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食运动,慢的是什么?

啊巧吃喝 2024-04-23 02:02:54

当「能者多劳」被解释为「厉害的人就该多吃麦当劳」,当「一劳永逸」演绎出「吃一顿麦当劳一整天都会很安逸」的时代新义,「麦门永存」,以一种便利、低廉、直接的快乐,成为大城市年轻打工人的避难所。

线上快速下单,楼下快速取餐,再快速地吃完,然后投入到漫长的、似乎永无止境的工作之中。这是麦当劳的食用方式,也是它所映射的大城市生活境况。美国社会学家乔治 · 里泽以麦当劳象征「现代化生产方式的效率、可计算性和可控制性」,它越蓬勃,也意味着工作与生活的情趣被剥夺得越多。

在了无生趣的时代语境下,「慢食」,带着它更多元的风味、更从容的节奏、更公平的对抗,成为被怀念、也被推崇的生活方式。

1986 年,麦当劳进军意大利。在罗马著名地标之一、《罗马假日》的取景地西班牙台阶前,意大利专栏美食作家卡洛 · 佩特里尼发现,一整排学生正津津有味地大嚼刚刚买来的麦当劳汉堡。为反对以快餐为代表的「快速生活」,也是出于对本土传统美食没落的忧虑,卡洛 · 佩特里尼在家乡首先发起了一场慢食运动(Slow Food),呼吁大家从厨房开始放慢速度,重新发现当地美食的多样性。

在随后的 1989 年,来自意大利与其他 14 个国家的代表在巴黎签署「慢食宣言」,宣言核心要义是「捍卫快乐的权利」,慢食运动从此成为一项国际性的运动。此后这股浪潮以不算缓慢的节奏席卷世界,至今已在全球 160 多个国家获得超过 10 万名成员,拥有超过 1300 个地方分会。

国际慢食运动创始人卡洛 · 佩特里尼,生于 1949 年 6 月 22 日。© Sarah Beekmans

卡洛 · 佩特里尼的西装外套上,常年别着一枚金质蜗牛像章,而蜗牛正是慢食运动的文化标志:「慢慢吃,用感情去体会食物的温度;像蜗牛一样,优雅而从容地吃饭。」对于食物的选择,慢食运动主张需要符合「优质、洁净、公平」三项互为依存的基本标准,发起人卡洛也在自己的出版书籍《慢食,慢生活》中,详述了这三个概念的意旨所在:

「优质」,意味着食物保留原生态特色,能带给我们具有辨识度的感官和文化刺激;「洁净」,指食物的生产和运输过程没有对环境造成污染、不浪费自然资源;「公平」则是要尊重食物的生产者,给予他们公平的报酬和权利。

1986 年,麦当劳抵达意大利罗马,在著名的西班牙广场开设门店。© mcdonalds.it

慢食运动并未局限于一种细嚼慢咽的饮食方式,而是试图影响食物生产和消费的整个系统,最终搭建一个饮食文化的「诺亚方舟」:让濒临灭绝的传统食物得以存续,让生态系统的多样与平衡得以维持,让一方餐桌尚且保留本土特色,而不至于走向千人一面的标准化。

2015 年,慢食运动进入中国,成立大中华区分会。2017 年,第七届国际慢食大会在四川成都举办,来自 92 个国家的代表与来自中国 21 个省的农民,共同分享食物、环境和农村议题,成为这项运动可堪书写的一笔。中国的美食媒体们,则从孔子《论语》中「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和「不时,不食」的饮食礼仪中,从四大菜系、八大菜系等自成一派的烹饪技艺与风味特色中,找到与慢食运动遥相呼应的契合之处。

在中国,「慢食」如何获得它的可能性?

如果回到慢食运动的原点,我们会发现麦当劳不过是一个最显眼的靶子,卡洛 · 佩特里尼想要对抗的,实际上是快餐所代表的标准化生产下地区饮食文化的消亡。

与饮食文化一起陨落的,首先是本地的独特食材。卡洛在书中摘录了自己的几篇日记,其一关于意大利 231 号公路上的烤甜椒。这道日常料理以阿斯蒂地区生产的「方形甜椒」入菜,当价格低廉、色彩艳丽的荷兰进口甜椒取而代之之后,烤甜椒便从浓郁丰富,沦为「毫无滋味可言」。其二关于法国的吉约勒奶酪。因为外来的荷斯坦奶牛产奶量更高、更安静好养,农夫彻底放弃当地的原生奶牛品种「欧里亚克之花」,但荷斯坦奶牛的牛奶蛋白质含量太低,无法达到吉约勒奶酪的生产标准,于是这种美食也随之消逝。

来自意大利皮埃蒙阿斯蒂的「方形甜椒」。© cascinacastlet.com

中国食客读到他的日记,大概很容易与之共鸣,心有戚戚。因为品种改良与种植方式的改变,猪肉不再浓郁、番茄味淡如水、许多日常菜肴不复往日风味,几乎成为所有人的共识。

但中国食客所怀念的风味,还有更复杂的来源。食材的丰富、调味的精细、烹饪手法的繁复,一向是中餐引以为傲的文化传统,但技法与耐心也正在随着食材一同流逝。

以春日的江南时令名菜腌笃鲜为例,原料不过是鲜笋、鲜肉、咸肉三味,但要呈上一盘差强人意的出品又实在有太多讲究:笋以浙西的黄泥笋为佳,春笋挖出后两三日便色味尽失,所以老上海人会掐着时间,买傍晚抵达市场的鲜笋;咸肉要选腌制一月左右的,此时咸度与鲜度都刚刚好,最好是咸小排和咸猪蹄;鲜肉则要不腻也不柴的五花肉。制作时不可将笋焯水,而要以高温干炒去除涩味;最好是柴火大灶,在大火与炭火之间,才有「笃」的味道。

