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宁喊方思维师父。
对于这种既不花钱又不费力的收成,方思维心里是乐意的。至少不反感,也没什么非要反感的地方。
他只管端着酒杯坐在庆功宴的主位上,看她跟技术部门的几个小年轻扯皮。
一屋子乌泱泱的都是年轻人,聊天喝酒扯闲篇儿,作为老板的方思维反倒成了看客。
他例行公事喝了两圈儿酒,然后拿着手机跟媳妇儿王梦雅在微信里你来我往地吵架。
核心论点万年不变,一说他一天累死累活没挣着钱,二说他钱没挣着还没着家。
此时此刻,方思维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掰开揉碎跟王梦雅理论。
别的不说,就上星期王梦雅去商场买的包,一个不行还得俩,加上配货和一堆鸡零狗碎整整齐齐十五万。要是没挣着钱,这些包从哪来?
王梦雅那个北京大妞的直爽脾气,哪是个吃素,立刻就回他:钱都买包了,那自然是没钱了。
这时候方思维才明白过来,合着是找他报销来了。
于是他回:钱,钱,钱,除了钱你一天还知道什么!少他妈跟我逼逼咧咧的!
说完方思维又觉得把话说重了,家里孩子马上要小升初,他甩手掌柜一个,除了钱旁的也使不上劲儿。
隔了几分钟退了微信,用手机银行给王梦雅转了二十万。
他留言道:“爷们挣钱不容易,你在家省着点花。”
这边刚处理完家庭矛盾,桌上的酒局已经走到管技术的副总兼哥们何清明,喝多了酒大着舌头给万宁乱牵红线。
一会儿要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助理小高,说他们同岁有话题,一会儿又觉得不能亏待了自家兄弟,于是又要把她说给自己部门的年轻人。
方思维刚吵完架气还没顺,非要喊他说个理由。
何清明想了半晌,挠了挠本就不多的头发,始终也想不起说辞。
说不上来就罚酒,方思维端着杯子站起来把人逼得下不来台。
万宁聪明,站起来解围说:“二位老板,不管这门亲事成不成,都敬二位一杯。”
说完也不管人反应,万宁端着杯子喝了一大口白酒,辣得她吐舌头。
包房里突然静下来,短暂的几秒沉默,然后听见方思维的笑声。
他是今晚当仁不让的主角,他都不计较,自然没人再接茬儿。
刚喝了一点儿白酒,还没上头,只是有点儿晕,让方思维从镜片背后开始漫不经心地打量面前这个女孩子。
好像这是个不太完美的答案,但妙也妙在这上头。
一个女儿家,面对满桌男人,既不娇柔也不造作,大大方方的顺着话接茬儿。看似顺杆儿爬,却实实在在的维护了何清明的面子。
她要是站起来反驳,装模作样的推辞一番,场子就冷了,话也说不下去,让一桌子人都尴尬。
但她没有,一句“这门亲事”给足了二位脸面和奉承。
后半场的酒,渐渐放得开。因着要牵红线的关系,万宁端着分酒器来跟何清明聊天。
座位全乱了,方思维坐在何清明右手的主位上看手机,万宁见何清明左手的位置空出来于是坐上去。也聊不出什么深刻话题,奉承话听惯的,何清明渐渐有些无聊。
万宁那个眼力见看出来,饮完杯中酒就起身告辞。
背后方思维以为该轮到自己,于是问人借了干净杯子倒了半口酒捏在手里听他们聊天。
这个时候酒是不必喝干净的,话也不必说面面俱到,这是所谓的应酬。不喝这一杯,不管是谁都是你失礼。
但让人意外的是,万宁却越过了方思维。端着杯子找方思维右手的公司高层碰杯,面前这杯白酒这时显得有点儿多余,正当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喝就听见万宁趴他的椅背上喊他:“师父,酒多伤肝,咱喝口糖水吧。”
银耳莲子羹,温的,里头加了一定量的蜂蜜。
方思维不爱吃甜食,哪有大老爷们整天喝糖水的,但他不知怎的,竟没有推辞。
他俩倒是没什么天要聊,万宁也不管他,自顾又去找人说话。直到方思维喝了半盏糖水,万宁也没再回来。
他好像被丢下了,融不进去的圈子不必强融,万宁在跟同事扯皮划拳,他这半拉老头连听都听不懂。
有一种被时代抛弃的无力感,方思维无法跟何清明形容。
怎奈何清明明察秋毫,他说:“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何清明怕方思维听不懂,还自告奋勇的起来演示。他拿着餐巾站起来跳舞,又唱了一遍:“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酒精上头,方思维给他捣乱:“不采白不采。”
