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她把生的希望留给我,我拿着她的财物在京城混的风生水起

猫猫小说盒子 2024-11-03 12:15:03

「啊?佛留又被蒸枣撑着了?你们知道的,我虽然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但我养孩子是很精细的,唉,你们没当过娘,等当娘了就知道,女人啊这一辈子都为儿女牵肠挂肚,直到入土也不得安生。为啥?哼,你死了,他也得求你在地下保佑着他,我虽然是个——」

袅娘见她又陷入「无依无靠的寡妇」旋涡里不能自拔,唯恐我铺子里的食客被唠叨跑,生拉硬拽地把她卷上了二楼。

她俩一走,铺子里立刻清静了许多。到了亥时,最后一个喝辣汤子的客人也走了,我强撑着精神准备关门。

正这时,一位年轻的郎君在铺子门前勒缰下马,撩袍迈着长腿阔步走了进来。

「卢官人?夜这样深了,你还未回家?」

一见卢璟,我面色讪讪的,不知怎的忽然在心头涌起一种别别扭扭的情绪。

卢璟见了我也有几分意外:「李娘子?你在这里开铺子了?」

「托您的福呢,全倚仗你赠的那两个银元宝。我这里有环饼和辣汤子,您尝尝我的手艺?」

「好,多谢。」

他看起来确实是饿了,坐下来连喝了三碗辣汤子泡环饼才放下筷子。

「你阿弟怎么样?铺子生意怎么样?」

「都挺好。」

「每日能赚多少?」

「三四百钱总是有的。」

「嗯,你很能干。」吃饱喝足,他眉目舒展,唇角皆是笑意,「不过还得想办法多揽客,汴京城花销大,喝口水都得花钱。」

我点头如捣蒜:「谁说不是呢!我想法子了,日后我就边炸饼边唱小曲儿。」

卢璟唇角的笑更深了:「唱曲儿?」

「对啊,我先给你唱一段听听。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恣意怜呐——」我见他不信,立即学着袅娘的模样,扭着腰身,翘着兰花指,刻意压低声音唱了起来。

「咳咳咳——」卢璟突然呛住,棱角分明的脸上不知为何涌起两团异样的红。

「你、你知道这曲儿是何意吗?」

待气息喘匀,他面色尴尬地出言相问。我摇头: 「不知道,是与我同租的小娘子教的,大概是欢迎食客再来的意思。」

「这曲儿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何意?」

卢璟微微蹙眉,欲言又止,却又不得不说:「是、是姐夫和小姨子偷情私会。」

「啥?!」我的脸登时火辣辣地烧起来。姐夫偷小姨子,真是臭不要脸!这该死的花袅娘,居然教我唱这种骚词浪曲儿,我绝饶不了她!

铺子里的气息忽地诡异起来,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卢璟却突然站起身来。

「我该走了,这曲儿日后不要再唱。我家中有很多陈年小报,留着也是压箱底,明日我差人给你送些,汴京人识字的多,又都喜读报,放在你铺子里也可替你多招揽些客人。」

我大喜:「这怎使得?多谢你!这顿饭我请了。」

「万万不可,你小本生意。」他掏怀就拿钱。

我与他在铺子里拉扯起来:「你别瞧不起人,你是有钱,可我也没穷到那份儿上。」

我伸手推推操操,一直把他推到马前。

他肌健神武,身量亦高出我许多,被我这小小女子一推,反倒不好再说什么。

于是,他自马上取下一个袋子递给了我:「这是我方才在州桥夜市给族中子侄买的小玩意儿,留给你阿弟玩吧。不许不收,否则小报不给了。」

说罢,他含笑飞身上马,一勒缰绳消失在汴京的万家灯火之中。

第二日,卢璟果然派了家中一位唤作剑声的随从送来整整两大箱子的小报。

我激动得结结巴巴:「卢官人真是太慷慨了。」

剑声笑:「我家郎君是个热心肠的爽快人。」

「他是不是很有钱?」我压低声音好奇地问。

「郎君从不在意钱。」

天爷啊,从不在意钱?

可他又送小报又送小玩意儿,我咋还他的情儿啊?!

那日卢璟送了佛留一堆小玩意儿,千千车、悬丝傀儡、竹蛇、风车、六环刀、八卦盘、噗噗瞪儿和猴风筝,少说也价值好几贯钱。

这可把佛留给欢喜坏了。

自从跟了我,他每日就知道去捡破烂换蒸枣。

这回突然得了这么多好玩意儿,破烂儿他也忘了捡了,蒸枣也不缠着我买了,每日拿着六环刀哼哼哈嘿地比比画画,还总跟在我屁股后面喋喋不休地追问:

