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想,把榆中金崖镇东红湾的山岩体,像开凿敦煌莫高窟那样开凿,挖掘并发展地方文化……
他幼年、少年时期,适逢战乱,国难当头,生活极不艰辛。曾目睹过日本轰炸机坠毁在故乡的山头,屏息谛听过背盘岭上解放的隆隆炮声;青华时代感受过士改时分田分地的喜悦,也经受过三年困难时期的考验;改革开放后,更是亲历亲见了祖国大地和家乡兰州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些特殊的人生经历,为其文学创作莫定了坚实的生活基础。他身居土屋,下田种稻麦,业余搞创作,写童话、写小说、写剧本、写散文,不断有佳作问世……
他就是金吉泰。
一个月前,金雷泉学长给我寄来了两本书:他自己的作品《我的父亲金吉泰》和金吉泰老师的作品《金吉泰兰州文史见闻录》。并说:“我父亲和你很熟悉,留下来作个纪念。”
金雷泉学长在《我的父亲金吉泰》后记中写道:
我父亲是位农民,辛勤耕耘农田养家糊口,但又70年痴爱文学,笔耕不辍。父亲为文学付出了很多,但也得到了回报。在他最穷困并且病魔缠身时,文学给了他精神抚慰,是文学让一位“泥腿子”来到了人民大会堂,见到了党和国家领导人。一篇篇作品发表、一本本作品集出版,一张张稿费单寄来都给他带来了快乐开心。因为文学,他童心永在,幸福快乐。父亲一生都在书写,他的一生虽然没有很多金钱,但他的精神是富有的。
我看到,《金吉泰兰州文史见闻录》书封上这样说:史海勾沉,盛世点滴,百姓人家,文坛轶事,激情山河……用朴实的文字记录和呈现兰州这块土地上的历史,以见证人和记录者的姿态做故乡的史官,为故乡立传。
阅读,迫不及待。我的感觉就像高生军在序言里说那样:《金吉泰兰州文史见闻录》最大的特点是真实,是作者70多年来以兰州为圆心逐步扩大视野,对历史古迹、文化传说、经济社会发展、人文素养、精神追求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以及亲身经历的真实抒写。人生在世,有什么能比把自己的经历变成真实的文字,让人看见,并被用来修补历史、关照现实更有意义呢?
金吉泰老师是1933年生人,70多年,一直笔耕不辍,用心写字,并把它们汇集成书,进而成为一个地方的“传”,是让人感动并敬重的。然而,他的这个“传”立得让我熟悉而且陌生,像《莫高窟与三个榆中人》《李自成揭竿地》《请冰心题词》《丝路花雨编剧晚年的生活》等,都是我知道也不知道的。知道的隐约在记忆里,不知道的都被写在了书里。文字工作者的意义也许就在这里,它至少能够让那些和我一样人们,更加全面和深入地认识自己身边的人事、经历以及时刻被认知局限着的世界。
同样,金吉泰老师这个“史官”也当得让我感到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他在我的记忆里,是生活在榆中金崖家乡的儿童文学作家,和我有过不少接触与交往,人很好;陌生的是他还曾经担任过多届兰州市及榆中县政协委员、获得过甘肃省艺术终身成就奖和金城文化各家、“兰州好人”、榆中十大道德模范等多项荣誉……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低调的他在与我的交往里从来也都没有提起过,而我也从来未刻意做过这方面的了解。
所以,在读到《我的父亲金吉泰》后,我忽然有了这样一种愧疚的感悟或发现:与金吉泰老师交往的十多年时间,实际上是愚笨的我的一段没看到他的成就与辉煌的漫长时光。于是,有了感叹,有了在拜读后为金吉泰老师写点文字,以对《金吉泰兰州文史见闻录》《我的父亲金吉泰》纪念的回馈。
不管做什么,人世其实就在这种纪念里,日积月累地进行、环环相扣地关联。这中间,回忆成了不可或缺促使进行和关联的营养成分乃至恒久动力。这时,《金吉泰兰州文史见闻录》《我的父亲金吉泰》和我之间的状态就成了这样的,也是我和金吉泰老师以及金雷泉学长之间的状态。
回忆是顽强的、不息的。我总说,一个人到了38岁以后,生命基本上是靠回忆来支撑的。事实上,在和金雷泉学长简单的通话里,我就开始了关于金吉泰老师的回忆。这种回忆是下意识的、是不需要理由的,和我看《金吉泰兰州文史见闻录》《我的父亲金吉泰》一样,也是迫不及待的。
我是世纪初与金吉泰老师相识的,那时候,我才从部队转业不久,在兰州晚报西部人文地理专刊当记者,还是个不到30岁的毛头小子。报社对我们几个专刊记者很不错,每年都要拿不出少经费来支持我们的采访工作,我们一年四季也大多在路上奔走。因为地方报纸做人文地理当然要关注当地,所以,也就有了与金吉泰老师的相识。
可以这么说,金吉泰老师和我算是“同事”,大约是我进报社十多年前,兰州晚报办过农村版,他在那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也算是报社的人了。第一次去见他是因为去榆中采访,那时,我们虽是记者,但说实话,并没多少深厚的文化和阅历,做人文地理,总得需要别人给我们讲,当我们的老师,也只有这样,才可能把稿子做得“像”一些。
榆中采访前,我想找一个这样的人,专刊的同事们一致推荐金吉泰老师:一是因为他是报社的前辈;二是他在当地的名气确实很大,知道的也非常多,确实能帮助到我们。于是,我打了电话给他,希望他能为我们提供一些帮助。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并说:“你们来是为我们榆中做宣传,我一个老头子,能做的,你们尽管说就是了!”
