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和天,像一杯搅和了的乳白鱼肝油,全都溶化在一个灰濛濛的世界里。这盛夏的热带陆边海,夜露和晨雾,可算是一大绝招。魔鬼般的白色浆液,把全天下都覆压得透不过一丝气息。世界死了。剩下的只是半步内的一点空间。雾霭实在是太重了,仿佛胡乱伸手一抓,便握得住厚厚的一团棉絮样的东西,待拿到眼前一瞧,却只有湿漉漉的一巴掌,滴得下水来。本来,靠赤道不远的大海,按时辰已是彩霞满天了,但现在只有一个混沌的深渊。天地已窒息了。啊,北部湾——鬼海——西南季风前特有的恶雾!
静静泊着的渔艇,悠悠地侧了侧,艇尾处一打滚坐起个年轻俊俏的渔姑。蓬蓬的秀发,裸裸的上身,潮腻腻被露水打湿,散发着薄薄的夜的暑气。恹倦倦真不想撩醒这炙热的夏梦。一边伸手去摸出个手表,跟着便叫了起来:“嗬,阿潮,还呼噜噜呢,都误海了!”
一阵细雨般的捶打,男人半睁开眼,醒了,一个鲤鱼打挺,坐将起来。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海佬,赤裸着油亮的全身,袒露着一块块滚圆结实的肌腱,船底般宽扁的黧黑脸膛,长着一双鱼鹰式贼亮的大眼。他是大名鼎鼎的北部湾“鱼贼”,鱼贼是北部湾海佬对优秀渔把式标榜的最高称号。
“快,起碇去!”阿潮对着女人的胳肢窝一磕,笑闹着催促道。
“馋猫,都怨你......”女人娇嗔着,低低骂了一句,躬起细腰,一头钻进艇艏的浓雾里。于是,“咿哑哑——”,沉重的绞碇声,在雾的海里荡漾开去。
“咿......”绞碇声突然哑住。海静,从女人那头传来的吁吁喘息,听得出好吃力。正忙着摆弄网具的阿潮,不由得转过头来,仍然逗趣道:“喂,熬不住啦,软脚蟹!”他想起夜里的事,以为女人经不起折腾,口气中夹着几分疚意。
“碇好重,怕是挂着什么了。”
“我来!”
男人毕竟是鱼贼。接过车把,一使狠劲,“咿——哑——”绞车筒艰难转动了,但也迟钝如寄生蟹。女人连忙凑上前去,一同用力。
自从娶了珊花,日子就快活多了,夫妻俩形影不离,便造了这艘七马力渔艇。凭着阿潮一手捕鱼的绝技,深海捕捞,浅海叉钓,虾季捞虾,蟹季网蟹,无不顺风得利。
然而,不知什么缘故,年来近海的鱼虾突然少了。本来,早春的鲷鱼苗可海呢,但经不起大网小网围追堵截,十天八日便刮精光了;五月的对虾,嫩得只有筷子般大小,可谁也不肯耐心再等些时日,便捞呀刮呀,海就这样瘦了下来。眼下,弄海越来越难。于是,夫妻俩决意来闯这海佬长久不敢涉足的鬼海。
昨晚,为赶这趟早海,他们选择了这三面挡风的岛湾停泊。
新月上来。阿潮酒醉饭饱,撑得一身燥热,朦胧中睃了也有点醉态的珊花一眼:“我们先洗个澡?”