「卢家哥哥啥时候再来?」

06

佛留的卢家哥哥没被他念叨来。

倒是在中元节的傍晚,被他自巷口捡回一个老妇人。

这老妇人头戴金簪,一身绸缎,偏偏脑子不太清楚。

我问她的家在哪里,她只摇着头说忘了。

那一日,州西瓦子人满为患,很多百姓在汴河上放完莲花灯便挤着去看传统佛剧《目连救母》,袅娘在瓦子里忙得脚不沾地,迎春姐也回乡去祭奠亡夫,所以她们两人都一夜未归。

我本也打算带着佛留一起去汴河为珍儿姐姐放莲花灯的。

但见那老妇人糊里糊涂,我只能嘱咐佛留好好地照看她,自己则一个人去了河边。可不料,待我回来时,却发现屋里的一老一小聊得正欢。

只听佛留问:「婆婆,你喜欢玩千千车还是风车?」

老妇人道:「我家大郎喜欢六环刀。」

「那我把六环刀借你玩,你别玩坏了。」

「我想吃白玉糖糕。」

「白玉糖糕是啥?我还剩最后一颗蒸枣,是给阿姐留的,甜死了,你爱吃不?」

我驻足在门口听着,一股莫名的酸涩忽然涌上心头。

老小孩和小小孩,他们皆是如此纯粹,如此友善,如此天真。

这腌赝的世道啊,纵是再苦,也总有苦中一点甜,就像佛留偷偷为我留下的那颗蒸枣一般。

那一夜我躺在地上睡得很糟糕,因为我一直竖着耳朵听街上的动静,私心想着万一有人来寻亲,我也能及时醒来。

可佛留他们两个在床上却睡得很香,大呼噜和小呼噜此起彼伏,跟汴河上的夜半水声似的。

果不其然,到了五更时分,铺子一开门便有人寻了过来,竟是剑声。

剑声面色凝重,站在铺子前不抱希望地匆匆一问:「李娘子,你昨日可见过一位失散的老夫人?」

我点头:「见过。」

剑声问完便抬腿要走,这一只脚迈出去又骤地悬空缩了回来。

「你见过?!」他激动得当场破了音。

「见过啊。」

「在哪儿?」

「在我的床上呢,睡得正香,她是?」

「大郎君——大郎君——」剑声闻言拔腿就跑,很快,卢璟骑着马带着一队人匆匆赶到我面前。

「李娘子,昨日我家婆婆于州西瓦子里走散,听说你收留了她?」

他的朗目疏眉下乌青一片,面色极为憔悴,我只瞧了一眼便顿生不忍,急忙引着他上了楼。

「我的确收留了一位老夫人,不知是不是你家长辈,随我去瞧瞧吧,你轻声些,她还在睡。」

「好。」

我一直将卢璟带上二楼,推开门,卢璟往里瞧了一眼,随即感激地点点头,关上门,退了出来。

「李娘子,我——」下了楼,他又伸手朝怀里掏。

我冷笑: 「又要给钱是不是?这次要给几个银元宝啊?钱很好,我也想要,但是佛留的真心更珍贵,你拿何物来换?我是穷,但我也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我们只是收留了老夫人一晚,着实算不得什么大事。你腰缠万贯,想四处结善缘,难道我们穷人就不能行善积德了吗?实话跟你讲,我李环虽是个抠抠搜搜的人,但每次街头乞丐乞讨到我门口,我从未让他们空手离开过,没别的,就是想替我阿弟和我自己积点阴德。我阿弟从小便身子弱,我在菩萨前发过誓,要尽我所能去积德,每一份功德都回向给我阿弟,保佑他平安康健地长大,所以卢大官人,你就念在佛留无意间救了老夫人的面上,给我们姐弟留点功德吧。」

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委屈,明明知道我面前的这位郎君是个绝世大善人,可不知怎的,说到最后,我竟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

卢璟闻我之言,登时如遭电击,傻在当场。

「……我不过是想放个烟花,告诉我的好兄弟们,婆婆找到了。」

说罢,他自怀中掏出一枚信物,走到铺子前用火折子点着了。

那信物「噌」的一声急速腾起,在高空散出一团白色的烟雾。

漫天的白雾里,我双颊热烫地擦擦眼泪,恨不得找个地缝立即钻进去。

「你、你喝不喝辣汤子?我去给你盛一碗——」

佛留捡回的这位老夫人是卢璟的祖母,就是总喜吃红白燻肉的那位。

昨日,她心血来潮,非要坐牛车去州西瓦子看《目连救母》。

瓦子里人太多,她和奴仆们挤散了,脑子偏偏不知怎的又犯了糊涂,这才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大街上,被在铺子门前拿着风车捡破烂的佛留给捡了回来。

不巧的是,昨日卢璟跟着秦王去道者院举办法会,祭祀在沙场上为国捐躯的将士们,到了半夜归来才发现家中出了事。

他连夜去了开封府,可昨夜全城有好几处火情,开封府的人都忙着去救火了,人手不足。

没办法,他只好拜托好兄弟们一起寻找。也不知道他和佛留是不是天生有缘。

总之自捡玉佩开始,就像有根线似的,偌大的汴京城,他俩总是能救来救去。

卢老夫人和佛留也很有缘,卢璟接她回家时,她一万个不乐意。

「小佛留,去我家吃白玉糖糕不?」

佛留仰头偷瞄我的脸色,一时狂咽口水:「不、不爱吃。」

我赶忙笑:「多谢老夫人,不过我阿弟身子弱,容易积食,吃东西很节制的。」

卢璟看穿了我的心思,不由得也笑了。「你是个好阿姐,不过你总这么战战兢兢像老母鸡护鸡崽似的也不是法子,男娃娃得糙养,得摔摔打打见风见雨,这样身子才能好呢。」

我愁得最起牙花子:「我怕他有个好歹,而且瞧病费——」

「我在西郊有个跑马场,以后我每日都带他去那里练武,你放心,柏郎中是我的故交,你阿弟但凡有个闪腰岔气,全算我的。」

「那怎么使得,你在宫中任职,定然很忙。」

「忙?」卢璟罕见地冷哼一声,自嘲似的摇头笑了笑,「一个祖荫得来的闲职,去不去的,谁在意?我倒是颇为羡慕你,每日活得热气腾腾,不像我,空有满腔抱负,却不过是在这世上混吃等死罢了,没盼头。」

07

恕我不能跟一个腰缠万贯、养尊处优、愁郁满怀的公子哥儿共情。

如我这般的穷苦人,能活着已经拼尽了全力。

抱负?没有。我只关心豆腐。

因为没有豆腐就没有豆腐皮,没有豆腐皮我的辣汤子就没有灵魂。

卢璟带佛留去跑马场的第一日,我跷脚在铺子门口不知张望了多少回。

日头西斜时,他终于兴冲冲地回来了,是剑声骑马把他送回来的。

「卢官人呢?」我笑问剑声。

「我家郎君今日饮了些酒,不便相送。」

饮酒?唉,我都差点忘了卢璟是酒疯子这事。

剑声走后,佛留那张小嘴就没停过。「阿姐,今儿卢家哥哥带我玩了射箭、相扑、捶丸、投壶、蹴鞠、骑马,对了,他还送了我一匹枣红色的小公马,我给小公马起了名字叫『袅娘』。」

「啥?!」我登时乐到跌脚,为啥叫『袅娘』?」

佛留气势汹汹地双手叉腰:「谁让她总想偷我的蒸枣吃,我可不是好惹的!!」

当晚袅娘就知道了自己和一匹小公马重名的事儿。

她气坏了,叉腰堵在我房门口大嚷大叫:「李佛留你给我出来,老娘数到三,一、二!」

迎春姐听声推门而出:「死丫头,你连小孩子都欺负,虽然我是个——」

袅娘捂上耳朵扭身就跑,我则在油锅前炸着环饼笑弯了腰。

第二日午后,卢璟又一袭紫衫骑着白马来了,远远望去,那模样,那神姿,真真是锦绣贵公子,气盖苍梧云。

只是他一登门,我便瞧见了他额头上的新鲜瘀青。

「卢官人,你这是?」

卢璟摸摸自己的额,满不在意地勾唇笑了笑:「昨晚饮了些酒,骑马时不慎摔了一下。」

我一时语塞:「骑马不饮酒,饮酒不骑马,这是最起码的。」

「无碍,佛留呢?」

「他在睡晌午觉,我去唤他?」

「不用,我等他便是。」他洒脱地往椅中一坐,随手便将宝剑放在桌上。

「那我给你盛一碗辣汤子。」

「好,多点些胡椒。」

我挑了一个白瓷大碗,自锅里舀了一大勺浓郁鲜香的羊肉骨汤,羊肉多多的,再放上豆腐皮、木耳碎和时令青菜,点上盐粉、花椒粉、茱萸粉和胡椒粉,最后撒上一把鲜嫩翠绿的小葱花,热腾腾地端到了卢璟面前。

卢璟端起碗,「呼噜噜」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随后大汗淋漓地朗声感叹:「够辣!」