这大约是2004年,是我第一次和金吉泰老师见面,也是第一次到他家,和记者王文元一起去的。为了不过多打扰金吉泰老师,我们当时让司机把车停在他家下面的一块空地上,特意给他买了些水果和牛奶。但到了他家我们才知道,他和老伴已准备了一桌饭菜,说已是中午了,让我们吃饱渴足了再去工作。我们推辞不过,就在他家体验了一回小炕桌的温馨以及农家菜的馨香。
记得,炕桌已很旧了,一些脱落油漆的地方朴素地露出了让人感觉温暖的木头。但正是这木头,让农家美味在我们的舌尖被无限拉长。金吉泰老师很健谈,喝不喝酒,我已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一个劲儿招呼我们吃。热情包裹着我们的身体,让真诚的友谊和温暖地渗入了我们的内心。
当时,金吉泰老师的老伴在我的旁边,我的眼前是一份夏天里总会让人向往并且怀念的凉粉,洁白如雪,却又在辣椒的陪伴下烈焰盛开。在这盛开的烈焰里,我知道了金吉泰老师和当地农民没什么区别地伺候着土地和庄稼,但与当地农民不同的是,常可以收到一些微薄的稿费来补贴家用。
简单的几句闲聊后,我感到了金吉泰老师农家小院的与众不同——仿佛,有一种东西在那里生长,像空气一样无声无息,又像阳光与雨露一样伴陪着泥土,自然而然并且顺风顺水——那可能就是金吉泰老师作为农民作家身上的风水和气质,是文化在黄土地上如庄稼和果蔬一样长成的样子——金吉泰老师就是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的生命和灵魂变得高贵起来的。
这种感觉上的不同,可以看得见,也可以摸得着,它让生命变得沉甸甸了。金吉泰老师一生痴爱文学艺术,在雨天农隙、雪夜冬闲之际进行创作,将这大千世界里形形色色的景象,写成了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著作多达20余部,其中包括小说《农耕图》《醉瓜王》《金吉泰儿童文学精品集·小说卷》,童话《月牙泉的天马》《流浪猫立遗嘱》《快乐的小公鸡》,剧本《金吉泰戏剧·曲艺集》等。自创田园童话体和天生童话体,广受读者喜爱。多篇童话作品入选国家级儿童文学典藏版。《田园童话》《小毛驴出国》《没牙三弦琴》《青蛙借雷声》入选全国、多省农家书屋项目。《金吉泰儿童文学精品集·童话卷》入选改革开放40年读者最喜爱的甘版图书名录。
除了写作,金吉泰老师80年代初创办当时在全省都很有影响力的宛川文学社,以文学为主线,以农村业余爱好者、干部和工人为着力点,悉心指导和引领了一批又一批文学爱好者实现了文学梦,现在县域内文学界的很多同行,都曾师出于他。
这些与我对金吉泰老师的敬重叠加在一起,使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怎么也都想不起那次采访的内容,但却让后来的我和金吉泰老师有了进一步深入交流——记忆最深的有两次,都是采访,也都是在金吉泰老师的带领和指导下进行的——第一回是明肃王陵;第二回是在勇士城。
生活总是大浪淘沙,沙子过去,金子总会坚硬和明亮地出现在那里,挥之不去。
去明肃王陵,是夏天,太阳像个火炉子,让我们都是一身汗。我要进墓道,金吉泰老师飞速上前抓住我的胳膊,将一个玻璃杯递给了我。我还没明白过来,他就说:“老乡自己酿的,苞谷(玉米)酒……墓道里阴,你把这(酒)喝上一点,下去就不会有啥事了……要不会得伤寒的!”
