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们,”他说,“伊凡·伊里奇死了!”
“真的啊?!”
“这里,你自己看吧。”彼得回应着,把油墨尚未干透的报纸递给菲德,有一段话用黑色的边框围着:
“普拉斯克芙亚·菲德芙娜·戈洛文娜沉痛哀告各位亲朋好友,深爱之先夫伊凡·伊里奇·戈洛文法官于1882年2月4日不幸去世。兹定于本周五下午一点整举行葬礼。”
伊凡·伊里奇生前是在场各位绅士的同事,大家都很喜欢他。他病了好几个星期,据说得了不治之症。生病期间,他的职位一直为他保留着,不过也有人猜测,万一他死了,阿列克谢可能会接替他,而文尼科夫或什塔博尔则会接替阿列克谢。因此,在那个私人房间里的绅士们一听到伊凡·伊里奇去世的消息,首先想到的是,他们自己或熟人在职位方面可能发生变动和晋升。
以上是托尔斯泰的小说《伊凡·伊里奇之死》的开篇,伊凡是一名圣彼得堡的高级法官,如果在一个完全不了解他的人来看,他的生活是完美的——职业受到尊重,与妻子和几个孩子住在装修时尚的公寓里,结交着对这个城市有影响力的人们……
但实际情况是伊凡跟妻子的感情若有若无,孩子们对他知之甚少,他没有任何朋友,表面上的交际只不过是为了结识那些对他事业上有帮助的人,他们的社会地位对伊凡来说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伊凡在自己的公寓里经常举办一些看似热闹实则毫无生气的宴会,人们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在一切喧闹退却之后的夜里,伊凡一个人阅读着一本关于“当下城里的人们在谈论什么”的书,以便掌握流行趋势,并让自己在社交中更具魅力。
当然,伊凡并不是活得完全无趣,托尔斯泰就这样评价他——“伊凡·伊里奇从工作中获得的乐趣是自尊心的满足;他从社会中获得的乐趣是虚荣心的满足;而他从打牌中获得的乐趣才是真正的乐趣。”只是在45岁的时候,打牌这唯一的乐趣,也无法拯救伊凡的生活了,他身体的一侧开始疼痛,然后逐渐扩散到全身,医生对这个症状束手无策,只能给他开一堆昂贵的药。
伊凡虚弱的无法上班,对打牌也失去了兴趣,他人生获得动力的源泉,全部都消失了,伊凡自己以及他周围的人都意识到,他快死了。
但人们并不是出于一种同情来看待伊凡的遭遇的,他的一个同事想着伊凡去世之后,由于一个职位的空缺会引发的一连串的升职最终能够惠及自己,带来800卢布的收入以及其他福利;另一位同事,也在打这个变动的主意,盘算着把小舅子调过来,让妻子高兴,以便调和家庭矛盾;伊凡的妻子表面的担心背后是对抚恤金数额的关注;作为交际花的伊凡的女儿,则担忧的是父亲的葬礼将会影响她婚礼的安排。
唯一对这件事认真的人,就是伊凡自己。当他发现自己原本看似用不完的人生日历只剩下几周的页数时,突然开启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反思模式。突如其来的紧迫感,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如何浪费掉此前的光阴,他所追求的一切,不过是一种表面上的春风得意,而内心的苍白都等待着跟死亡一同被掩埋。
当伊凡站在一个置身事外的角度,才第一次真正的、完整的去观察到自己的生活,他惊奇的发现自己成长的过程、教育和职业的经历、曾经工作过的每一件事都只服务于一个目的——想让自己在他人心中显得更重要、给别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为此,他牺牲了对所有事物的真实感受,包括感情、兴趣。
在被病痛折磨的深夜里,伊凡也被这样的领悟所震动着——“他突然意识到,他身上的那些与上层社会的人群所称道的东西相背离的难以察觉的冲动,那些他经常压抑的模糊的冲动,很可能就是真正的价值所在,而其他的事物则都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他的公务职责、他的生活方式、他的家庭、社会上的人和从事他的职业的人所称道的价值——这一切的一切很可能都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公平的,伊凡曾经的追求,都获得了回应,但这些回应在病痛之下脆弱的思绪里,显得那么荒唐。人们喜欢伊凡,或者说是需要伊凡,只是因为他是个法官、一个有钱的丈夫、一个负责任的一家之主。伊凡耗尽一生所努力的身份,获得了成功,但他的人生却也失败了,没有人在身份之外关心哪个真正的、脆弱的自我。
“最折磨伊凡的是没有人能够给予他同情,而这是他最渴望得到的。在经过城市间的折磨之后,他最希望得到的是(虽然让他公开承认显得有失体面)有人能够像对待生病的小孩那样疼他。他希望有人抚摸着他、亲他、抱着他哭,就像生病了的小孩一样被人宠着,被人抚慰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重要的官员,而且胡须已经花白,因此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然而,不管怎样,他都渴望得到这些。”
当伊凡蜡黄、凹陷的脸被装在棺材中时,他依然没有获得想要的尊重。吊唁的朋友心中惋惜的只是伊凡的葬礼打乱了他们打牌的日程安排;同事们也只是盘算着伊凡离去之后,空出来的职位会给大家带来的好处。