我这间铺子小,只勉强放了六张食桌。

此时客人正多,他喝完辣汤子便起身在我铺子里转悠,这巴掌大的地方,也不知他在瞧什么。

待食客渐渐少了,他含笑指着墙上挂着的小报问我:「这些东西有用吗?」

我走过去随手取下一张仔细地读着:「很有用,这几日回头客都多了。」

「那便好。佛留也已五岁,到了启蒙的年龄,我认识梧桐书院的一位山长,不如我改日送他过去见见。」

我垂想了一下,朝他摇了摇头。「再让他撒两年野吧,小孩子的童真就这么几年,待他长大了,会尝遍所有酸甜苦辣,会遇到很多世道艰难,他的心也会疼,会在夜里无助地哭,就和我们现在一样,我不忍心让他没心没肺的日子结束得那样快。而且你瞧一」

我指了指铺子对面的算卦摊子,「虽然我不识字,但那儿坐着的那个算卦先生平日会教佛留背几句诗文,够用了。」

卢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少时却朝我蹙起眉来。

「你不识字?那你方才看小报看得那样认真做什么?」

我哈哈大笑起来:「我不认识字,万一字认识我呢!我看的是小报上的画。」

许是我的笑声吵醒了佛留,不一会儿他便雀跃着蹦下楼,见到卢璟,他一个箭步猴到他身上,「卢哥哥」个没完没了。

卢璟很快被他缠着旋风一般出了门。

这回,他压根没提要付那碗辣汤子的钱。可我心里却不知怎的,竟比赚了十贯钱还欣喜。

佛留跟着卢璟在跑马场疯了两个多月,待到秋日时,他身量高了,胃口好了,就是一张小脸被晒得又黑又糙,令人不忍直视。

我笑话他:「哪里来的小黑炭球。」

佛留摸着自己的脸蛋一阵傻笑:「卢哥哥比我黑,可他最好看。不过卢哥哥说男人身上最没用的就是脸。」

「啥意思?他不想要脸了?」

「哎呀不是!」佛留急了,「卢哥哥说能保家卫国的才是好儿郎。」

「那他咋不去从军呢?」

「他说他家祖宗不许子孙建功立业。」

「这是啥狗屁祖宗!」

怨不得他虽腰缠万贯却总是借酒消愁呢,原来这桩愁事的根儿在他家老祖宗身上。

佛留跟着我时,每日只知道捡破烂,可这两个月,射箭捶丸、骑马蹴鞠,他全学会了。

再穿上一件新衣裳,他俨然已经是汴京城里干干净净的小郎君了。

虽然这期间也着了几次风寒,但有柏郎中这个儿科妙手在,他的身子很快便好了起来。

唉,我又欠了卢璟一个大人情。

李环啊,你咋还?

一日午后,卢璟又来接佛留,在喝完一碗热乎乎的辣汤子后,我自柜子里拿出了一瓶跌打损伤药膏。

「卢官人,这是我自大相国寺买来的,不值什么,你放在身旁备用。不过我还是要劝你一句,日后饮酒便不要再骑马了。」

秋阳高照,几缕金辉斜晒在铺子的木色长桌上,卢璟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他的肌肤是田间麦色,长眉入鬓,鼻梁棱挺,两只眼睛黯黯明黑,勾唇一笑,说不尽的风流神逸,比仗剑游侠多了七分温文,却又比白衫书生多了三分疏狂。

「多谢你想着,我记下了。」

他笑着伸手来接那瓶药膏,不想手指却在无意间触碰到了我的手指。

他的手腹粗糙如沙,肌肤相触的一瞬,我忽然浑身一颤,药膏险些掉在地上。

幸亏卢璟手疾眼快。

他一把凌空接住那青花小瓶,然后顺手揣进了怀里。

「李娘子,我视佛留如亲弟,你也不要再唤我『卢官人』了,唤我『卢璟』就好。」

我烫着脸点了点头:「那你唤我『小环』。」

「好,小环。」

他音若古琴,轻轻应了一声,只这一声,便令我的心登时「怦怦怦」如擂鼓般震荡起来。

不知怎的,我竟然头脑发昏,兀地想起了袅娘教我的那句唱词来。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恣意怜呐——」

08

秋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我看见珍儿姐姐穿着单薄的白色衣衫,绝望地站立在雪鹰山的一棵老松下,颤巍巍向我伸出了苍白枯槁的手。

我悲戚万分:「姐姐,是谁!是谁欺负你了?」

珍儿姐姐在我面前哭成了泪人:「是雪鹰山的山神。他欺我孤苦,欺我贫寒,骂我不过是个孤魂野鬼,却妄想做什么神女。如今,他率领一众山精野怪打烂了神女像,霸占了神女祠,小环,姐姐已经无处容身了——」

我登时大骇:「姐姐你等我,我这就去悬梁自尽,与你一起杀了那狗山神!」

「小环!不要!你只需重塑神女金身便可,有了金身,姐姐便再不怕他们。」

「好!姐姐你等着我!你等着我!」

珍儿姐姐的影子渐渐在我眼前虚化成空,那双白如枯骨的手却仍极力地向我伸着。

「好妹妹,姐姐等着你——等你——」

「姐姐!」我向前扑身意图抓住她,可她却登时被一股黑色旋风卷走,声嘶力竭地大喊一声,我骤然大汗淋漓地自床上惊坐起来。

窗外,夜寒似水,月华如凝,窗内,我气喘如旋,惊魂未定。

算了算日子才惊觉,原来今日是珍儿姐姐的生辰啊。

四更晨起,头一件事,照例先给珍儿姐姐的牌位上香。

起锅添火,熬汤炸饼,招待汴京城早起的食客,待第一波客人渐渐散去,再上楼唤醒佛留,催促他穿衣洗脸吃早食。

「来,滚滚结实喽。」

见他闭着眼睛啃着卢家送来的白玉糖糕,我拿出煮好的鸡蛋在他身上一阵乱滚,滚得他「咯咯咯」大声笑了出来。

「阿姐,你给我滚鸡蛋干吗?今儿又不是我的生辰。」

我白了他一眼:「今儿是你阿姐的生辰啊。你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不滚你滚谁?」

「你咋知道?」

「我跟她是在神女像前磕过头的金兰姐妹,无话不说,能不知道?倒是你这个小没良心的,连自己亲姐姐的生辰都不记得。」

佛留嗽起小嘴:「我都没见过她。」

「打今儿起,你就得记住,十月初二是你阿姐的生辰。她为你受了那么多苦,你得记一辈子。」

珍儿姐姐那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小娘子,十一岁便被送到了离家千里之外的慈恩寺,其中艰难,岂是一言两语能说清的。

