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节气后这个周末回到乡下老家,母亲已经赶在寒潮来临前把小菜园里的芥菜全部收割完。我知道,母亲又开始准备做冬腌菜了。
老家旧宅旁的这片小菜园,成为母亲生活中的一种寄托。这里原本是几间废弃的老房子,坍塌后堆满了碎砖和破瓦,杂草爬满了旧墙。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退休后硬是把这里开垦成一片菜地。
在我眼中,母亲已经把菜园的潜力发掘到了极致。一年四季,菜园常绿,蔬菜瓜果,从不间断。种菜种豆完全顺应天然气候,适合种什么就种什么,随着季节的变换而变换。
开春的时候菜很少,一般只有莴笋、蒜苔,夏秋之际品种最多,有辣椒、茄子、豆角、番茄、黄瓜、丝瓜、南瓜等,秋冬则主要是各种青菜,一茬茬地吃,直到来年开春起苔开花不能再食用为止。
当然,也有些蔬菜一年四季常绿不断,如韭菜、小葱等。从嫩芽破土、藤蔓攀枝,到开花结果,母亲的全身心付出,精心呵护,让每天都有新的期待。
对母亲来说,种菜点豆,也是种下一份希望和惦念。每一次回老家,我发现菜园子里总是变换着各种蔬果。比如那边的蚕豆、豌豆、大蒜和土豆还未完全收割,母亲又已经在边边角角提前套种了黄豆、黄瓜、豇豆、茄子、西红柿、南瓜、丝瓜等等已经出苗。
其实,虽然母亲一辈子在农村生活,但年轻时大部分时光奉献给了乡镇府唯一在编的炊事员岗位,一年四季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烧粥、买菜、烧开水,一直忙到天黑把食堂卫生打扫干净。能够回到自家田地劳动更像是一份兼职,所以母亲一直很满足:比起其他农村生活的老人,她退休后多了一份不错的养老金。
这份养老保障,更像是母亲一生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最好回报。不过,退休生活本该放下一切歇歇,但她却依旧选择忙忙碌碌,勤俭持家,在母亲身上得到了最好的注解。这小小一方菜园,成了母亲精神的寄托。
所以每次回乡,邻居们总是悄悄向我“告状”:你妈妈特别“做”,每天从早到晚总是一停不停的,地里什么想种,种得又特别多……“做”是方言中劳作、勤劳的意思,意思是我母亲喜欢劳作一停不停。
对于母亲闲不住,其实我是非常清楚的。比如,母亲知道全家都特别喜欢吃青蚕豆,总是感觉种得太少,除了这片菜地之外,总会和村里人家的空地“借用”。再比如,我和弟弟从小就爱吃芋艿,后来因为水田渐渐被征用或流转了,适合种芋艿的“田头”越来越少。前些年,母亲找到一段别人家荒废的排水渠,硬生生地开垦出一垄长长的“芋艿田”。
此刻,冬阳正暖,也给母亲小菜园旁的苦楝树披上了金色的华服,几只鹩哥在枝头欢叫跳跃。母亲坐在屋檐下,把刚从小菜园里收割的芥菜一颗一颗清理干净,用剪子去掉菜根和残叶,只留下水灵灵的嫩菜叶。
母亲的小菜园,似乎从来不缺少儿孙们喜欢吃的蔬菜。她总是想方设法在自己的小菜园里,种出孩子们喜欢吃的蔬菜。菜园虽小,却千变万化、七彩斑斓,像是母亲手里一个千变万化的万花筒,魅力四射。
每次从城里回老家,母亲一定会早早地去菜园里把新鲜的菜采摘好,择掉腐茎烂叶,收拾得干净整齐。等返程前,她早已经把菜装好放在门口,就怕走得急落下的什么忘记带走。
每年大雪节气前后,只要天气晴好,德清乡下许多人家的门口都晾满了各式青菜——大家准备制作一种非常接地气的食物:冬腌菜。
