件事,他都有理由,有解释,连叛变他都找得出理由,都是合乎辩证的。”
看沈醉回忆录和“狱中八条”,读者诸君肯定会感慨良多,从这三个叛徒身上,我们似乎能看到很多熟悉的影子,比如像任达哉那样隐瞒经历的地下工作者,就不止一个,像刘国定、冉益智那样善于夸夸其谈却一心想着个人享受的,当然也不少。
世上没有天生的叛徒,但叛变却是有迹可循,任达哉、刘国定、冉益智的叛变都不是偶然,看了相关史料,读者诸君对这三个叛徒,是不是还有更深刻的剖析和评价?您在这三个叛徒的身上,是不是也看出了什么?
可惜狱中八条仍未被重视,不然后来就不会因为蔡孝乾被捕叛变,造成在台地下党组织极其严重破坏!
狱中八条适合党的发展的每一个时期!是真正的宝贵财富!
狱中八条的有些内容,放到现在也很有警示教育作用!!!!!
追求享受是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