因着做了那个骇人的惊梦,连着几天我都坐立不宁,心神恍惚。

卢璟来铺子里喝辣汤子时,一不小心,我还将一碟新腌的芥辣瓜洒在了他的紫色绸衫上。

「呀,对不住对不住。」

慌乱间,我用油渍麻花的手在他的衫子上一阵猛擦拭,全然没看见他那张渐渐红透了的脸。

「小环,有事别瞒我。」他见我愁眉不展,言语间颇为忧心。

我胡乱地点点头,忽然歪头问:「重建一座祠需要多少钱?」

「不好说,百贯也使得,万贯也使得。」

「若那祠在山上,路不好走呢?」

「那至少千贯。」

我大骇,当场惊得破了音:「多少?一千贯?」

我辛苦数月,也不过攒了八九贯。

一千贯,我得卖环饼卖到猴年马月啊——关键珍儿姐姐还在等我救她于水火。

见我面色铁青,卢璟倏地起身拽住了我的袖口:「你当真遇到难处了?需要一千贯?别急,这钱我有。」

「不要,我还不起。」

「我差这点钱?!」他竟微愠地脱口而出。

我怔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望向他,一时间千头万绪,心乱如麻。

自知失态,松开我的袖子,略拘谨地向我解释:「这些年我散出去的钱,没有万贯也有千贯,钱财乃身外之物,并不值什么。你们姐弟于我卢家有恩,你若有难,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我这样说并不是折辱你,只是担心你。」

汴京秋日风清气爽,可他的额头却渗出了一层汗水,素日嵚崎磊落的九尺汉子,皇宫大内的从六品武官,看起来居然很是紧张。

我是个在黄泉路上折回好几次的人,早已见惯了世间的腌攒丑恶,所以当有人像火一样靠近我时,我的心里反而起了迟疑。

我不喜这样卑怯矫情的自己,世道为我种下苦因,我却不该转嫁苦果。

所以,我的语音亦很快软了下来。

「知道你家金银满筐,但有钱也不能这样花。」

「哦,那你放心,一千贯而已,还花不穷我。卢家在汴京城里有二十八家铺面、十五套宅地、七家正店,西郊和南郊还有千亩良田和五六座庄园,在西京——」

他越说越细致,我却越听越心惊。当初还以为他家财万贯,原来人家家财千万贯啊!

我最终也没接受卢璟的好意,因为我怕钱财非我所赚便不够诚心,无法帮珍儿姐姐脱离苦海。

自那日起,我愈加早起晚归,好几次险些累晕在油锅旁。

袅娘气得时常骂我:「李铁环,你不要命了。」

迎春姐也好言相劝:「小环,你若垮了,佛留怎么办?」

卢璟更是瞧不下去,一日,他半夜骑马自我铺子前过,见屋里还亮着灯,下马收鞭便训我。

「太子薨了,这几日汴京不太平,让你早些关门,怎么就不听话呢!」

我涎着脸赶忙开始收拾:「这就关,这就关。」

十月中旬,大赵痛失储君,官家一病不起,西夏和辽国都遣使来了汴京,可连佛留都知道,这两队的使者都没安好心。

自被卢璟训过之后,我每日到了亥时便关铺门。

可有一日,正当我收拾停当准备上楼时,却有个穿罗裙的姑娘哀求着让我给她煮碗辣汤子喝。

我见她脚步蹒跚,身子冻得直发抖,登时便起了恻隐之心。

可谁料,我一转身,她抬手便把我打晕了。

再醒来时,耳边俱是兵刃相接的打斗声,一睁眼,但见那姑娘浑身是血,正用一把短刀恶狠狠刺向卢璟的胸口。

那一刻,我骤然血眼猩红,仿似回到了一年前的雪鹰山。

雪鹰山的山腰上,一个满脸淫邪的山贼正把珍儿姐姐死死压在身下,他扯掉了她的裙子,如饿狼一般贪婪地啃噬着她如玉的脖颈。

山风呼啸,我无声地走到他背后,捡起他丢在雪中的一把铁刀,在珍儿姐姐惊恐的墨色瞳仁里,冷酷地、阴森地、毫不犹豫地砍掉了他肮脏的头颅。

09

「噗——」的一声,穿罗裙的姑娘在我的剁骨刀中缓缓倒了下去。

临死前,她转过身难以置信地望了我一眼。

而这一眼,是在她这世上的最后一眼。

「小环!」卢璟浑身是血,他心有余悸地上前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小环,你怎么了?你莫怕!」

他的胸膛温热宽厚,渐渐消散了我心头嗜血的杀气。

半晌,我扶着他的胳膊强撑着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怕了?我自八九岁就杀鸡宰羊,血我见得多了。」

「真没想到,你一个弱质女子,居然敢在危急时刻挥刀杀人。」卢璟望着我那张冷静到可怕的脸,一时震撼无比,不由得喃喃自语道。

我淡淡一笑,伸手指了指倒地的姑娘。「算她,我都杀仨了。」

我原也是个怯手怯脚的小娘子,可世道却硬生生将我逼得满手是血。

第一次杀人是在雪鹰山,我在逃难的路上遇到一伙子山贼,那山贼意欲凌辱一位小娘子,我出手救了她,杀了那山贼。

那位小娘子,便是我的珍儿姐姐。

第二次杀人是在来汴京的路上,有位面善的大婶见我孤身一人,假意与我同行,暗中却要以一袋米的价格将我卖进妓院。

我将她骗到河边,然后狠狠将她压在水中溺死了她。

两次杀人,一次为救人,一次为自救。

而这一次,是我无意间瞧见了这姑娘腕上用彩绳系着的红手串。

这种红色珠子产于西夏,西夏贵女素日皆喜将其编成手串随身佩戴,我在石州长大,自幼见过很多西夏人。因此比旁人认得。

且她一进门我便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

这样的人,又岂是善类?

我猜得果然没错,后来卢璟告诉我,这位女子与其同伴在都驿亭假扮歌姬刺伤了大辽使者,意欲掀起赵辽两国的纷争。

她的两个同伴当场被缚,唯有她受伤逃了出来。

只是不巧,汴京城万家灯火,她偏偏登了我的门,又偏偏卢璟每晚都要骑马自金梁桥下过,遥遥地见我关了铺门才肯放心离去。

我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两日。

郎中说我气血两亏,思虑过甚,不宜太过操劳。

可是我睡得也极不安稳,在梦中昏昏沉沉,一会儿看见自己幼时在街上乞讨被人踹了好几个窝心脚,一会儿看见一伙子山贼挥着寒刀狞笑着骑马将我追得屁滚尿流。

忽然好像又听见佛留和卢在我床头轻声说话。

「卢哥哥,我是阿姐的累赘吗?」

「不是,你是她心尖上的宝,怎会是累?若你不说,我从未疑过你们不是亲姐弟。」

「那卢哥哥,你能不能做我姐夫?」

「为何?」

「我阿姐脾气大,又杀过人,我怕没人敢娶她。卢哥哥你人最好了,你便娶了她吧。」

卢璟笑了,语气中兀地多了几分绵软:「谁说的?你阿姐人美心善胆子大,每日活得热气腾腾,是再好不过的小娘子了。」

「可我们太穷,出不起嫁妆。」

「呵呵,傻小子你记住,季布一诺值千金呐。」

「……」

我的神魂悠悠荡荡,一会儿太虚天宫,一会儿阴曹地府,似是马上就要死了。可偏偏他们说的这些话,又把我给气活了。

好你个李佛留,这是嫌弃你阿姐,要给你阿姐找婆家了是吗?!