此刻,冬阳正暖,也给母亲小菜园旁的苦楝树披上了金色的华服,几只鹩哥在枝头欢叫跳跃。母亲坐在屋檐下,把刚从小菜园里收割的芥菜一颗一颗清理干净,用剪子去掉菜根和残叶,只留下水灵灵的嫩菜叶。
我悄然搬了一把竹椅子,静静地在母亲旁边坐下,捡起一把芥菜慢慢择了起来……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总是喜欢依偎在母亲身旁,看母亲收菜、择菜、洗菜、切菜、揉菜、腌菜……这个熟悉的场景禁不住让我感慨不已。唯一不同的,是母亲满头黑发如今变成了花白。
“听说过几天要降温,趁天好把这些菜收了——这会儿择干净了,下午就可以去河埠头清洗,趁这几天日头好晾干,就可以切碎腌到甏里了……”说这话时,母亲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和满足。
母亲口中的甏,是一种老家人腌菜的陶制容器。所以,这种常见的冬腌菜在我们老家也叫甏里菜。
甏里菜,记忆中几乎天天伴着它的影子。早晨,一碗粥两筷甏里菜,就能舔空碗底;饭前一撮甏里菜可以充充饥……可以说,甏里菜镌刻在我整个童年的味觉记忆中。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其实,每个江南人的记忆中,都有一口冬腌菜的味道。
左邻右舍从地里收获上好的青菜,挑选叶瘦梗长的,切根清洗,在院中支起竹竿,让青菜在秋风与阳光里充分晾晒风干。两三天后,叶子泛黄,精粹都浓缩在菜梗上。
腌菜南北东西都有,是不少人家喜欢的一种食材。今天许多人对腌货总觉得有不健康的恐惧,其实大可不必。
腌渍酱之法都是中国古老的饮食方法,也是一种储藏方法。在没有冰箱等现代保鲜设备的时代,人们从生活中发现,腌过的菜通常能保存很长时间。
蔬菜旺季一时消化不了时,人们常常用盐将之做成不同风格的腌菜,加以储存,颇有些备荒的远谋。
腌酱之法不仅能将多余的菜储存更长时间,还挖掘出了一种独特的美味——腌过的那些蔬菜可以和很多食材“联名”,腌菜卤水豆腐、腌菜黑鱼片、腌菜冬笋,腌菜肉沫等等。
德清周边一带的冬腌菜在秋收后开始做。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水腌菜,用整棵青菜洗净放缸里加盐,人踩石压腌制,也是极为鲜美的乡野佳肴。
做腌菜时一定要人洗净脚,跳到缸中用脚踩,放了一层菜一层盐后就要踩,踩实了,再放一层菜和盐,不断放,不断踩,直到九分满,最后上面用大块的石头压实。
腊月的江南,每当绿叶菜难觅之时,就从腌菜缸里捞一颗水腌菜上来,菜心切切开即可生食,嫩嫩的、脆脆的、鲜鲜的,妙不可言。外面的梗和叶统统切切细,在油锅里爆炒一番,加一点糖,最后当然是一把大蒜叶,这一碗水腌菜,就着白米粥吃,这味道实在是让人怀念得不行。
即便是水腌菜缸里的咸水卤也不能浪费,煮毛芋头时放上几勺腌菜卤会有奇异的鲜咸味道。记得当年每隔几天的夜晚,母亲会煮上这么一锅毛芋头,腌菜卤和芋香便在屋子里弥散开来。昏黄的灯光下,全家人围在一起品尝热气腾腾的芋艿,撕去毛乎乎的芋皮,放进嘴里满口香糯那叫一个人间美味。
记忆中我家每年通常做一大缸,只是现在父母年岁大了已经没有精力做,所以也吃的少了。现在家里最常吃的就是母亲准备做的甏里菜:将青菜、雪里蕻、芥菜分别洗净沥干,切碎,摊竹匾里晒成半干,再和盐拌在一起,塞进甏里腌制而成。
