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87年的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蹬着自行车载着表姐往家赶，后座上她轻轻抓着我的衣角。

夜里的乡间小路静悄悄的，只能听见车轮碾过泥土路的沙沙声。

「小明，慢点骑。」表姐说着，声音温柔得像晚风。

这条路我再熟悉不过了。从县医院到她家，骑车得半个多小时。平时我不愿来医院，可自从知道表姐在这当护士，我倒是经常找借口来转悠。

月光洒在田野上，麦穗泛着银光。夏夜里蛐蛐叫个不停，空气里还飘着淡淡的麦香。要是平常，我早就回家了，可今天表姐值夜班，我就死活要等她一块儿回去。

「你这孩子，」表姐拍了拍我的肩，「多大人了还这么固执。」

我嘿嘿笑了两声，心里美滋滋的。表姐比我大两岁，从小就把我当弟弟看。可这两年，每次见她我心里就怦怦直跳。

突然，车子颠了一下。我赶紧刹车，差点栽进路边的沟里。

「没事吧？」我回头问道。月光下，表姐的脸色有点发白。

「没。没事。」她的声音有点抖，「就是想起些不开心的事。」

我知道她过得不好。她嫁的那个张强，在镇上开建筑队，整天喝得烂醉。村里人都传他打老婆，我看见表姐胳膊上的淤青就来气。

车子继续往前骑，路两边全是齐腰高的麦子。夜风吹过，麦浪滚滚，像是大海一样。

「小明，」表姐突然开口，「咱们在这儿歇会吧。」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表姐从车上下来，走进麦田。我愣了一会，也跟了过去。

麦田里很安静，只有虫鸣声。表姐站在那儿，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我走到她身边，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

「记得小时候吗？」她轻声说，「咱们经常在这儿抓蛐蛐。」

我点点头。那时候我才到她腰间高，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疯跑。

突然，她转过身来。我看见她眼里闪着泪光。

「小明，」她的声音发颤，伸手拉住了我，「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拖拉机的轰鸣声。表姐猛地松开我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咱们。咱们回去吧。」她快步往路边走去。

我站在原地，手心里还留着她手的温度。夜风吹过麦田，卷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我知道，这个夜晚过后，有些事情再也不会一样了。

早上醒来，我还以为昨晚是场梦。

夏天的太阳特别晒，我蹲在小卖部门口整理货架。从早上开始，就有不少婶子大妈在店门口转悠，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听说了吗？昨晚有人在麦田里看见。」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饮料瓶摔了。心想这些人嘴巴咋这么快。

王婶走进店里，装作若无其事地买烟。「小明啊，你表姐最近咋样？」

「挺好的。」我低着头整理货架，不敢抬头看她。

「那个张强可不是个好东西，」王婶压低声音，「昨天又在镇上喝得烂醉，还骂骂咧咧说要。」

话没说完，店门口响起自行车的铃声。我一抬头，是表姐。

「小明，」她脸色有点不太好，「家里没米了，来买点。」

王婶赶紧闭上嘴，拿着烟溜了出去。我看着表姐，她穿着白色护士服，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眼睛下面有点青黑。

「表姐，你。」

「给我拿袋米就行。」她打断我的话，声音很轻。

我转身去拿米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张强的声音特别刺耳。

「你们谁看见我老婆了？」他醉醺醺地嚷嚷。

表姐浑身一颤，赶紧往店里面躲。我拿着米袋子站在她前面。

这时候，理发店的王兰也走了过来。她一直喜欢我，村里人都知道。

「张强，」王兰大声说，「你吼什么吼，杨护士昨晚值班，我亲眼看见的。」

张强愣了一下，骂骂咧咧地走了。我回头看表姐，她眼圈红红的。

「谢谢你，小明。」她拿着米袋，眼神躲闪，「还有。昨晚的事。」

我爸突然出现在店门口，脸色不太好看。「小明，跟我回家一趟。」

「爸，」我看了眼表姐，「我还要看店。」

「让你去就去！」爸的声音特别严厉。

我跟着爸往家走，心里直打鼓。路过麦田的时候，他突然停下脚步。

「有些事，」爸的声音很沉重，「我得跟你说。」

爸领我进了堂屋，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他这么严肃。

「你表姐的事，」他点了根烟，「其实咱们两家有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过节。」

屋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响声。

「那年你表姐她妈，就是你杨婶，原本是要嫁给我的。」爸深吸了口烟，「可是。」

话没说完，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王兰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张强喝多了，在医院撒泼，说要打死杨护士！」

我顾不上听爸说完，抓起自行车就往医院冲。夏日的太阳火辣辣的，我感觉脑子嗡嗡直响。

医院门口围了一堆人。张强抓着表姐的头发，拳头举在半空。我冲上去一把推开他。

「你还敢管闲事？」张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告诉你，你表姐肚子里的娃根本不是我的！」

周围人群一片哗然。我看着表姐，她紧紧抓着护士服，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胡说！」我冲上去，却被人拦住。

这时候杨婶跑过来，一把抱住表姐。「强子，你别胡闹，那是你的。」

「不可能！」张强大吼，「我早就查过了，我根本不能。」

「够了！」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爸站在人群外面，脸色发白。

「李大哥，」杨婶看见我爸，突然哭出声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医院院长跑出来，指着张强：「再闹我报警了！」

张强瞪了表姐一眼，踉踉跄跄地走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我们几个人。

夕阳西下，医院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表姐靠在墙边，轻轻摸着自己的肚子。

「丫头，」爸走过去，轻声说，「回家吧。」

「叔。」表姐抬起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别怕，」爸的声音有点哑，「从今以后，有我们护着你。」

回家的路上，我推着自行车，表姐和杨婶走在前面。经过那片麦田时，夕阳把麦浪染成了金色。

天边飘来几朵云，好像要下雨的样子。我望着前面两个熟悉的背影，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原来，有些感情就像这麦田里的种子，埋得再深，到了时候，终究会发芽。而有些过去，就像这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站在麦田边，我深深吸了口气。这是新麦子的味道，也是新生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