还有,鸡布是啥?

我听说过葛布麻布纱布绸布,鸡布到底是个什么布!它咋那值钱!

第三日,我强撑着身子晃晃悠悠地下了床。

我怕我再躺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臭男人会把日后我家孩子的姓名都定好了。

卢家老夫人是个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人。她清醒时听说我病了,派人送来很多名贵的药材和补品。

糊涂时却又派人送来好几箱珠钗首饰和绸缎,说是送给孙媳妇儿添妆的。

我红着脸又羞又窘地执意将这些东西归还,卢璟含笑不语,一挥手命剑声将礼品收回,然后第二日登门时,自怀中掏出一张飞钱给我。

「这是开封府给你勇斗刺客的赏钱,你应得的。」

我狐疑地接过一瞧:「二十贯?!

「那西夏女子是开封府重犯,小环,你真厉害。」

我心花怒放地将飞钱塞进怀里,朝他颇为不好意思地笑笑:「倒让我捡便宜了。其实我知道,那日便是我不出手,你也能抓住她,你的剑舞得那样好——」

冬日的汴京,风声嘹亮,雪洒窗寮。环饼铺子热气腾腾的辣汤子香气里,卢璟动情地说他想听听我的故事。

其实,十四岁之前,我的人生乏善可陈,无福遇到一桩好事,也未曾遇过一个好人。

十四岁那年,河东路闹兵乱,我在逃难的路上遇到了珍儿姐姐。

她原是在石州慈恩寺里带发修行的女弟子,却因兵荒马乱不得不下了山。

谁料下山的第一日,她便在路上遇到了山贼,还被山贼逼上了雪鹰山。

雪鹰山上,我执刀救了她,我们一见如故,在神女祠义结金兰,立誓要福祸不弃、同生共死。

她贞静纯善,虽不过长我一岁,却像小母亲一般精心照料着我,为我做饭,为我缝衣,半夜入睡后,总会将棉衣悄悄都盖到我的身上。

后来她死了,我将她葬在了神女祠,随后拿着她的财物下了山,走了五六个月的光景才来到汴京。

「离世前,她请求你帮她照顾佛留吗?」

我满面哀色地摇摇头:「她并没有留下遗言,是我下山时私自在她的坟前承诺,定会将她的阿弟养得白白胖胖,我想,这也是她最后的心愿。」

「那她是怎么死的?」

卢璟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一语击碎我的故作坚强,想起昔年旧事,我兀地闭上眼睛,两股热泪顷刻奔涌而出。

「小环,我们的干粮只剩三日的了——」耳畔又响起珍儿姐姐那有气无力的话语。姐姐的身子早就撑不住了,你自己走吧

「好妹妹,我们是金兰姐妹,你活着便是我活着,姐姐不能再拖累你——」

「小环!姐姐求你,你走吧、走吧,别回头——」

可是,那个十四岁的李环,自幼无亲无故沿街乞讨不得不四处逃难的李环,第一次被人照顾被人疼惜被人温柔呵护的李环,又怎甘心舍弃这世间仅有的一丝温暖呢?

呼啸的暴风雪中,她艰难地背起虚弱无比的姐姐,一脚一坑雪,一步一起。

「姐姐,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10

冬至之后,随着秦王赵元熙被官家破例任为开封府尹,汴京人的心重又安定起来。大赵的开封府尹一职,向来由储君兼任。

官家虽未明立太子,可百姓皆认定江山后继无虞,可以继续歌舞升平了。

于是,勾栏瓦子里每日仙乐飘飘、彩裙招摇,七十二家酒楼正店更是熙熙攘攘客似云来,红纱栀子灯常常自凌晨一直燃到半夜三更。

赵五娘嫁作商人妇之后,袅娘也渐渐有了登台的机会。

她模样好,腰肢软,嗓音亮,性子俏,所以汴京城的衙内公子哥儿们都愿捧她的场。

进入腊月,设筵席的贵人渐渐多了起来,迎春姐也忙得脚不沾地。

她有一手好厨艺,那些贵人都愿意请她去家中做宴客私厨,据说前来相邀的定帖都已签到了正月里。

年底宫里忙着祭祀、驱鬼、逐疫,卢璟也有些脱不开身,直到除夕那日才匆匆来了铺子一趟。

他穿着白色狐裘进门时,佛留正拎着兔子灯要去街上卖痴呆。

「卖痴呆,卖痴呆,千贯卖汝痴,万贯卖汝呆,贱卖尽多送,要赊随我来——」

一见卢璟,他尖叫着猴到他身上,口中欢天喜地地瞎喊起来。

卢璟笑着自钱袋子里掏出一文钱塞进他手里:「买痴呆喽!愿小佛留聪明康健,朝朝有喜。」

「多谢姐夫!」

这臭小子自卢身上一个鲤鱼跳跃蹦下来,见我已经又羞又恼地抄起了烧火棍,他赶忙朝我做了个鬼脸,嘻嘻哈哈地撒腿跑远了。

「你还学会胡说八道了是吧!别跑,当心摔了!」

我口中骂着欲追出门去,卢璟却伸手一把拽住了我的袖子。

许是用力猛了些,我一头撞进他的怀里,脸烫心慌,我不敢抬头瞧他,扭身强行要逃,可他却紧紧拥着我,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一束束烟花倏地在汴京暗蓝色的天空炸开,一时间,满目绚丽,星落如雨。

他忽然轻声叹息,随后松手,揉了揉我的头。

「我年方双十,尚未娶妻,父母皆故,独掌家宅,小环,很多事我自己便能做主。」

万千星雨中,他忽然俯身在我耳边动情地缓缓说。

转眼就是上元节。

这一日,袅娘和迎春姐硬拽着我去宣德楼前赏花灯,佛留也吵着要去街上看杂耍。

于是,我们关了铺门,在汴京的灯山花海中欢天喜地地直逛到二更天才回家。

谁料,还未走到巷口,便看见巷子里升腾着冲天火光和滚滚浓烟,附近的潜火兵、兵和开封府的人正行色匆匆地拿着水桶洒子梯子火叉在救火。

心里骤然一惊,我们急忙奔跑过去,却发现不过离开一两个时辰,我们的家已然是一片火海。

耳膜仿佛突然听不见任何声响了。

熊熊火光在我眼前疯狂扭曲,狞笑,挑衅。

一股子血腥气自心头涌起,我红着眼睛不顾一切地往烈焰火舌中冲去。

「李铁环你疯了!回来!」袅娘手疾眼快,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却发现我的身子早已剧烈地抖成一团。

「没了、全没了。」

眼前烈焰灼人,可我却如坠冰窟,心里魔魔怔怔只有一个念头,全没了,全没了,又全没了。

嘻嘻,我又是那个一无所有的李环了。老天爷,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就是见不得我有念想,就是见不得我活着。

我想活着,哪怕活得像条狗,可你连做狗的机会都不肯给我,总是赠我水中月、镜中花,和一场又一场的空欢喜。

难道我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吗?