万宁跟同事结束了战局,拿着手机录视频,随后发了一个朋友圈儿。她反应慢没有录上何清明,只有后半段,方思维少见的载歌载舞与民同乐。
镜头里方思维活泼得仿佛年轻了十岁,红光满面手舞足蹈。很快底下涌了评论,万宁手滑点错自己评论自己:“怎么就是男朋友别乱说?这是我师父兼老板。”
属于是乌龙,方思维也看见了回复很满意,随手给她点了一个赞。
方思维暗自松了一口气,他俩就是强行捆绑正直且透明同事关系。
还是方思维寻见的万宁。
他们的新产品即将上线,需要一个能说会道的门面来替他们介绍。
公司里要么是大老粗,要么是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技术岗,总不能让何清明抱着电脑坐在资方面前讲黄段子,这个他倒是在行,但有损他们科技公司的形象。
后来也试了一些其他的办法,比如拿着固定格式的PPT在当地找个漂亮的女学生,东西都是写好的,她照着念就行,属于是景区介绍员的工作。后面答疑解惑讨价还价,自然有方思维跟何清明顶上。
但现找有个弊端,就是难免有个良莠不齐头疼脑热突发情况,更何况冲着高额的薪水,报价一个比一个高。
最后方思维看着单子发脾气,跟何清明商量了一下预备找个长期岗位。
他们开固定工资,属于一般员工,平时还能干个跑腿打杂的活,主打一个物尽其用。
来面试的很多,简历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子。方思维随便扔了一些,这是属于运气不好的,怪不得他。
看了几个不太满意,只好拜托何清明。何清明一个只管技术发展的对这种事情不胜其扰,随手把资料扔给了他部门的几个年轻小孩儿。
很快,方思维在会议桌对面看着一排花红柳绿的女孩子,怀疑何清明加班加得眼睛生了病。
“这些小猴子?哦不是,算了,就是猴子。”
疑问句加陈述句,方思维咬牙切齿地瞥了一眼何清明。面对一片姹紫嫣红,何清明也有点儿亏心。依照他对方思维的了解,小孩儿的审美的确难入老板法眼。
网上流行什么小孩儿就选的什么,一个个瘦得能看见排骨,巴掌脸,长发披肩,两条腿还没他胳膊粗。戴美瞳化浓妆,睫毛像两把扇子,忽闪忽闪的一脸疲倦。
“这样式的姑奶奶,可怎么穿旗袍?”
最新接近的资方生在江南腹地,何清明私下里使出浑身解数打听,才问出点儿皮毛,只说那老哥们喜欢姑娘穿旗袍。
何清明忙问:“那我如果我穿旗袍,阁下该如何应对?”
话音刚落,万宁敲门走来,何清明看了第一眼就知道非这姑娘莫属。
男人四十岁,渐渐脱离幼态的审美,开始追逐饱满和丰腴。
脸颊得挂着肉,腰细,腹部有起伏。但腿不能细,最好匀称里透着轻微的肉感。
日常穿着也以简洁大方为主,适当露肤,连衣裙一般贴合腰身,牛仔裤也不是宽松的版型。妆面干净,眉形柔和,口红颜色清淡。
最重要的一点,是习惯穿细跟的高跟鞋。不能有花里胡哨的装饰,七厘米左右,衬得人挺拔又精神,这是球鞋或者帆布鞋永远给予不了的优雅和轻盈。
万宁几乎符合以上所有的充要条件。
不太瘦,身形饱满。穿简单稍有设计感的白衬衣,领口的飘带挽成一个蝴蝶结。搭配一条窄版的九分牛仔裤,长度正好露出脚踝,底下配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
唯一彰显自我的亮点,是左脚面上隐约有朵青色的梅花刺青。
“方总您好,我是万宁。”
带万宁跟他们去苏州出差,何清明就觉得,还是我们方总的眼光好。
她换了旗袍出来,头发挽成髻子用一根白玉发簪盘住。
那件淡紫色缎面旗袍并不精美,不过是寻常网店的货色。下摆绣着几片青色的竹叶,走起路来似有清风飘荡。
第一次合作万宁有些许的紧张,方思维嘴碎又端着领导架子安抚新员工。说着说着热手扶在对面肩膀上,指尖抚过劣质的衣料,那一瞬间双方都有些许的紧张。
后来中午吃饭的时候,何清明故意把这段拿出来当笑话讲。话间有意无意的伸出手来够方思维的肩头,落定之后关节稍加用力,看得人心照不宣。
何清明开玩笑:
“刚才你在底下训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训人摸人家的肩膀头子?”