我接过酒杯忽然地被感动了——那是一位长者的生活经验以及对我的细心关爱,如同那酒一样浓烈芬芳,有了它,我是安全的,也一直是让我心存感念的。
勇士城也被叫做苑川城,曾经的西秦国国都。走了一路,金吉泰老师向我讲了一路的历史。当时,仿佛有铁路从古城穿过,古城内也好像有农民种地。金吉泰老师先是问我勇士城城大不大,随后不由分说地爬进城墙角一个人为挖出的小洞,剥下一片鸡蛋大小的夯土块对我说:“你看过去的那些人,把这城修得多结实,用了糯米,一层一层的……”又用甜头舔了舔夯土块说:“你看,这土还有点咸……”接着,又带我去古城附近的一户农家,去看那家人在古城里捡拾到的一些古旧残片。
在这个过程中,金吉泰老师一直反复地对我说:“你们在外面认识的人多,要是有可能找个人,把我们这个古城开发出来,做旅游,很不错的……”
古城附近农家的小院被打扫得干净且明亮,一些残缺的坛坛罐罐和破碎的瓦片被主人拿了出来,金吉泰老师坐在主人家的门台上和主人说笑,随机问着一些采访的问题,让我在家长里短里感觉十分轻松。这也是他的优点,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文化人,他总是能不忘根本地与农人打成一片。
采访结束后,金吉泰老师认真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勇士城的照片,心照不宣地和我握手,流动的体温与血液里传递出他对家乡深深的爱——那时候,他似乎略微有些累,但这并不影响他的表情让我想到一颗麦子,他和它是一样的肤色,在泥土的农田里发芽、生长、开花、结果,之后是游走,是让人感动的饱满,却又朴素得没有任何宣言。
在照片之外,我看见的金吉泰老师是一棵庄稼,也是一个人,更是一个庄稼人,收获也隐藏着自己,并悄无声息地将自己还原于泥土,努力地探寻着属于这片土地也属于自己的故事,即使没有人在乎,微弱于尘埃,但始终都在盛开。就像天空赐予大地的珠玑,却能像麦子一样在泥土里成长过、丰富过、结果过,真实的存在可以滋养生命。
这也是金吉泰老师的气息和信仰,在地上朴素得甚至让人难以看见,却能奔波天际,璀灿星河,丰富生命,温暖记忆。所以,我对他的敬重应该是在文字的基础上,却流离于文字之外的——好的作家都应该有很好的热爱与人品,而面对《金吉泰兰州文史见闻录》《我的父亲金吉泰》时,我更看重的是金吉泰老师和金雷泉学长这两个人。
2007年,我离开兰州来到宁夏,此后与金吉泰老师基本上没有过接触。大约到了2016年,在和王文元的一次通话里,他对我说:“金吉泰老师总念叨着你,你也不给他个电话……”随后,我要了金吉泰老师的号码,没想到金吉泰老师张口就说:“感谢你还能记得我这个老头子……”我说:“我这么多年没联系你,是想……”金吉泰老师笑了:“你是不是想着我这个老头子已经走了……”但没想到,看透生死的他两年后的2018年,真的走了。
金雷泉学长说,金吉泰老师去世的前两周还说,希望老天能再关照他,再活两三年,他还想写一本童话集,还想写《农耕图》下集,这几年农村的变化让他有了新写作素材。对文学的毕生追求,使金吉泰老师用文以载道度化众人的同时,也使自己变得高尚、快乐!
这让我想到,金吉泰老师创作长篇小说《农耕图》时,子女担心他的身体,都反对写作,但他仍然每天坚持写几千字,直到2014年,这部35万字的小说正式出版,而这一年他已经81岁了。这对所有从事文学事业的人来说,都是一种向善向上的榜样力量和精神鞭策。而金吉泰老师的写作,甘苦只能自知。
金吉泰老师留给后世的,除了他的文学作品,还有作为一个农民作家,身上特有的坚忍、不甘寂寞、纯粹而一往无前的创作精神,以及他对家乡的无限热爱。高生军在《金吉泰兰州文史见闻录》序中的说,2007年春,金吉泰老先生给兰州市政府亲笔写信,提建议:
利用在金崖镇东红湾的山岩体,像开凿敦煌莫高窟那样,开凿这段山体,挖掘并发展地方文化。
金吉泰老师还带高生军考察一番,边走边讲,这种执着保护、发展地方文化的精神给高生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段记述也让我想到了金吉泰老师对我讲开发勇士城时的样子,多少有些含蓄、不好意思,但内心的想法和理念却执着而热烈。一个人不管是做人还是为文,如果连这种最起码的热爱都没有,一定是干不成事情的。在《金吉泰兰州文史见闻录》《我的父亲金吉泰》中,人们都能看见,金吉泰老师对家乡这片土地的热爱,这也是写作之后,他的生命璀灿银河的经历述说与无限可能。
美好的人、美好的事,总会变成美好的文字,期待着人们去阅读、去认知。金吉泰老师告诉人们榆中也是可以变作敦煌的。若按照民间的说法“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璀灿的星汉应该是人类的精神气质。人的生命都来泥土,而泥土的人要把自己的经历变成繁荣的文字,并闪耀星空,却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这一点,金吉泰老师做到了。抬头望天,星汉灿烂。感谢金吉泰老师也感谢金雷泉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