「没了就没了吧,小环,钱财皆是身外之物,烧没了一咱们再挣。」

迎春姐左手搂着吓坏了的佛留,右手搂着疯疯癫癫时哭时笑的我,哭着断断续续地说。

「可是、珍儿姐姐的牌位还在里面啊一可是我珍儿姐姐的牌位还在里面啊!」我仰天跪地,于熊熊火焰前发疯般地嘶吼,「她已经被冻死一回了,老天爷,你怎么忍心再烧死她一回!!!」

「你怎么忍心!!!」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气急晕厥的,我只知待清醒过来,自己已然身在一间家什精巧的屋子里。

那夜我在巷子里撕心裂肺地怒吼、发疯,是卢璟匆匆赶来将我们这几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安置在了甜水巷的一座小宅院里。

袅娘和迎春姐担心佛留,又生怕我寻了短见,因此日夜陪在我身边,哪怕如厕都紧紧跟着我。

几日后,见我渐渐恢复了精神,袅娘试探地问我:「珍儿姐姐是谁?」

「她是佛留的亲阿姐,也是我这一生最好的姐妹。」

「啥?你最好的姐妹竟然不是我?!」

迎春姐也在一旁震惊得身子都麻了:「你、你说啥?佛留的亲阿姐?难道你?」

我躺在罗汉榻上,黯然地摇摇头:「珍儿姐姐是我的金兰姐妹,我在她的坟前发过誓,一定会替她照顾好阿弟。」

「唉,竟是这样,可我瞧着佛留待你是真亲啊。」

「是,他和我,一个注定命有双姊,一个原该亲缘外来,不是血亲更胜似血亲。」

袅娘不服:「我和佛留也很亲啊,连他给小马取名都取和我一样的名字。不过话说回来李铁环,我怎么就不是你最好的姐妹了呢?」

我没好气地朝她翻了个白眼:「珍儿姐姐能为我去死,你能吗?」

「呸,我活得好好的,便是老子娘站在我面前,我也不能替她去死啊。」

迎春姐再也听不下去袅娘的满嘴胡心,伸手将她推到了一旁。

随后,她握着我的手怜惜地问:「你的珍儿姐姐到底是因何而故?」

「她、她——」那些在梦中都不敢触碰的心结,此时再次如水草般将我紧紧缠绕,我几欲窒息,艰难地开口。

袅娘急了:「你快说呀。」

心弦「嘣」的一声裂开,我突然身心崩溃,双手捧面,大颗大颗的眼泪自指缝间滚滚而出。

「她为了不拖累我,活活冻死了她自己!」

她活活冻死了她自己!

一年前的雪鹰山,暴风雪突至,我和珍儿姐姐被困在神女祠里,粮食袋子已经快见了底。

姐姐素有喘疾,她不愿拖累我,逼我带着干粮独自下山,见我宁死不从,她便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深夜,一个人穿着单衣步履蹒跚地走出了神女祠。

雪那样深,风那样急,她把身上所有的衣物都留给了我,因怕吓到我,还特意远远地找了一棵老松。

待我于天明找到她时,她唇角含笑静坐在那棵老松下,面色青白,浑身覆雪,早已没了气息。

怀抱真纯昭日月,神女常伴雪声寒。

我的珍儿姐姐,她用她自己的性命,为我蹚了一条下山的活路,自己却走了一条不归路。

我不懂何为生死之交,也不懂何为季布一诺。

我只知道,在这个世上,没有当初雪鹰山上的李珍儿,便没有如今汴京城里的李环。

11

上元节那晚,巷子里果子铺的后厨起火,因着天干物燥,大火迅速蔓延,竟将沿街十几家铺子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我们只不过去看了场花灯,回来便无家可归了。

自那之后,我一蹶不振,整日坐在廊庑下精神恹恹,直到卢璟递给我一张酒楼地契。

「潘楼街的同福酒楼被我盘了下来,我无暇经营,一时又寻不到合适的掌柜。小环,你能不能帮帮我?」

我接过地契,又气又乐地朝他撇撇嘴:「我是病了,不是傻了,还分得清好歹。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只是我如今没了心气,恐怕——」

「可你明明说过只要有一口气在,就会撑下去。」

「我啥时候说过?」

「你对佛留说的。」

「这臭小子,怎么啥话都和你说。」

「因为他想让我做他姐夫。」

「你、你们真是一小孩子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我心如擂鼓,不由得急赤白脸起来。

「佛留从不胡说八道。」卢璟如松般立在我面前,面色诚笃,双目如灼,似乎要将我内心的卑怯、疑虑、迷惘统统逼退,「且,我当真了。」

「小环,我当真了。你重情重诺,古道热肠,每日活得热气腾腾,与那些养在闺阁骄矜造作的小娘子们截然不同,而我生性不羁,平素最崇忠肝义胆的游侠儿。我心悦于你,愿与你红尘结伴,纵横紫陌,或居于闹市,或隐于山野,永结同心,共逐白首,纵世间万难,终生不弃。」

廊庑下,轩窗前,他言语殷殷,眸光坚定,缓缓对我诉说着他的心声。

卢璟离去之后,我在廊庑下傻呆呆地坐着,一时心乱如麻,不知所措。

袅娘不知何时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身后,伸手「啪」的一声狠狠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男女廊下私会,嘿嘿,得手了吗?」

我被她登时唬了一跳,赶替卢璟辩解起来:「人家卢璟是清风朗月般的正人君子,对我素来以礼相待,你可千万别毁人清誉。」

袅娘气得用手指猛戳我的额:「呆子,我是问你得手了没!像卢官人那么厚的家底,那么俊的模样,那么好的人品,错过这村可就真没这店了。你不嫁他,难道嫁那个燻肉铺的刘大郎不成?李铁环我不是吓唬你,你再不扑倒他,我就要出手了!」

「你敢!」

「我咋不敢?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恣意怜呐——」

袅娘立刻翘起兰花指,媚眼如丝地斜倚在我身上,还贱兮兮地主动将樱桃小口迎了上来。

猝不及防,我差点被这疯妮子亲了脸蛋。

「你这个没脸没皮的,还敢在我面前唱这浪曲儿!你站住,我要打死你!」一个跃身蹦起来,我气急败坏,扬手就开始追打她。

暮春三月,汴京草长莺飞,潘楼街上悄然多了一家雪珍酒楼。

「好教各位看官知晓,今儿我们这本书叫作《汴京珍环传》。话说潘楼街啊新开了一座雪珍楼,这雪珍楼的掌柜是位额点红痣的小娘子,芳名唤为李环,她还有一位金兰姐妹,名唤李珍儿,呦,这二位可皆是传奇女子啊。话说当初,两人相识于雪鹰山——」