“那我可管不着。”
好像老板的关怀并没有用,万宁还是紧张。结束的时候下台路过花篮,旗袍被花架勾住破了一个大口子。这种料子,聚酯纤维里含了一点儿不知名的化学成分,根本没有修补的价值。方思维走进来看见于是下了定语:
“得,这趟白来。”
万宁还没适应方思维这个时而小孩时而老板的脾气,摸着口子不知该如何作答,脸上羞得一片绯红。
到处都是男人,她一个试用期的小角色自然没给她留换衣服的空间。她也只能穿着破旗袍,在现场听人差遣干杂活。
助理把方思维喝水的杯子递给她,万宁接过来给他送过去的时候,方思维正好讲完下来脱西装。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穿着破旗袍低眉顺眼的来给他端茶。这本来没什么,里外里都是人,西装里头正经穿着衬衣领带,可偏偏这个动作就是让方思维有点儿尴尬。
“去买一身,发票拿来报销。”
“谢谢,方总。”
公司这几年搞研发开销大,要是让股东知道方思维私底下还有这样的开销,就算数目不多也少不了要被玩笑几句。
他坐在庆功宴上胡思乱想,看见对面陪客位上的万宁神色不安地拽着底下破开的旗袍,没有由来的开始心生怜悯。
他是做父亲的,家里也有个女孩儿。不管哪个女孩儿,穿着破裙子在人堆儿里应酬吃饭面子上都难看。
喝了几杯酒,思维渐渐不受控制。
方思维甚至开始展望,要是再隔十几年,等自家闺女大学毕业出来工作也无可奈何的穿着破裙子吃饭,忍受一屋子的疑惑和猜测,那他得心疼成什么样子。
“去换上。”
到底没舍得利用职务之便让公司破费,方思维在中途离席独自丢下资方跑出去。幸好那是苏州,买旗袍的店子满大街都是。
“以后在资方面前话说慢一点儿,底下听不太清。”
“好。”
“说话的时候手上动作少一点儿,不然资方以为你紧张。”
“知道了。”
俩人隔着一块单薄的隔间门板聊天,可能都喝了酒,竟然一点儿都不觉得尴尬。
方思维就坐在洗手台边是沙发上抽烟,目光落在几米之外那段光洁脚腕上。还是那双白色的高跟鞋,随着节奏轻快的变换移动。
“师父,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转瞬间万宁换好衣服出来,双手叠在一起朝他浅浅的鞠了一躬。一直没注意,原来万宁笑起来,腮边有一个梨涡。头顶的灯火打在她脸上,投射出一层细细的绒毛。鬼使神差的,让方思维觉得渴。
人到中年,眼光开始跟不上趟,方思维给万宁挑的旗袍样式有些老旧。藏蓝色,同色的盘扣,领口下方有一朵粗制滥造的菊花。
有年一时兴起去给王梦雅做旗袍,他是品鉴过好料子的。锦缎掐桑丝,云纱藏暗纹,杭绸镶漳绒,灯火之下有光泽贴在身上又润又软。
家里大衣柜最里侧有件杭绸的暗花旗袍,实打实的好料子。但好像一直没人穿,王梦雅忘了但他记得,可惜了那几颗正经澳白珍珠做的扣子。
“你喊我什么?”
“师父在上,受徒弟一拜。”
“我能教你什么?”
“就您刚才那两句话,可让我一生受用。”
平日里酒桌上话赶话的阿谀奉承海了去,方思维从不挂心。他也知道,这三句里头有两句半都有水分。
但就在刚才,万宁新旗袍的下摆无意间抚在他的皮鞋脚面上,旗袍是他的买的,带着轻工业流水线特有的机油味儿。就在这一瞬间,在被酒精和烟草胁迫的当口,他竟然相信是万宁是真诚的。
“师父,徒儿再陪您喝一口?”