“好哩,先洗个澡。”
珊花顺从地站起来,剥去短褂,脱去裤衩,便袒露出粉条条的丰满身姿来。她是红螺港有名的美人鱼,那海上日晒雨淋却不损丝毫嫩滑的肌肤,幽幽月光照着,透着出水珊瑚的娇美。两座白海螺般的乳峰,高傲地微微颤动着,像是向她的男人渴求着一股强烈的欲望,线条优美的大腿,红润得露出道道浅蓝的脉络,让人一瞥便引动感官快乐的颤栗。阿潮蓦然傻了眼,像第一次发现妻子如此美丽动人,猛地感到脚后跟有一股猩红的火焰直烧向全身的微细血管,不由得发出一下沉重的呻吟,便疯也似地向那座玉雕扑了过去。
“格格格——”珊花捎着一串欢笑,早已脱身跃入海中。
阿潮哪肯罢休,随之也插入海去。
蛋清般细软的湾流,款款地抚摸着四肢,惬意得使人想死。珊花索性把身子仰卧在月光柔和的水面上,让迷人的三点暴露无遗在这只有她夫妻二人的世界里,让自然的野性发泄个穷尽。阿潮悄然蹿了过来,让人猝不及防,对着那鼓鼓的乳房一磕,“哎哟!”珊花佯作打滚、拨水,怎挣得脱他那章鱼吸盘似的嘴巴哟,嘻嘻嘻一把抓向男人的下身。阿潮一酸,松脱了手,赶忙一个鳝状,欲再追上去,猛地,就触到了一具滑溜溜的东西,乐了,看你往哪儿逃!待一拢手,却只有两巴掌黏乎乎的涎液,那物件却消失了。不是珊花!紧接着,一股冷嗖嗖的黑风从水下生起,他整个儿像一片海榄叶,被卷进漏斗般的漩涡中......待钻出水面,小艇那边已嘻嘻地趴着个前仰后合的珊花,她早就爬上艇去了。
水下是何怪物?鲨鱼?海牛?好像都不是。他再钻进水里去窥探,那怪物早已销声匿迹。
还是忍了,他没把刚才的怪遇告诉自己的女人。
他要留给她一夜悠长的甜蜜和安宁......
“歇会儿吧,”珊花卡住绞筒,“我给你拿酒来。”
白色的气体,这才开始款款流动。潮沫儿随之低低吟唱起来。若浓雾散去,就得马上放沙战网,要不, 午潮一涨,这趟海就荒了。
不知是酒的力量还是什么,这下绞车筒明显转快了许多。突然,艇头右舷方,一股巨大的钢青色漩流猛地泛起,飞快地溅出一圈圈白色的浪花。还未待艇上的男女反应过来,呼啦——渔艇顿时失去了平衡,恍若陀螺般旋转起来。“咳,有鬼?”可怕的念头才闪过脑际,右舷“嚯嚯!”两下,水下挥起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唉呀!”一股强大的撞击力,猝然把珊花撂倒一边。
阿潮沉住气,半蹲着身子,两眼紧盯着雾气缭绕的海面,他必须迅速弄清楚,这一拖拽着重重碇缆,使之苦苦绞不上来的是何怪物。就在此刻,舷旁唿地又一次扬起那块乌黑发亮的鱼鳍。“鬼鳐!”阿潮一声吼叫,好大的一条鬼鳐,怕有一吨来重!
这是一种有着高超而谲诈法术的鱼。由于腹部素来被密匝匝的鮣鱼花子粘糅,时常烦躁不安,不得不经常寻找抛在海中的缆索什么的,以咬住牵引物剧烈旋转,借以甩掉那些累赘。在北部湾,据说前辈们一直把它当吉祥物顶礼膜拜,每遇到它,就赶紧宰鸡取血往船艏洒向大海,烧香焚烛,船员伫立两旁默默祈祷,以求避难祛灾,顺风得利,鱼虾满载。但潮涨潮落,现时的大多海佬,怕是早已没了这个习俗。
贼!该杀的魔鬼,是它干的好事!莫名的忐忑陡然消失,撞上心尖的是剌激的欲望:“快,鱼叉!”
趴在舷边的珊花一听,才转过身,就愣住了:“咳!”
这趟海是下沙战鱼网,闲置的鱼叉被压在舱底,一下子取不出来。
像故意戏弄渔艇上的海佬似的,鬼鳐骄傲地舞动了几下油亮的脊鳍,大摇大摆地打了个深深的漩涡,立即,雾和海水,便把它蒙住了。
阿潮血红着大眼,慢慢从白濛濛的海面,移到自己的左大腿上,于是,一个耻辱的印记撞上心瓣:那是二十一年前,他在浅水滩上和一对鬼鳐较量时留下的伤疤!顿时,五脏六腑像被烈火吱吱燎烤的船底,一股灼人的热流从脚跟直冲向后脑勺,撞得浑身的骨头咕咕作响。他艰难地支撑着粗重的身子,张开五指的大手颤抖着向珊花伸了伸,顷刻,咕噜噜,一斤六十度甘蔗酒倒了个精光.....