「雪鹰山风寒雪冷,那积雪啊,比南熏门的城楼子还深。眼见着马上就断粮了,自知病重的珍儿姑娘为了逼迫李环尽快下山,她竟然只穿着一件贴身单衣,在一棵老松下活活冻死了自己,唉,真是可怜可悯、可敬可叹呐。」

勾栏里的说书人说到动情处,忍不住声音哽咽,泪湿眼眶;台下看客更是无论男女,人人皆悲戚。

有看客抹泪感慨:「这恰如战国时的羊左之交。并粮一人生,同行两人死,两死诚何益?殒命成人美。珍儿姑娘此举恰如当年的左伯桃啊。」

「两个弱质女子,一位为金兰坦然赴死,一位怀高义抚育稚子,真真世间男子所不及,哀哉壮哉!」

「瞎,那还等什么,赶紧去雪珍楼啊!听说那里的山海宴每日限量十桌,去晚了可没座儿。」

「去去去,都去,听说秦王和两府相公们也常去那里吃山海兜子,没准有缘还能一见呢。」

「……」

我这座雪珍楼,自开业便日日爆满,甚至有客人豪掷两千贯,在雅间包了整整一年的酒席。

能有这样兴盛之景,其实与我这个女掌柜

没有半文钱的关系。

实在是挺身帮我的人太多了。

袅娘在州西瓦子里有很多故交,她拜托那些词人、歌姬、说书人将我和珍儿姐姐的故事写成词、唱成曲儿、编为话本子,如今汴京城人人皆知《珍环传》,处处水井唱金兰。

迎春姐的厨艺绝佳,她主动执掌了雪珍楼的后厨,后厨在她的唠叨催促下,隔三岔五便能出几个新菜式,茶酒博士手里的食单子,每次都能为食客带来新惊喜。

卢璟更甚,他在汴京有数不清的好兄弟,与秦王也素有交情。

秦王是个热心肠,自雪珍楼开业之日便时常来此捧场,惹得全汴京的官宦小娘子都满头珠翠地跑来凑热闹。

如今,上到达官贵人,下至布衣百姓,谁不知道雪珍楼呢?

卢璟说雪珍楼的盈利,六成归他,四成归我。

当初我还不以为意,谁料到了九月份,我竟有了一千两百多贯的分账。

我被这泼天的富贵登时砸得晕头转向,傻呆呆如同泥塑一般。

卢環嗤笑着弹弹我鬓上的珠钗:「还愣着干吗?把钱给我,我即刻派人去石州。」

熙春五年冬,数百匠人在雪鹰山上重修神女祠,重塑神女金身。

金像铸成那一夜,珍儿姐姐再次入梦来。我激动地问她:「姐姐,那山神可还欺负你?」

珍儿姐姐身穿金色狐裘,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全然不见往日的黯然落魄。

她握住我的手喜极而泣:「好妹妹,如今我已修得金身,即将飞升成神,这世上再无人能辱我半分。」

「好姐姐,你等等我,我明日便去看你。」

「不,」她朝我摇摇头,「小环,莫走回头路。你行至今日,着实不易,而来路太苦,你要往前走,前方有人间团圆,有万家烟火,你是个有福的,日后定子子孙孙,万世昌乐。」

我哭了,眼泪扑簌簌落在她的手上:「姐姐,我们可还有相见之日?」

珍儿姐姐却笑了,她温柔擦去我睫上的泪珠,扭头慈悲地望向了虚空。

「天道有常,留即是走,走亦是留。小环你瞧,圆月是我,尘埃是我,山野的花绽虫鸣是我,冬夜风生雪起亦是我,只不过,我现身时,你在沉沉地睡着,你忙碌时,我恰匆匆擦身而过,我们只是再也碰不到面了,却仍在彼此的心里。」

12

珍儿姐姐含笑走了。

这一走,是永别,我知她再不会入梦。

冬夜里,我起身推窗,兀地看见一场飞雪正飘飘洒洒。

那鹅毛般的雪花,翩翩然落在桥梁的栏杆上,楼阁的飞檐上,我窗前的廊庑上。

那一夜,我于窗前立了很久,流干了我这一生所有的眼泪。

年近岁末,贪婪狡诈的西夏人屡屡在秦凤路生事,当地的老百姓苦不堪言。

朝中主和派和主战派在文德殿上吵得脸红脖子粗,官家却迟迟没有决断。

一日,卢璟又喝醉了,在雪珍楼的雅间里他一直自正午睡到了三更,醒过来后,整个人都抑郁寡欢,忧心忡。

我懊恼又心疼地给他喂了一盏醒酒茶,忍不住出言骂他。

「你这人,真是狗改不了吃屎,酒就那么好喝?」

他任我胡乱地用帕子给他擦完脸,随即目露凶光恶狠狠道:「西夏狗 賊屡杀我大赵百姓,我恨不得啖其肉、折其骨、断其筋、饮其血!纵死也追其到阴曹地府,将其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我也痛恨西夏狗,既是这样,你何不请命随军一起去秦凤路呢?我今儿听枢密副使陈家的小娘子说官家已然应允出兵了。」

卢黯然地摇摇头:「我卢家有祖训,子孙不得建功立业,免日后生性命之忧。」

「还有这样的祖宗?」

「你不懂,只因——」他握起我的手,斜倚在罗汉榻上叹着气问我,「你可听说过柴氏?其实,我祖上姓柴,不姓卢。

「柴氏?」我登时大骇,「是那个被太祖赐予丹书铁券的柴氏吗?」

在大赵,谁人不知柴氏?

想当初,柴世宗在位时,赵氏不过是他殿前的都点检。

后来柴世宗晏驾,稚子登基,赵氏便在众人拥立下夺了柴氏的江山皇位。

不过赵太祖念及柴氏的恩德,不忍加害柴氏后裔,因此特赐了丹书铁券,上书: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谋逆,罪及自身,不刑于闹市,不连坐支属。

可是,自太祖之后,柴氏的几个子孙仍接连暴毙身亡,只有幼子被上将军卢琰冒死收为义子,并改名为卢璇。

原来,卢璟便是卢璇的后世子孙啊,怪不得——

「我祖上恐后世子孙木秀于林,再遭屠戮,便只允我们富贵,不许我们建功。我虽自幼习武,心怀报国之志,却碍于祖训,不得不眼睁睁任虎狼食我百姓、扰我江山。小环,世人皆赞我侠义心肠,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除了散钱,我真真是什么都做不了。」

一个九尺高的汉子,素日那般勇猛神威,可说到此处,他竟悲从中来,两股热泪滚滚而下。

我任他抱着哭了一会儿,待他冷静下来,我开口缓缓道:「我娘十九时死了,我爹二十岁时死了,珍儿姐姐也不过活了十五年。」

「我知道,你的身世很苦。」

我一拳头狠狠捶在他的肩膀上:「狗屁,我是想说人人都得死!」

「我承认你家祖宗的担忧确实有道理,但如今世道不同了。当今官家是个少有的宽仁之君,秦王与你也是莫逆之交,一百多年都过去了,难道皇室还能盯着你们柴家不放?你今年也二十一岁了吧,已经比我爹娘和珍儿姐姐都活得久了,不亏!这一生若能纵马沙场真真正正地畅快一回,纵是死了,亦强过在暗室借酒浇愁窝窝囊囊。」