方思维吐尽了最后一口烟,放下二郎腿正在想词拒绝。他没有心思更没有立场,作为一个年近四十岁且有家有室的已婚男人,在离家千里之外接受女孩子这样的邀请。
可他没有意识到,以俩人身份地位的悬殊和距离,他还要绞尽脑汁想词搪塞万宁的时候,内心已经开始有了附和的声音。
“好。”
年轻人后半夜的消遣,让方思维大开眼界。
他的夜生活多半都是酒局,没有酒局就在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刷手机。反正孩子写作业的时候不能发出一点儿声,要不然母老虎连大带小一起踹。
方思维是实打实领教过的,孩子跟着平板背单词走神,隔壁书房视频声音惊动了气头上的王梦雅。
结果一点都不意外,孩子和孩子爹一块儿丢去阳台罚站。
晚上熄灯休息的时候,本来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可哪个面临小升初的孩子妈不是惊弓之鸟,一个翻身的动作能一脚把人踹到床下去。
孩子爹尾巴骨磕在木地板上,砸得一声闷响,气得他半夜离家出走,把何清明从家里拖出来陪他北京城。逛到最后还是坐到了酒桌上,喝了一夜闷酒出来正好路过升旗。
他跟着年轻人散步走到河边的酒吧街,是万宁拎着旗袍下摆蹦蹦跳跳找的馆子。
地方不大,有方小小的舞台,正在演一段擦边说唱并且还没有椅子只能站着喝酒。
方思维不着痕迹地揉了一下老腰,思考了一下决定不打扰小姑娘的兴致。
睡前王梦雅又给他发了一段孩子写作业的视频,方思维一边看手机一边看万宁在对面教他喝一种龙舌兰底的鸡尾酒。
“师父,现在请允许我当一分钟师父。”
说完,万宁往酒杯里用力挤几滴柠檬汁,然后端着杯子一饮而尽。
这款酒的中文名字叫“加州阳光”,究其到底不过是菠萝加柑橘类果汁混合了酒精与糖分合体。
方思维放下手机学着万宁的样子往杯子里挤柠檬汁,但准心不太好,果汁飞溅到眼睛里吓了他一大跳。也吓了万宁一跳,她连忙放下杯子飞奔过来看。
强酸入眼,痛感气势汹涌的拔地而起,万宁着急忙慌地拿纸巾沾着冰水不停地帮方思维擦拭。也许实在痛得厉害,慌乱之间方思维眯着眼睛随意扯过万宁的衣袖擦眼睛。
说唱在这时戛然而止,带着大金链子的演员鞠躬退场。万宁却不敢动,任由方思维把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喘息。
皮肤紧贴衣料,犹如无人之境。
万宁的心跳即刻发生异常,她不着痕迹地抓住了方思维的手,指尖与指尖轻而巧的碰撞,激荡起一阵水花,意外的迎来一阵情潮。
年到四十,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能力大不如前。方思维喝白酒,对这种看似人畜无害的鸡尾酒不甚了解。他想象不到,那几口甜蜜之下,是怎样纯粹且丰富的酒精含量。
难得去次酒吧,最后被个小姑娘扶回来,这种优良事迹值得被何清明从江苏笑到北京。
老哥们说话直白,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晚节不保。”
“我呸!”方思维立刻反驳,经过一夜眼睛还是红肿的,看着就让人揪心。
“我给您挂个眼科?”何清明好像意有所指,眼神落在后排万宁随身包边的那只团扇挂件上。
那是昨夜方思维在石桥酒吧给她买的,他猜拳输了酒又碰见小贩提着篮子来推销。不过是义乌货色,不值钱的,懒得听人聒噪就随手买下了。
这时候方思维冷静下来才开始反思,平心而论,昨晚上演出结束后的桩桩件件都不该是他作为一个公司直属领导的职责范畴。但作为同事,作为朋友,作为男人,他问心无愧。
“我死了你孝敬谁?”