二该死的浓雾仍未散去。
凭经验,阿潮在这带海中驾船,闭眼也能横冲直撞,什么险滩、暗礁、漩流,该避该绕无不滚瓜烂熟,这区区的雾气自然不屑顾忌。渔艇径朝东南方向驶了一顿饭功夫,估摸着到了海埗,便慢慢停了下来。
阿潮放网,珊花掌舵,半弧形摆开去。
三几下善知鸟咻咻啼鸣传来,珊花心里便漫长上一阵轻松的快感,刚才因鬼鳐而积郁着的闷气,很快就消散开了。她望着正在娴熟地放网的丈夫,一种幸福的潮水陡地涌起。她知道,阿潮是深爱着她的。为了渲泄那对曾经伤害过他的鬼鳐的仇恨,这些年他已经与一切鬼鳐为敌。唉,那个一辈子忘不了的早晨,也像今天一样大雾,她与十二岁的阿潮哥在浅水滩捞竹节虾,突然,感到脚下好象踩中了海蛇什么的,待低头一瞧,便惊呆了,却是一对正在交配的鬼鳐的尾巴。她慌乱拔脱,但阿潮的鱼刀已朝水下砍去,随即,伏在雌鳐身上的雄鳐尾巴被砍掉了三分之一,右鳍削去了一角。这下,激怒的雄鳐像受伤了的狮子,砰然咆哮出水面,照着阿潮的左大腿狠狠一撕,叼着一嘴鲜红,眨眼间蹿向深海......从此,阿潮对鬼鳐恨之入骨,一直念叨着要报仇,说要不就枉为“鱼贼”一生。其实,他是为我才被鬼鳐咬伤的呀!珊花无限感激地瞧着自己的男人,平日她最会消解丈夫的忧闷了,每当这时,她总爱用一个俊俏渔姑特有的魅力,来转移丈夫的视线,让自己化为男人快活的避风港。
阿潮撒网的大手不由得抖了抖,感到暖暖的一丝流液正从心房缓缓滑行,滑向全身的每条动脉,每根微细血管。喉管古怪地痒了起来,不由得咽了口黏涎子,然后,猛力把手中的帘网嗖嗖撒了开去,不一会儿,足足摆了半海浬。
海风轻轻拂着,潮沫儿开始在艇旁浅浅吟唱,头顶上薄薄的棉絮迟缓地游弋起来,东方的天幕终于被剌目的黄黄火球戳破。北部湾活气过来了,一味地松弛,舒张开博大宽宏的胸襟,膨胀的空气把海岸推出老远,洋面天水空泛,浮浮隐隐,不多时,一泻荡荡的海域便袒露出来,水一般淡泊,沙一般悠绵。
网下完了。
阿潮长长地吁了口气,然后习惯地掠了四下海面一眼:哎?莺歌湾?怎么到这来啦?
这里是海佬的“禁埗”,回流死,苔藓多,底礁密,离他们要去的渔场相差老远呢。阿潮这才醒悟过来:可恨的鬼鳐,爱胡乱用碇缆来甩掉鮣鱼花子的家伙,昨夜已将渔艇移动了相反的位置,而我们却仍然按以往的方向,在浓雾中错把渔艇开往另一边海来了。
“丢那妈,邪啦!”
阿潮砰地一蹬船板,恶狠狠地骂了句粗话。珊花赶忙劝道:“别急嘛,我们这就收网,赶鬼海去。”
起上来的帘网,连一片鱼鳞虾毛也没有,却穿满了厚厚的苔藓,抖不掉,洗不去,一艇舱稀泥,就算赶到鬼海,也白搭了。
渔艇像泄了气的皮球,停在浑澄澄的海面上。艇上的人呢,就像滩头上晒蔫的鱼,歪撇在一边,没了声息。
咕咕咕,三几只海鸥低低飞过,仿佛在调笑这对海佬夫妻。舷旁,浪沫在浅叹着,午潮涨了。
这趟海是荒了。
闯了二十多年大海,这是阿潮蒙受的第二次奇耻大辱,而祸首又恰恰都是鬼鳐。
想想看,一个鱼贼,装着一艇苔藓回港,整个渔村将是如何的一场炸锅!
