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你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不知道你是我的至亲。可这话说得不太准确,真正的遥远,是你明明知道那是至亲,却不敢相认。
我叫李铁柱,今年40岁,在县城开了家修车店。说起我这个名字,就跟我的人生一样硬邦邦的。养父给我取这个名字时说,铁打的人生才能扛得住风雨。这话一点没错,我这辈子,还真就是风里来雨里去。
1985年的那个冬天,我被人用个竹篮子放在永康县第一人民医院门口。要不是那天值班的老许护士听见哭声,我怕是活不到今天。我是在医院的废纸篓里翻出这些往事的 - 一张泛黄的报纸,一份病历复印件,记录着那个刚出生三天的弃婴。
说来也巧,那会我养父李根正好在医院扫地,一眼就相中了我这个皱巴巴的孩子。别人都说他是吃饱了撑的,自家两个女儿都上不起高中,还往家里捡个儿子。可我养父不在乎,把我抱回家的路上,还特意去买了个二两重的红鸡蛋。
乡下人重男轻女的观念重,但我养父从来不这样想。他常说:“闺女是贴心小棉袄,儿子是扛家底的铁柱子,都是自己的心头肉。”我那两个姐姐也是真心待我,省下零花钱给我买课本,补习费都是她们在县城打工挣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也从那个被人丢在医院门口的娃娃,变成了县城有名的修车老板。我这人认死理,觉得既然老天爷给了我这么好的养父母,我就得对得起他们的养育之恩。开店这些年,虽说挣不了大钱,但也算是衣食无忧,还在县城给养父母买了套两居室的房子。
日子本该就这么过下去,可老天爷跟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天已经擦黑了,我正准备关店门。突然听见有人在喊:“诶,有人的手机掉这了!”
我一看,是个老人家的翻盖手机,红色的,壳子都磨得发白了。这年头还用这种老年机的人不多了,想着失主肯定着急,我就打开通讯录找家属号码。
这一翻不要紧,我愣住了。通讯录里存的地址,赫然写着”永康县丰收路第一人民医院”。
就是这个医院,35年前,有人把我放在门口。就是这个医院,改变了我的一生。
我掏出手机,把那串熟悉的号码输进去。嘟嘟声响了好几下,没人接。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上行人寥寥。正准备收工的时候,看见一个老太太在店门口徘徊,走路有点不稳当。
“大妈,您是找人吗?”我迎上去问。
老太太约莫六十多岁,穿着件蓝布棉袄,头发半白,但眉眼还算清秀。她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就是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这么冷的天,我不能看着老人家在街上瞎转悠,就说:“大妈,这手机是不是您的?”掏出那个红色翻盖手机给她看。
老太太一看手机,眼睛一亮:“是我的是我的,刚才着急去医院,不知道掉哪了。”
我问她去医院干啥,她说是自己心脏不舒服,想去看看。这大冷天的,我看她这样也不像能自己回去的,就说:“要不我送您去医院看看吧?”
开着面包车载着老太太去医院的路上,总觉得她的眼神怪怪的,时不时偷瞄我一眼。到了医院,一查还真是心脏问题,需要住院观察。老太太说自己是外地来的,在县城租了间房子,也没什么熟人。
护士要登记家属信息,我就把自己的号码留下了。反正医院就在我店对面,顺道照应一下也不费事。
谁知道这一照应不要紧,第二天我去病房看她,她支支吾吾问我:“小伙子,你是本地人吗?”
我点点头:“土生土长的永康人。”
“你家是哪个村的?”
“我是李家村的。”我顿了顿,“不过是养父母带大的。”
老太太手一抖,茶杯差点掉地上。她强装镇定地问:“你…你是哪年的?”
“1985年,农历十一月十八。”
这下老太太真的抖得厉害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我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颤抖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包着一张发黄的报纸。那是1985年的《永康日报》,上面有则寻人启事:寻找于1985年农历十一月十八日在永康县第一人民医院门口失踪的男婴,脖子上戴有半截玉佩…
我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那块玉佩,我一直贴身戴着。养父说,这是我身上唯一的东西,说不定哪天能找到亲生父母。
老太太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你妈妈…”
我一下子站起来,后退几步。这像是演电视剧一样的剧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上?