「我在石州长大,自小见惯了西夏人杀人劫货,连我娘都是为西夏人所杀,我若是你,早就违背祖训投军去了,大不了等我死了到阴曹地府里去给祖宗磕头赔罪。我今日这话说得难听,也知道三言两语不能将你轻易说动,但我真的不愿见你总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我愿你安康,愿你如意,愿你不辜负自己。」

「你若真心敬重祖宗,就该像当年的柴世宗那样,征战八方、抵御蛮夷,那才是顶天立地的好儿郎。」

「我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堂堂九尺男子汉,于家应是顶梁柱,于国亦该是护城墙,而不是每日矫情兮兮地去喝什么狗屁酒!」

「小环——」冬日雪窗前,卢璟被我这一席话震惊到目瞪口呆。

他死死地盯住我,猛然一把将我抱进怀里,「笳鼓动、取长缨,剑吼立奇功。小环,多谢你骂醒了我。」

熙春六年春,枢密副使陈守贞率一万精兵赴秦凤路平乱,身为昭武校尉的卢璟亦在行伍之中。

出征那日,我和众人一起为他送行。

汴京城门外,没有依依惜别,没有离情缝绻,有的只是金甲豪迈,歌酒慷慨。

那一日,卢穿着一身玄色戎装,弓背霞明剑照霜,银鞍白马度春风,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奕奕神采。

保家卫国的汉子才是真儿郎,这比平素他在汴京城里一掷千金可迷人多了。

汴京三月,春柳迢迢,风声嘹亮。

他和将士们脚步铿锵地渐行渐远,望着他的背影,袅娘在我身旁使劲拧起手帕,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这个呆子,没得手就让他去投军,真真是急死人了。」

13

卢璟出征之后,我把佛留送进了汴京有名的梧桐书院。

一晃眼的工夫,这小小的人儿已然是个七岁的小郎君了。

这两年,他跟着卢璟每日在跑马场里摔摔打打,身子骨早就壮得和小牛犊一般,每次书院举办蹴鞠捶丸赛,他都稳拿第一名。

袅娘如今已是州西瓦子里的当红头牌,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便是官家的筵席她也是见识过的。

迎春姐便更是厉害了,听说私下里好几家酒楼都想挖她去做主厨,但迎春姐执意不去,还放出话说:「在这世上谁没有个七灾八难的?若哪天我遭了难,小环定能像亲娘一般将我儿子抚养成人,你们谁能做到?我虽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但心里可明白着呢。」

听了这话之后,我心里真是又欣慰又抽搐。

欣慰的是,我的人品得到了认可,抽搐的是,迎春姐的儿子仅比我小三岁,且人高马大壮如虎,身量比我还高出一头多。我像娘一样抚养他?

这、这不合适吧。

雪珍楼的生意一直很好,即便卢璟不在,他在汴京城的那群故知好友们依旧日日来捧场,尤其是秦王,哦不对,秦王已经被官家立为太子,如今该唤他为太子了。

太子与卢璟俱是爽直磊落之人,他经常带太子妃来雪珍楼品尝新菜品,顺便聊聊秦凤路的新战事。

我很喜欢太子妃,因为她不仅娇俏率性,还有个极有趣的闺名叫姜大车。

我俩开见如故,惺惺相惜,后来太子事忙,太子妃便时常自己来寻我。

一日,当谈到卢璟在沙场如何施巧谋出奇兵时,太子妃满脸坏笑地朝我道:「这样好的郎君,你可千万别放过,想当初若非我在上元节的街头,主动朝太子表哥大喊一句『我尚未婚配』,表哥还不会对我一见钟情呢。你呀,必要时,可得大胆些。」

我被她说得双颊火烫:「大胆些?可是、可是我不会啊——」

太子妃急了:「不会就去学!话本子里多得是!」

自从开了雪珍楼,我也跟着书院的夫子识了些字,太子妃离开后,当晚我便搜罗了一箩筐的话本子来看。

三更半夜,我越看越入迷,越看越耳热,好不容易入了眠,却又梦见自己在卢璟面前扭着小蛮腰,开口便是娇滴滴的靡靡之音:「教郎恣意怜,恣意怜呐——」

我夜夜盼他,自初春一直盼到深秋,终于在一个金桂飘香的清晨,卢璟回来了。

是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我在甜水巷的小宅子里缓缓醒来,一睁眼,便发现一个身穿紫衫的男子正双目灼灼地坐在我的梅花帐前。

他长眉入鬓,鼻梁挺阔,一双眼睛黯黯明黑,与我梦中的男子一般无二,除了——除了右颊上多出的那道疤。

美人榻前,他含笑望着我,我懵懂地盯着他,四目相对,两情缱绻,忽然便有两行热泪自我脸颊滚滚滑落。

「没关系,男子身上最没用的就是脸,可是——我好中意你这张脸。」

颤巍巍地抚上他的脸颊,我的心疼得像针扎一般,在哽咽声中止不住地喃喃自语。

「小环,我不疼的。」他动情地以额抵住我的鬓发,伸手将我紧紧环抱, 恨不得拆骨入腹,唯怕一松手,便是再一次的分离。

我被他身上的灼热烧得意乱情迷,一仰头,将我滚烫的双唇含羞覆在了他的脸颊之上, 然后又心一横, 狠狠扯下了漫天的海棠花床幔。

一室皆春。

话本里是怎么说来着?食色性也, 男欢女爱,白日宣那个啥!

熙春六年冬, 我和卢璟成了婚, 婚礼极其热闹,汴京城上至达官贵人, 下至庶民乞丐,只要肯赏光,无论贵贱,皆能入席。

婚礼上,最欢喜的居然是佛留, 他一遍遍地高声喊着「姐夫」,一边喊一边泪流满面。

这臭小子,可终于把我嫁出去了。

成婚之后, 卢璟入了枢密院, 天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而我身为雪珍楼掌柜,每日亦是晨起晚归, 勤勤恳恳。

但无论多晚,我们总会等着彼此一起入眠,今生便是变不成连理枝,也誓要做一对比翼鸟。

一晃到了熙春七年秋,河东路战事再起,卢璟又要领兵去征战了。

我亲手为他打点行装,挺着凸起的腰腹,再次将一身戎装的他送到汴京城门外。

我的郎君啊,他深爱着我, 却也深爱着脚下的这片山河。

不是逢人苦誉君,亦狂亦侠亦温文。

珍儿姐姐曾说过: 「天道有常,留即是走,走亦是留。」

杨柳依依,我虽心有不舍,却绝不会拦着他去奔赴更辽阔的天地。

只因,将军执剑南天起,我化长风绕战旗,其实我们从未分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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