珊花从尾舱里掏出椰壳酒罐,悄悄踅了过来,轻轻地把呆立在艇头的阿潮扯了扯,阿潮便木木地倒向妻子的怀里。珊花迅速拨开他咬出两只血印的嘴唇,举起酒罐,满满灌了一口。于是,一股透香夹着珊花身上软软的温热,渗进了阿潮硬砺的心瓣。他怔怔地圆睁着那双充血大眼,贪婪地久久盯着美人鱼般的妻子,不知不觉,那憋塞着的郁气,咝咝从胸腔中滑出......这粗悍的渔郎,此刻更能体验到女人给自己带来的体贴和慰藉,更懂得夫妻恩爱的价值,真想就这样一辈子化在妻子酥香的胸脯上,忘掉一切烦闷、耻辱、怨怼......
珊花半个秀脸,紧贴着阿潮咸腻腻的头发,就闻到那股熟悉诱人的汗味儿。小嘴细细啧着,鼻子轻轻吸着,依恋又贪婪。那修长的手指,颤颤地抚弄着礁石般刚剽的丈夫,从黧黑粗砺的脸膛,到赤裸油亮的全身。她总是柔顺如水,乐意把一个年轻姣俏的渔妇能够做到的一切,毫无保留、毫无遮拦地献给自己心爱的男人。她生就一副疼男人的海边女人特有的水性,然而,她就爱他这一个男人。她喜欢他地道的北部湾渔夫的强悍勇猛,精明能干,喜欢他坚韧刚劲的臂弯和那恨恨到死爱爱到底的血性。海边人靠海为活,需要海的气魄和胆量,海边女人更是企望有个好男人为自己遮风挡雨,同舟共济啊!
“潮哥!”珊花突然一把将阿潮紧贴在胸脯上的嘴巴推脱,急促而尖利地叫了起来,“过海龙!过海龙!”
阿潮晕乎乎地咽了咽唾液,沉沉地唔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朝珊花手指着的方向望去。只见西北方向的鬼海,一座三桅船帆般黑墨墨的水柱,从海面直扯向半空,滔天的浪涛,在黑柱四周咆哮、冲撞,离这儿好几海浬,也听得到风卷狂浪的飒飒喧嚣。这才是真正的倒海翻江!啊,过海龙!——鬼海中肆虐不羁的龙卷风!
珊花感到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心脏咚地腾上嗓子眼,似乎已从口中掉了出去,每根神经都抽动起来,腿软得像两团面轴,歪倒在阿潮身旁。
——过海龙,鬼海中恶雾的孪生帮凶!若不是昨夜被鬼鳐拖拽了相反方向,夫妇俩眼下便在那边水域放网了,说不定就葬身龙卷风之中了......想想头皮就发麻,难怪海佬们一直忌讳这鬼海哪!
阿潮倒抽了口凉气,把个吓呆了的珊花搂得紧紧的,死死地注视着远处倒海翻江的乌黑水柱,直见它向西北方向的越南洋面疾卷而去......
三整整一个上午,转悠遍了周围的海湾,还是见不到那条鬼鳐的踪影。
此刻,阿潮满脑子只有那可恶的家伙,心里只一个念头:报仇,报左腿那块肉的仇!报一艇苔藓的仇!老子要生擒那魔鬼,把它晾在港湾雪白的沙滩上,当着渔村男女老少的面,喝它的血,吞它的肝,让大家看看我鱼贼的真功夫!
此刻,鱼贼整个身心溶在捕鳐行当中,活像个兀立艇头的鱼鹰!他两眼眈眈在分辨着每片波光,每块浪影,每条涌痕;两耳尖细在谛听着海面的哪怕是一丝涛声,一缕海风;拉长鼻翼深深在嗅探着任何一星儿异味,一丁点气息......
