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坊巷的腊月天总是透着一股暖意,巷子口老潘家豆腐坊的蒸汽,混着隔壁刘婶卤味铺的香气,让人忍不住多吸两口。
我一边打个哆嗦,一边推开干洗店的玻璃门。门上贴着"春节期间暂停营业"的字条,已经发黄。母亲手写的字依旧工整,一笔一划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留住。
"雨萱,你可算回来了!"二婶急匆匆地从门外跑进来,一身黑色羽绒服上还沾着菜市场的水渍,"你奶奶不行了,让你赶紧回去看看。"
听到这话,我手里的包差点掉在地上。母亲正在熨烫的手停在半空,熨斗"嘶嘶"地冒着白气。
"你妈要不要一起去?"二婶瞥了母亲一眼。

母亲把熨斗放回架子上,轻声说:"你们去吧,我这还有客人的衣服要赶着交。"
"晓芳,都这时候了,你..."二婶欲言又止。
我看了眼母亲,她低着头整理衣架,仿佛没听见二婶的话。十五年了,每次提起奶奶,她都是这个反应。
外面又飘起小雪,二婶催着我赶紧走。我裹紧围巾,跟着她往巷子深处走去。经过老潘豆腐坊时,潘婶正在收摊,看见我们急匆匆的样子,忙问:"这是咋了?"
"老太太不行了。"二婶叹口气。

潘婶愣了一下,随即说:"哎呀,赶紧去吧,让晓芳也去看看,别到时候..."
二婶摆摆手,拉着我快步往前走。
奶奶住在茶坊巷最里面的老房子,那是一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砖房,门口两棵老桂花树,树干上爬满了青苔。小时候,每到桂花开的季节,整个巷子都飘着香。
推开院门,就看见院子里站满了人。大伯、小叔、表姐,还有几个不太熟悉的亲戚。看见我来,大家自动让出一条路。

"快进去吧,老太太一直在喊你。"大伯红着眼圈说。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奶奶房间的门。屋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床头的台灯昏黄,照得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中。
奶奶躺在床上,枯瘦的身子陷在被褥里,脸色蜡黄。看见我进来,她挣扎着要坐起来。
"奶奶,您别动。"我赶紧上前扶住她。
"雨萱..."奶奶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你妈...你妈来了吗?"

我摇摇头:"妈说店里还有事。"
奶奶的眼睛慢慢湿润了,她紧紧抓住我的手:"雨萱,别怪你妈,当年那件事...我也有份。"
我愣住了。奶奶的手冰凉,却抓得很紧。
"你是不是一直怨你妈?觉得她不关心你们,总是躲在干洗店里..."奶奶说着,开始咳嗽。

"奶奶,您别说了,好好休息。"我给她倒了杯水。
"不,我必须说..."奶奶摇摇头,"你爸下岗那年,家里很困难。你妈想再生个儿子,可我...我逼她去结扎了。"
我的手抖了一下,水洒在床单上。
"我跟她说,要么去结扎,要么就卖了老宅子。那时候你爸刚失业,你才上小学..."奶奶的声音越来越小,"手术后,她就落下病根,再也不能怀孕了。"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声音。我想起母亲常年佝偻的背影,想起她总是捂着肚子的习惯,想起她每次看到别人家的男孩时躲闪的眼神。

"你妈她...她是个好人。"奶奶的眼泪顺着皱纹流下来,"是我害了她,让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我握着奶奶的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十五年了,我一直以为母亲不爱这个家,原来她是在替这个家承受着无法说出口的痛。
门外传来脚步声,二婶探头进来:"雨萱,你妈来了。"
我回头,看见母亲站在门口,头发上落满了雪花。她还穿着干洗店的工作服,袖子上沾着水渍。

"晓芳..."奶奶挣扎着要起来。
母亲快步走到床边,扶住奶奶:"妈,您别动。"
"对不起..."奶奶抓住母亲的手,声音哽咽,"这些年,我一直想跟你道歉,可是...可是我不敢。"
母亲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都过去了。"
我看着她们,突然明白了很多事。为什么母亲从不参加家族聚会,为什么她宁愿一个人躲在干洗店,为什么每次看到我都欲言又止。

那天晚上,奶奶走了,走得很安详。她最后看了母亲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母亲守在灵堂前整整三天,眼睛都不眨一下。第四天早上,她回到干洗店,继续熨烫那些永远熨不完的衣服。
我站在店门口,看着她佝偻的背影。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打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突然想起奶奶临终前的话:"有些伤口,不是不会痛,而是选择不说。"
茶坊巷的腊月,依旧飘着豆腐坊的热气。母亲的干洗店,还是那扇永远亮着的灯。
每个深夜,当我看着那盏不灭的灯,总会想起一个问题: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像母亲这样的女人,在无声中承受着生命赋予的重负?
或许,有些答案,就像那些永远熨不平的褶皱,注定要带着遗憾,直到生命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