不仅如此,即便在一个普通意义的人的死亡的角度上,伊凡也没能留下什么。他仅仅在一瞬间,触动了那些花掉生命大部分时间打牌的人、那些跟曾经的伊凡一样的满脑子都是身份地位的人、那些不断的伪装自己取悦别人的人,让他们产生了一个惊慌失措的想法——“这一同样的实践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但这也仅仅是一瞬间,随之而来的那种自以为是的侥幸心理和自我安慰机制就开始发挥作用,伊凡的同时彼得就如此——“有一阵功夫,彼得感到惊慌失措。但很快地,他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习惯性的想法使他摆脱了困境,他看见这一切已经发生在伊凡身上,而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上,这件事不可能,也永远都不会降临到他的头上;同时他也认识到一旦他承认这一可能性,他将会陷入无穷的忧虑当中。”
即便在最后,伊凡留给人的,也仅仅是一瞬间的启示,而后便是反复无穷的否定。
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在读到莫德·博德金的著作《诗歌中的原型模式》时有感而发,总结道“贯穿这部作品的整个主题是,悲剧最终是原型支配和从属倾向之间的冲突,这种冲突不仅存在于个体,特别是英雄的身上,而且存在于个体与命运、自然和上帝之间。”而后,马斯洛总结出了人生21条悲剧铁律,伊凡·伊里奇之死位列18名,马斯洛是这样概括的——死亡之前的悔恨,伊凡·伊里奇的故事,死亡是“终考”。
托尔斯泰并不是突然奇想就创造了伊凡这个人物,也许伊凡就是他思想世界的代言人,人过中年的托尔斯泰也突然意识到死亡脚步的临近,也正是这种触动,让他开始了对自己人生的反思。在《忏悔录》中,托尔斯泰记录下了由于死亡所引发的思考。
51岁的托尔斯泰,已经完成了《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几乎占到了当时文坛的巅峰,名誉和财富对他来说早已是脚下之石。但正是在这些世俗的荣誉和成就对他不再有吸引力,死亡的鼓点越来越急促的时候,托尔斯泰意识到自己从早年起,就没有按照自己的价值,或按照上帝的价值生活,而是遵照“社会”的价值生活;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一情况使他在心中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比他人更强;要比他人更出名、更加重要、更加富有。
在他的社交圈子里,“野心、权力欲望、贪婪、好色、骄傲、动怒和报复受到了普遍的尊重。”但现在,心中装着对死亡的思考,他开始怀疑以前的各种抱负的合理性。“那么好吧,你在萨马拉省有6000俄亩的土地,300匹马,那又怎样呢?你的声誉比果戈里、普希金、莎士比亚、莫里哀,比世界上所有的作家都高,那又怎么样呢?对此我什么都不能回答。”
人生真正的开始,并不是降生的那一刻,而是第一清楚的认识到“我”的那一瞬间。当“自我”诞生,人才在一个混沌的世界里划出了一道线,一边是我者,一边是他者,随后就匆忙的踏入了人生,忙着认识我者,忙着识别他者,忙着用他者证实我者,又忙着让我者掌握他者。
在如此的往复交替中,人往往就陷入了一种循环论证的意义死循环——我是谁?需要外界来定义;外界是什么?又取决于我内心如何去看。为此人类文明中,出现了前赴后继的各种观点,哲学、宗教无非都在物质与精神、现象与本体、经验与理念之间不停的打转,最终无非也都是小心翼翼地建立起一个脆弱的解释而已。
人,能思考的前提,就是对“我”的确认,“我”是一个连续不断的、前后统一的整体,但问题就在于,如果没有对外界的思考和认识,“我”就无从显现。于是为了认识自己,人开始探索世界。
但在琐碎的日常中,人渐渐的,迷失了方向,模糊了界限。那个需要自己塑造的“我”,却成了外在世界的雕塑。懒惰的人们放弃了对自我的探索和对外界的抵抗,用世俗所流传下来的价值来在自己的世界中刻画着本不应该千篇一律的样子。名誉、地位、事业、爱情、友谊、兴趣,这些本应该是在“我者”与“他者”对比的过程中自我创造的东西,最终却变成了人生考场上的统一答案。
“我”消失了,消失在社会的“我们”中。
尼采说上帝死了,西方世界陷入了群体的意义危机。而在个人死亡的面前,伊凡也陷入了自己人生的意义危机。死亡,就像是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去除了伊凡曾经赖以生存的、也是社会希望让每个人趋之若鹜的身份之后,赤裸裸的他,终于第一次认清了人生的真相——“我”只能是“我”,并无法依靠外界来定义,所有外界的身份、财富,统统不过是一种包装,最终“我”还是会像来的时候那样,婴儿一般,纯粹的、空无的去接受意义的拷问,“除去那些包装,我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逃得过那个终极的拷问,巴赫的康塔塔《上帝的时光,是最美好的时光》(BWV106)中就这样唱到:
收拾好你的屋子,
因为你将离世而去,
而不是一直活着。
这是亘古未变的法则:
人们啊,你们肯定要死去。
那么,来吧,主耶稣。
在死亡之前,我们要收拾好世俗的一切,连同那个“我”一并留给人间。但这时,伊凡发现,世俗的一切都如常,那“我”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