眼下的鬼海,已经风平浪静,显出少有的壮阔,空茫。
几乎同一秒钟,特殊的五官神经遽然绷紧,阿潮窥见了右舷一股异样的波纹,正向着纵浪横荡着,底浪中鱼鳍扇动海水发出的细吱吱的漩流声,穿过厚厚的浪层震颤着他的耳膜,一丝淡蓝色的甜腥味儿直剌鼻孔。他左手一挥,珊花操纵的引擎戛然停止。鱼贼已猛地拉开马步,粗黑扁大的脚掌像章鱼爪般紧紧钉住甲板,空着的左手鹰嘴似的向半空抓了个蛇立式的孤度,紧攥着鱼叉的右手像满弦的铁弓,鼓凸的肱头肌暴出沙虫似的一条条血管几乎使铜色的皮肤猝然迸裂!
珊花惶惑着美丽的大眼睛,狠命地屏住呼吸。
珊花双膝跪向甲板,双手合十,小嘴呐呐着什么。
等待着一触即发的瞬间!
等待着壮人心魄的一刻!
“唿——”,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啸,一支寒光闪闪的钢叉,像箭般在空中划出一道长孤,直射向那角搅动的海面,钢叉尾部的绳索也呼地随之跃出,便见一个船形巨浪腾空而起,呼啦!鬼鳐宽阔的大鳍一劈,早已翻飞出几丈远,惊起的滔天骇浪,直把渔艇碌碌抛向一边。
好凶猛好狡猾的鬼鳐!
阿潮飞快地收拢了落空的鱼叉,珊花又发动引擎,继续径直朝前闯去。
“向左,再偏左,向右,把紧舵,直插......”阿潮圆睁着血红大归,死死盯着前方,气急败坏地大声吆喝着。
渔艇紧紧追着鬼鳐,忽左忽右。
终于,近了,近了,渔艇几乎贴着那黝黑的鱼脊!
阿潮一声怒吼,一扎阔大的碌仔网,轰然向鬼鳐铺天盖地罩去。鬼精灵般的鬼鳐,显然是预先发觉了那团黑影,连忙腾空跃起,试图反掀掉海佬的异物,但是它判断错了,这正好上了阿潮的当,自由伸缩的碌仔网,已无情地将它紧紧困住。
才相持了一会儿,一直紧绷的网纲,竟然泄气似地软沓下来,被拖拽着的渔艇也慢了下来。阿潮立即试着绞动网纲,才感到绞车一点也不经力了。心里不由得格登了一下。
“哎,怎么啦!”见丈夫突然罢手,掌舵的珊花便大声问。
“贼!又让它溜了!”阿潮忿忿地回了一句。
随即,海面恢复了本来的平静,好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大海太博大了。
四阿潮的渔艇仍在四下逡巡,毫无目标地划破了远远近近的海面。
不经意间,一道高高的水柱,蓦地剌醒了阿潮的视觉神经:呵,那逃潜的鬼鳐,竟躲到一侧的环礁盘里去了。
一阵晕眩的痛快感,骤然袭向全身!
阿潮劈手一个暗示,珊花连忙停了引擎,利索地架好了橹把,用力把艇慢慢移动过去。却怎么也没留意,此刻,左舷“砰砰”两下巨响,斜剌里竟然杀出另一条鬼鳐来!只听得哎哟一声,珊花连人带橹被拨拉向一边。紧接着,鬼鳐顺着水势,钢般的大嘴猛力朝小艇一努,“嗖——”,小艇倒退了好远。
阿潮这才恍然过来:眼下有一对鱼公婆!