“那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扔在医院门口?”我死死盯着她。
她抹着眼泪说那是被逼的。1985年,她刚满20岁,是永康县绣花厂的女工。那时认识了我父亲,是个在建筑工地干活的小工。两人谈了半年恋爱,她就怀孕了。
我父亲说要娶她,可她家里死活不同意。外公是县绣花厂的会计,觉得我父亲是外地人,没有正经工作,怕女儿跟着吃苦。但我母亲不听,执意要嫁。
外公一怒之下,把我父亲打成了骗婚的流氓,还报了警。我父亲被抓起来关了半个月,出来后就不见了人影。我母亲挺着大肚子,每天以泪洗面。
外公怕丢人,把她锁在家里。等我出生后,外公威胁说如果不把孩子送走,就要把我父亲抓回来坐牢。我母亲没办法,只好趁着夜深人静,把我放在了医院门口。她在我脖子上挂了半块玉佩,自己留着另外半块,想着以后好找我。
这些年,她一直在找我。先是在永康县找,后来去外地打工,省吃俭用存钱,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找到我。直到去年查出心脏病,医生说时日不多了,她才死了心,回到永康养老。
“你瞧瞧这个。”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半块玉佩。我把自己脖子上戴的取下来,两块玉佩严丝合缝,天衣无缝。
这一刻,35年的时光仿佛倒流。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不知道该叫她一声”妈”,还是继续保持沉默。
我把这事告诉了养父母。养父听完只说了句:“人都有难处,你自己决定。”养母却红了眼圈:“这些年,你长高了,我得垫着脚才能摸到你头顶;你老了,我却还是舍不得你受半点委屈。”
我在两个家庭之间左右为难。生母住院的这段日子,我每天都去看她。她总是坐在病床上,给我织毛衣。说是永康的冬天冷,要给我多织几件。
可我知道,她是在用余下不多的时间,补偿这35年的亏欠。她织毛衣的样子,像极了我养母年轻时的模样。
一个月后,外公找来了。他已经80多岁,走路要拄拐杖,但腰板还是笔直的。他二话不说,从包里掏出一沓存折:“这是你外婆留下的钱,都给你。只要你别来找你妈。”
我把存折推了回去:“我不差钱,差的是这35年的情分。”
外公气得拐杖直敲地:“你知道个屁!你妈要是跟你爸跑了,能有今天这样的日子?那些年,我天天风里雨里往返城乡,就是让她能在绣花厂有个铁饭碗。你们年轻人,懂什么?”
我沉默了。人这一辈子,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外公的决定或许有错,但他也是为了女儿好。只是这份好,未必是别人想要的。
生母的病越来越重,心脏供血不足,经常会疼得满头大汗。我请了最好的医生,可也只能暂时稳住病情。
有天半夜,医院打电话说她病危。我冲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就拉着我的手,眼泪流个不停。
我第一次喊了声:“妈。”
她笑了,那一刻,她眼里的光亮得像月亮。
[未完待续] 生母走得很平静。医生说她走之前一直在笑。外公瘫坐在地上,嘴里念叨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你…”
整理遗物的时候,我在她的旧布包里发现一沓日记本。原来这些年,她一直在写日记。日记里全是关于我的事:
“今天是儿子5岁的生日,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听说永康县只有一家幼儿园,我去门口等了一天,看着那些小朋友放学,可是没有一个是我的铁柱…”
“铁柱今年该上初中了,我托人打听了永康县所有的初中,一个个去看,可是找不到他…”
“又是一年春节,我梦见铁柱来找我,叫我一声妈。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湿了…”
最后一本日记的扉页上,夹着一张纸条:“如果有天能找到铁柱,请把我的积蓄都给他的养父母。这些年,是他们给了我儿子温暖。”
我把这些日记本都装进箱子,和那两块玉佩一起,放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每次看到它们,就想起生母织毛衣时的样子。
外公在生母走后,突然像老了二十岁。他把存折都给了我,说这是他的赎罪。我收下了,但没有动用,而是在永康县成立了一个助学基金,专门资助那些因为家庭原因上不起学的孩子。
去年冬天,我在医院门口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今生未能相守,来世愿做你的好儿子。”
有时候我在想,这世上的亲情,到底是血浓于水,还是养育之恩?但现在我明白了,亲情不是非要分个对错。就像那两块玉佩,都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