黄泥笋又叫黄泥拱,因其笋体深埋在深沃的黄土层下,笋头将出未出时将泥土拱出小鼓包而得名。© 西郎牵线

产地,时间,技法,环境,状态 —— 这道菜的生产和食用过程格外契合「慢食」的题中之义,但叙述尚且连篇累牍,实操的难度更是可想而知。站在此时此地再去审视一道传统而地道的腌笃鲜,最大的感触却是:它不是属于当下的食物。

早在国际慢食大会落地中国的 2017 年以前,就有老厨师感慨过腌笃鲜的风味流失。据浙江安吉「百笋宴」的创始人曹位钧所言,他曾参观一家饭店的后厨:「到后厨一看,年轻厨师煤气灶烧开一大锅水,先把笋焯水,捞出来,和肉一起扔到高压锅里,压上半小时,起锅加两勺味精鸡精,这样做出来的腌笃鲜,全都一个味儿,不对。」

又历经数年的餐饮发展与变革,即使想吃到高压锅配味精的食物,也需要食客严加筛选、寻寻觅觅,此刻我们已不再谈论慢食,只有外卖软件上划不到尽头、却又长得千篇一律的餐厅高声呼喊:「你好,欢迎来到预制菜的世界。」

时至今日,悠闲才是真正的奢侈。

仍然有人在践行慢食,2024 年 4 月,奢华酒店联盟罗莱夏朵曾携手慢食协会,合作完成了一场以「Food for Change 食物换改变」的美食宴会,而后新荣记创始人张勇、紫萱度假村总经理俞斌两位中国精致餐饮业的标志性人物,也展开了一段关于慢食的对谈。

张勇认为餐厅应该承担延续饮食文化的责任,「我们一直专注在中餐领域,随时节变化,采集中国各地的优质食材,以中式烹饪技法演绎,这本身就是对本土饮食文化的一种保护和传承」;而俞斌关于普罗大众与餐厅主厨的区分,也无意间道出了慢食运动在当下中国的尴尬处境:「于普罗大众而言,食物是生存必需品;而从厨师的角度出发,食物是从原产地开始的一场创作旅程。」

预制菜的普及可能引发厨师行业的结构性变化。© 新华网

当高级餐厅的厨师在讨论从农场到餐桌,讨论「从观色、闻香、品味去慢慢享受美食」的时候,公众视野里最瞩目的美食议题,是「麦门」「白人饭」与预制菜。

在社交媒体上,预制菜已经横行到几乎「人人喊打」的程度,以至于食客们需要彼此分享甄别的方法,以避免重蹈覆辙:不能微调葱姜蒜等口味的,上菜特别快的,小店面但菜品特别多的,没有锅气的,鱼香肉丝、小炒黄牛肉等各种家常菜都集齐的……如此筛选之后,已然所剩无几。究其原因,于一间在大城市谋生存的餐厅而言,房租、装修、水电已成本不菲,如果再不控制食材、工序与人力,那将是小餐厅无法承受的生命之「慢」。

如果说预制菜代表着餐厅视角对慢食运动的拒斥,那么「麦门」与「白人饭」的备受欢迎,则意味着食客其实也很难真正慢下来。当每天超长的工作时间让打工人再无余力好好做饭,当花着炒菜的价钱买来预制菜加热的外卖,双吉配可乐的麦当劳「穷鬼套餐」,和吐司夹生菜叶的极简「白人饭」,也成为维系生命体征的不错选项。

奢华旅游酒店公司 Belmond 在 1982 年推出威尼斯辛普伦东方快车,成为「慢旅行」的开拓者。© kalanchoe.co.uk

一切都太快、太「卷」了。此刻我们再回望慢食运动发起时对一家麦当劳门店的抵制,再思考社会学家如何以麦当劳衡量工作与生活情趣的丧失程度,却发现我们不受自己掌控的辛苦而快速的生活 —— 快餐为果,却未必是因。

后来,慢食运动渐渐扩展到其他领域。慢音乐、慢时尚、慢消费、慢科技也成为一种运动。正如卡萝 · 奥诺德在《放慢生活脚步》一书中的观点:慢文化所反对的「快」并非绝对意义上的速度,而是资本主义将速度等同于效率的逻辑。「它是关于寻求以正确的速度做每件事。仔细品味时间和分钟,而不是仅仅计算它们。尽可能地做好每件事,而不是尽可能快地去做事情。」

在真实的世界里,快与慢节奏的把握,更多时候是系统的责任,而非个人的重担。「好东西属于每个人,快乐也属于每个人」,慢食运动发起者所言不虚,但如果睡觉、起床、努力工作一整天,然后再重复一遍又一遍已经成为我们无力改变、宿命般的生活方式,那么无论快慢,都无需苛责。

参考文献:

《慢食,慢生活》,卡洛 · 佩特里尼

《放慢生活脚步:全球化的减速运动如何挑战速度崇拜者》,卡萝 · 奥诺德

《国际慢食运动:讲究优良、清洁、公平的食物》,三联生活周刊

《嗨,你能慢慢吃吗?》, 新京报书评周刊

《对话张勇、俞斌:慢下来,听听食物的表达》,名厨

《这样吃腌笃鲜,春天才算完整》,三个料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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