远处喷着水柱的,肯定是即将分娩的雌鳐了。鳐鱼是鲨鱼的同类,是二亿年来地球上最早通过两性交配受精孕育幼儿的动物。海佬们知道,临产的雌鳐,浑身充血,剧痛钻心,就像分娩中的孕妇一样拼命挣扎、嘶滚,硕大的鳍叶直把周围的海水打得粉碎,阔大的嘴巴呼出的粗气直冲半空。而每当这时,作为丈夫的雄鳐,就承担着保卫的任务,紧紧厮守在周围,直到雌鳐分娩结束。此刻的雄鳐,便是一生中神经最过敏,脾气最暴烈的时刻,设若遇到外来侵扰,必将与之战个你死我活,甚至不惜搭上性命,也要确保雌鳐母子安全。
这时的鬼鳐捕不得——这向来为渔家的大忌。
阿潮好像此刻才从梦中惊醒,他显然意识到眼下事情的严重性,心头陡然漫过一层苦涩的潮水,一下子感到全身像被抽掉了筋一样,疲乏、酸痛,那鹰隼般的双眼顿时失去了锋利的光泽,变得迟缓、呆滞,握在手上的第三种渔具——姊妹钩,也随之沉沉地垂了下来。
珊花也分明感觉到:阿潮哥认命了。便赶忙征询道:
“算了,回吧,海仔螺囡在家等呢!”
阿潮微微一震,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妻子一声海仔和螺囡,反而把他心底的暖流搅动了,啊,我可爱的两个孩子,只要念叨一下名字,就像在心里抹上一层蜜糖,让父亲快活得要死。阿潮这才更加清醒自己的责任。为了自家的幸福日子,为了心爱的妻子儿女,他得去拼、去闯......
砰砰!两下巨响复又在艇艏轰起,正在沉思中的阿潮猝然一个趔趄!珊花急急拥了过来,带着一脸的惶恐。阿潮满不在乎地撑起,只见两股燎着青烟的蓝光,从深陷的眼眶里喷射出来。他一个跨步,跃向尾舱,唿地抓起椰壳酒罐,一仰脖,满嘴酽烈的甘蔗酒,咕噜噜地顺着食道壁直往里冲,那喉结却丝毫没有搐动。珊花一看,顿时慌了手脚:“阿潮你!......”
“哈!哈!哈!”恍若浸泡在十二月海底里的冷笑,混合着一股呛人的酒精味,压得小艇差点进了水。
简直不敢相信,但鱼贼的双眼却看得真真切切:水下的鬼鳐拖着一条断了三分之一的尾巴,还有大鳍右面一个被刀削得直刷刷的边角!
没错,就是它!
事情来得突然却其实不然。
二十一年了,冥冥中,阿潮感到自己心底里那件耿耿于怀的事情,迟早总得要来,他知道早晚一定会找到它,要和它算帐。他鱼贼来这世界,就只欠下这么一件遗憾事!
脑子里的潮水陡然退到最低位,出奇的平静。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沙哑的噪音掺着深深的冷酷:“那鬼,正是我们的债主。这趟海,没白来。”
她却抽出了手,转而去抚蹭男人海草般的黑发,竟然没一点儿惊讶和复仇前的激动,淡淡地说:“我早认出来了,可我不想告诉你。我们回航吧,它们——在养育后代呢!”
“哼!还养育后代!老子不灭绝它才不解恨!”
“阿潮!”珊花突然提高了嗓音,“你别丢了规矩!”
“规矩?规矩能当酒喝?我早说了,你不该来!”
啪!一下重重的巴掌,掴到阿潮的大嘴上,珊花像换了个人似的,双手拢到眼前,掉了魂儿一般,一掩脸,哭了。
阿潮便有点慌:“我,我哪样不是为你好,你知道,我是鱼贼,我是你丈夫。”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点风,天空徐徐飘动着几朵黛色的浮云,海水随之由浑黄变为黢黑。渔艇经鬼鳐几次的撞击,再加上风、流的牵拽,竟然飘到鲨牙礁附近来了。远处喷射的水柱,只瞧得见一根白线。为了摆脱阿潮对雌鳐的袭击,雄鳐硬是把他们逼向这里,它就在一旁守护着。
犹如古战场上的英雄豪杰,彼此在生死格斗前的自报家门,雄鳐扇动着硕大的身躯,一次次露出那断了三分之一的尾巴,还有那大鳍右面一个被刀削得齐刷刷的边角!