很多年里,母亲总是习惯一个人把甏里菜的所有工序完成了,这也成为每年初冬时节的一个保留节目。不论多忙,母亲总会做上几坛甏里菜。不过,从去年开始,在老家生活的弟媳一起帮忙,毕竟母亲上了岁数,体力已大不如从前。
甏里菜有一个“塞菜甏头”的重要环节,就是将揉搓好的青菜装入甏里揿实。甭小看这“塞菜甏头”,这既是一项技术活,更是一个体力活。
记得小时候,母亲总是要我和弟弟一起帮忙才能完成。因为母亲岁数也上来了,“塞菜甏头”也使不上劲,所以这几年母亲尝试着用玻璃罐做简易版的“甏里菜”。说实话,口感总体没有变,风味比起正宗的甏里菜还是差了一些。
“塞菜甏头”有一个专门的工具,就用一根长长的木棍做成的“菜脚”。它的一头削去了一个大约四、五十度的角,呈一个坡面,增大受力面。“塞菜甏头”是沿着甏的边沿将青菜用力揿实的,甏的中间部位留在最后再揿实。揿实一层,再放入一层,直到甏的“肩部”。
一甏菜是不能塞到甏的口部的,因为接下来还要封口,必须留有一定的空间。然后,就是用稻草或新鲜的菜叶将瓫口覆盖好,尽可能紧些再紧些,用长短恰到好处的桑条嵌入则是母亲做咸菜好吃的一道秘籍。
紧接着将装满甏的冬菜口朝下倒放几天,就可以加盖泥块进行封贮了。最后放在阴凉的地方,让时间来促成甏里菜。当然,有的则缚上塑料膜,把整个甏彻底封住,然后倒扣在草木灰里让其自然发酵。到了寒冬腊月,开启封口,取出覆盖物,一股甏里菜的特殊香味儿就会直冲你的鼻孔。
腌制甏里菜,包括腌制其他咸菜,关键在于把握咸度、水分和菜的适度比例,这是很需要经验的,否则会影响咸菜的质量,甚至发生腐烂现象。
在“糠菜半年粮”的那些年代,一缸冬腌菜再加上几小坛甏里菜,就是我们全家一冬和来年开春的主要下饭菜。放学回家自己做饭时,熟练地到缸里抓出几支腌菜,洗净切成小段,用少许的菜籽油炒了,盛上一碗白米饭就着吃,简单方便的很。
直至上了高中,每个星期天从乡下骑车回学校,母亲都会炒上一大搪瓷缸冬腌菜,套在网兜里挂在自行车把上,每次在学校能吃上好几天。那时候,正值长身体时候,母亲总会往咸菜里添上少许的肉丝。
因为青春年少,也没有优渥生活的比较,并没有感觉到只有一盘冬腌菜的日子有多清苦,即使只有一锅白米粥、一盘冬腌菜,全家人在一起日子,依然觉得平实、满足和踏实。
以致多少年后,每次探亲结束回北方,行李箱里总有母亲做的冬腌菜。因为夫人和孩子一直生活在北方,被我视为美味的冬腌菜,常常令他们感到不解。其实,所有的美食不过是寻找记忆深处那一份熟悉的味觉。
几年前,我告别近三十载军旅生涯,回到湖州主城区工作,每天吃食堂总是感觉索然寡味。唯有每次回到乡下老家时,母亲亲手腌制的那一盘冬腌菜让我欢喜得不行。
也许物质生活确实好了,有人说冬腌菜吃多了不利于身体健康。但是,这一口冬腌菜,却撑起了那个远逝时代的特别记忆。
这个早晨有意赖在老宅的床上,直到太阳很高了母亲喊我起床,一如小时候的模样。餐桌上,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粥,旁边是一碟新鲜的冬笋炒甏里菜。厨房里,母亲依旧在土灶头前忙碌,正准备蒸上一锅毛芋艿……
我默默低下头,喝一口温热的白粥,就一口鲜咸可口的冬腌菜……不知什么时候,眼睛早已一片湿润。
就是这同样的冬腌菜,不同的年代已经被赋予不同的情愫。不论岁月如何变迁,唯独这一口母亲的冬腌菜是我心中的人间至味,因为它凝结着父母这一辈人的淳朴、勤劳、坚韧,也浓缩着在我们每个人生命长河中所历经的人间百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