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二十岁那年踏着金黄的杨树叶子离家在外,家的概念就渐渐虚幻、模糊了。只在一些恍然的时光里遥念父母、弟兄、姊妹和篱笆纵横的家园。
在一些年关里回到老家小住一段,领着侄儿和那只黑狗,去村庄后的水库上或村前的汉江边转转,坐在沙滩上听听水浪的声音;一个人转到后院,听那棵高大的榆树上飒飒的风声,看神灵在高远的枝梢悠悠散步;或者和父亲一路去龙亭、高原寺赶场,买些杂七杂八的物品回来;到了夜里,星光漫天,或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吹着,房上的瓦片不时发出轻微的响动,间或能听到猫踩瓦片的声音,有时也会听到猫很悲凉的叫声。夜深沉,犬吠会勾画出一种悠远而苍茫的况味,寂静中,汉江南岸外山里的犬吠也可辨得出来。睡在老家的夜里,人心寂静得就像死了一般,睡眠只是睡眠,没有任何混入任何杂质,等睁开眼睛,已是另一天的明明亮亮的大早。
回到老家,那些憔悴的心思恢复了平展,那些悬着的巨石落在了地上,那些纷乱的烦忧如同老母亲叠放在箱底的老布寂静无声,那些浮动在脑际的尘事幻影也已飞逝得烟遥云远……
那时,就觉得母亲所在的地方,就是家,就是有着确切生存着落的地方。
我在二十八岁的时候,成了家。结婚当夜,妻把礼上陪过来的那只芦花母鸡关在桌子下面的纸箱里,那支红烛在深情地流着泪水,关了门,垂下帘子,世界被隔在外面,家是如此具体真切地存在于我的身边。
就这样,在那间瓦屋里柴米油盐酱醋茶,隔三岔五三二好友相聚;夜夜灯红如豆;外出培训,跨州越县地上函授;到南方参观学习;麻雀跟着孔雀东南飞……寻寻觅觅,悲欣交集,就中年了,白发就渐渐杂乱地生了两鬓一头。
孩子出生,并且渐渐长大,中年的苍凉感越来越浓郁,也渐渐开始在萧瑟的秋风里听出了一丝丝的悲凉。
病了,好了,再病,再好;伤了,好了,再伤再好,生活里有着零星的温暖,也有着零星的伤痛,而更多的是漫漶浑沌的;手指间的缝隙越来越大,揽结不住容易漏去的悠长岁月。
随着性情的日益淡漠和钝化,生活像是屋里的家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变得陈旧,眼里、心里、梦里涌入了太多的虚无。涉入尘世越深,家和世事之间的界限便越显模糊,深陷在沙发里,翻开一本庄子,也总是走神,曾经和将来会面临的炎凉甘苦让人愁肠百结。
尘事洪流滚滚,谁在拆除着一切阻隔家之外风雨的屏障,日子一再被淹没和淤积到无奈的深处。
父母在很少和我见面的年月里先后过世,妹妹们也远嫁他乡奔波自己的生活,孩子出门在外,电话维系着细若游丝的亲情,妻子早已过了激情年代,日益变得少言寡语,酒友文友们大多戒酒戒笔,散淡得遥如黄鹤……
坐在家里,即使门关得再紧,也是坐在世上。
一生的思绪被这、被那一一带远,自己散成了沧海中的星星点点的岛屿。
心事浩茫连广宇,汹汹万事不关心。
但是,人毕竟是需要巢的,需要家的。
哪怕很零星,哪怕很缥缈,哪怕很短暂。
连苏轼那样旷达的人都是被无常的风暴推送着游弋的征篷,他先后生活过十七个州,“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连老杜那样壮怀激烈的人也难以掌控命运,寄居江村,流迹南国,“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连岳飞那样一腔热血的人,也只能一任命运摆布,“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漫漫烟尘间,心神散漫,何处为家?
所以,多少荣辱、多少爱恨、多少成败,如梦如幻,更多是以过客、行旅者、寻梦者的角色与时光交错。
过年了,该归家了,该回到父母的坟上去烧一把纸,点一炷香,敬一杯酒,絮絮叨叨说点什么,作一会停留。
该到那片我耕种有年的山地边去看看如今种的萝卜还是白菜。
该到我放过四年牛的水库边去吹吹风,想想心事。
该朝我幼小时走过多年通往舅舅家、大姑家的山路尽头眺望再眺望,看看那些荒山秃岭几十年间有些什么变化。
该坐在那座曾经让我受过屈辱的山顶上,想想那些年村庄里的人是多么势利……
以后就不用从前的那种眼光看家了——
家可能是一本书,一本读了十年还想读的书;家可能是一段杳杳的往事,每次回想都让人魂消梦断;家可能是一个虚幻的憧憬,屡屡进入都流连忘返;家可能是对泼墨涂字的沉迷,在宣纸上一待就是数天或数月;家可能是一位古人的庐舍,在去找他的山路上拨云溯风;家可能是一册荜叶经卷,孤独一人,听他断断续续地呓语;家可能是一轮明月,睡在它的清幽里……
深一脚,浅一脚,真一程,幻一程,这就是生活,处处有家,处处无家,家只是些碎片,只是一些飘忽的瞬间,只是不可知处的一些小伫或小驻,家在苍茫云水间!
(文/黄文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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