阿潮知道,它是在告诉他,它是对手,一切与雌鳐无关。
一向睥睨大海的惯有霸气,令阿潮始终蔑视那怕是一丝的胆怯和退缩,他是鱼贼,他是这方海域之王,他不会为任何对手触动一点恻隐之心,或省下自己过剩的臂力。没有余地,阿潮呼地一个腾跃,回到他血性的角色之中,已鹰兀艇头,再次摆开决一死战的架势!珊花呆滞地看着男人挺直的背脊,看着那高高举过头顶的姊妹钩,放着吓人的幽幽寒光,这下她该明白,阿潮认死理了。这个贤良的渔妇,在强悍的丈夫面前,永远是一湾清流。她默默地抹去泪水,按着阿潮的暗示,开动了引擎,把渔艇摆了过去。
就在靠近雄鳐的瞬间,一股冷嗖嗖的黑风,倏地从水下生起,一串巨大无比的飞转漩流,让小艇身不由己地堕入漏斗般的漩涡之中,引擎失去了控制。紧接着,一声咔嚓,艇头砰然撞到一丛离水面尺来高的暗礁上,头舱顿时被撕裂了个大口!一下子把阿潮掀进了湍急的漩涡中。但与此同时,绝杀的姊妹钩,早已从阿潮手中掷出,响箭般直射向那角黝黑的水面。顷刻间,他感到手上的尾绳猛地绷紧,中了!姊妹钩,这致一切鱼类于死命的钩!只要被击物触动其中任何一根小钩,那么,其余的七八根锋利的小钩就像触电般迅速围拢过来,鮣鱼花子似的一齐稳稳钉死在同一目标上,休想轻易甩脱。
赢了!老子赢了!一阵汹涌的快感袭来,让阿潮的情绪差点失控。他忘情地朝漩流中的小艇扫了一眼,却看到等待中的珊花一副不知所措的目光。
他必须立即把尾绳拴到绞车上去,他要让她感到胜利的突然,他要让她搂着自己的肩膀大叫阿潮哥,他要让她去流泻一船欢喜的泪珠儿......
此刻,一大把勒进肉体的钻心剧痛,让雄鳐的大鳍笨拙地颤栗了几下,它不得不停止了扇动。于是,闻到了自己血液的腥味,蓦地,难以抵御的巨痛吞噬了它。
俄顷,该死的雄鳐显然还不肯束手就擒。一阵歇斯底里的挣扎过后,原始的野性很快得以复苏,它于是强忍住巨痛,牵扯着自己的对手,向着一边布满礁牙的海底,继续展开殊死的角逐......
五鲨牙礁,光听这名字就让人发怵。这里礁峰丛丛,漩涡叠叠,激流无常,水道九曲十八弯,是个连飞鸟也不敢光顾的魔鬼三角。
鬼鳐已拖着阿潮,潜进了这个凶险的魔窟。
阿潮才不在乎,阿潮水性好极了,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人称他水鬼哩。渔村每年中秋,素有赛咸水歌和潜深水的习俗,赛歌自然是珊花拿手,赛潜水总是阿潮独占鳌头,他能一口气潜过港口对面的广西湾,来回水路就有好几浬。
可怕的鬼鳐,现在潜得竟然比先前还快。阿潮却暗自乐了:来吧,该死的家伙,看你逞能多久!他感到自己成了一条轻盈的旗鱼,被拖拽得飘飞起来,耳畔只有吱吱尖叫的水声,身旁不时被吓得惊恐四逃的鱼虾碰击着,生痛生痛,他左右躲闪着嶙峋的怪礁,挡开纷乱悠长的海带海草,双手紧紧握住尾绳,决不能让鬼鳐趁机逃脱。他茫白的脑子里只装着一个念头:逮住这魔鬼!
逃潜,亡命逃潜,这大海的魔鬼,继续在鲨牙礁水域中负隅顽抗!
慢慢地,阿潮开始感到脑袋有点发胀,太阳穴像被电鳗鞭击了一把;起先耳朵里的霹雳声,已被一种单一的怪嚣所代替,像被谁掏走了耳膜;牙缝里似乎爬满了毛茸茸的小虫,舌苔上便舔到了一股涩涩的咸腥味;鼻子塞得发痛发痛,像有钩子一下一下地拉扯着;胸腔中好似贴着一块冒烟的烙铁,五脏六腑全然挪了位置,直想往喉管上蹿。突然,刷的一声,一块锐利的礁剑划中了他的肚皮,紧接着,右臂又遭到了重重的一击。好在,他同时也感觉到,这鬼鳐好像也被礁石缠住了!呵呵,他连忙睁开眼睛,试图选择一个捕获对手的最佳位置。但水下只是一片漆墨,两只眼球好像被人剜走了,传来阵阵镂心的剌痛。他知道,自己的体力消耗得太多了,不得不接连换了几口气。但不管如何,绝不撒手。他对自己说。
仿佛走过漫漫的刀山剑丛,闯过了阴森幽暗的冥界地府,阿潮遽然感到手上的尾绳已失去了牵引力。不好,鬼鳐挣脱钩了!就像猎人看见带着弹伤的猎物从眼前逃脱了般令人痛心疾首,阿潮气得嗦嗦发抖,竟把海水当烈酒,一连大吞几口。
浑身的血液已经干涸,自己变成了一具僵尸,任凭底流的摆布了。有顷,他恍惚触到一个富有弹性的怪物,一个异样的感觉轻轻爬上心尖,一惊,双眼放光:噢,鬼鳐,它死了!这没用的家伙,就这么躺下了!
强烈的喜悦,差点没把他激昏,颤抖的手掌里,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波涛在汹涌!他忘情地弹起身子,双脚向地下一蹬,射出了水面。
他一边扬起高高的左手,一边用右手狠劲地拍打着水面,狂笑着,嘶叫着。
渔艇很快驶了过来。
他看到她泪水涟涟,没有说话,她肯定吓坏了。咳,软脚蟹。
他自顾带着大功告成的松弛,却仍然保持着鱼贼特有的威风,一边娴熟地爬上船,一边故作吁吁的气息说:“我说过,我能赢,我能赢......”
看见了吧,这才是不可一世的大海骄子!
其实,雄鳐并没有死。那一刻,就在它正要向外海蹿去的当儿,前头却挡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妻子雌鳐。啊,它安全分娩了,旁边还围着自己的新生儿呢。但是,透过它又一次当母亲后的喜悦,雄鳐却看出了其中深深的哀怨。于是,它莫名地就让自己止住了游动。然而,鱼贼阿潮却把它当死的看待了。
此间,鬼海上空,几时已埋伏下一场死亡的陷阱,这方自古以来神秘莫测的海域,似乎在时刻提醒人们记住它的名副其实。说来就来,猝不及防,一道炫目的蓝光划过海天,便是一声来自地狱般的霹雳,“西北暴!......”珊花一语未了,一股山呼海啸的黑色气流,裹挟着箭簇般的暴雨,劈头盖脑袭来,顷刻之间,天昏,海暗,浪哭,涛嚎......
呼哗!阴森森的连绵巨浪咆哮而来,渔艇上的夫妻来不及发出任何一声呼叫......
六晨色涳濛,红螺港前的海湾,三三两两撒着赶早海的海佬。
一后生在靠水的浅滩边,低头拣拾着什么,突然,脚下撞到一具僵硬的庞然大物。吓得半死,好一阵才转过神来:
啊,鬼鳐!
急忙放上一只鱼篓,便匆匆朝渔村跑去......
没谁去考究这大鱼是怎么蹿上滩来的。类似这样的事儿多着哩。近几年,时常有鲨鱼、海豚、海牛什么的搁浅在周围的滩涂上,有关部门曾派人来考证过,统称为“鱼自杀”,并说不止红螺港一处。不过,这条鬼鳐显然是被海佬追杀过的,因为它身上留下一把拖着长长尾绳的姊妹钩,且遍体鳞伤。
人们你一刀,我一叉,很快,鱼膛卟地破开,一股腥风冲天,咚地滚出一只椰壳酒罐。便有人赶忙抓起,拧开,里面没酒,只存放着一块海螵蛸,上面刻有歪歪斜斜字只,众海佬拢近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海螵蛸上的字是:
救命!我夫妻困在鬼海浮标灯上。
没有落款,不知是什么原因。
但红螺港人明白,就凭那椰壳酒罐。
(上海文艺出版社《小说界》1988年第4期)
链接:《鬼海·鬼鳐·鱼贼》(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