“我有没有人孝敬不要紧,但有些人别伤心。”
“我什么都没做过!”不知道为什么,方思维硬要丢下这一句。你说他心虚也好心不虚也罢,但不说这一句,就跟他真的跟万宁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瓜葛似的让人猜测。
“犯不着跟我交代,回家跟你们家王老师说。”
昨晚上万宁把方思维弄回酒店,累得满头大汗酒都醒了一半,但方思维被几杯鸡尾酒搅得彻底丧失了判断连路都走不稳。
万宁在他衣兜儿里找到房卡,推门还没走进去,就看见何清明穿着睡衣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手机。
“喝多了怎么不告诉爸爸?我好接你去。”
万宁知道他们哥们之间随时随地都想当对方爸爸的玩笑,也不接话,把方思维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就去给他打水洗脸。
“谢谢。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
逐客令来得突然,万宁觉得何清明平日里没有方思维随和竟然不敢反驳,放下毛巾转身就走。
好巧不巧,人一走,床上人的酒就醒了。
“时候不早了,何老师,您也请回吧。”
何清明没有说话,轻笑了一声抬脚就走。等走到门边又停下,扭头对着屋里大声说:“谢谢我救你一命。”
听见这话方思维没有回答,却松了口气,即刻笑出声来。
男欢女爱本就是偶发事件。
年到四十,一念贪欢,说来该倍加珍惜。
但方思维有分寸,他知道,哪怕今晚某个时刻双方已经挑起此意,可这并不安全甚至不道德。
机场人流如织,方思维看着手机里的看诊时间一点点逼近却懒得动。北京迎来一场绵绵细雨,隔着车窗玻璃他看见万宁还穿着那件他买的蓝旗袍在候车。
何清明的电话适时响起:“去看了没有?”
“快到了,医院生意真他妈好。”
“去好好治治你的眼睛。”
听得懂何清明的一语双关,方思维却没有再说话。
雨下大了一点儿,方思维开始心疼起那件他花了整整三百五十块钱买来的旗袍。他不忍心看见地的上脏水渐起来,弄脏了它的下摆。
“姑娘,您的滴滴司机到了。”
记得有回方思维喝多了酒,有个合作公司的朋友送他回家,对方把他扶进副驾驶还没关门他就逃出了出来。
他磕磕绊绊的跟人解释:“副驾驶是给孩子他妈坐的。”
说话间义正严词斩金截铁,一个绝世顾家男人的形象一瞬间跃然纸上。
话是这么说的,现在他也这么做的。万宁放了箱子拉开副驾坐预备进去,方思维瞥见车门上有支王梦雅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唇釉,于是他说:
“小姑娘家家的,跟滴滴司机坐前面不安全。”
万宁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随后遵从方思维的建议。
雨下了又歇,零星的水珠淅淅沥沥的落在车窗上。方思维特地把空调调低了两度,很快,雾气凝结在玻璃上,万宁不说话认认真真的拿手指在写字。
北京我为你沉迷。
方思维没有问,端着身份也问不出口,北京到底有什么地方让她沉迷。是人还是物,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北京总有让她拼命留下的原因。
密闭空间里,呼吸和情绪都被投放到巨大。经过一夜,万宁好像有心事,不再似昨夜活蹦乱跳青春澎湃的样子。
因为早起赶飞机来不及,她没有化妆,脸色有些惨淡。其实她这个年纪皮肤本来就干净,化不化妆的区别基本不大,化妆品属于是锦上添花。
不化妆反而更容易让人看见本质,方思维透过后视镜逆光看见她脸上细碎的绒毛和额角一段不太显眼的疤痕。
好像老人有说法,孩子太漂亮要破相才能养活。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万宁额角那处疤对方思维来说此刻充满了探寻的兴趣就跟她的人一样。
下午三点,北京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方思维在商业街转了三圈儿终于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开口:
“饿不饿?咱门吃口饭?”
说出口却又反悔,全然没有昨晚万宁邀请他时的坦荡和自然。
“算了,我送你回家吧。”
在商业街悠了三圈儿,整整三圈儿。每转一圈儿,方思维就看见万宁在玻璃上写一行字,等写完第三行万宁都没有言语半句,只是在后面眯着眼睛打瞌睡。
“我饿了。师父,您是不是出差久了不认识北京的路。”
忽然间,方思维心里一块巨石骤然落地。他没想到,万宁竟然在无意之间给了如此完美的答复。
这也许也是托辞。他接连出差忙得着天不着地,连回家的路都忘了。路盲耽搁时间,把人给转悠饿了,为师自然应该负责。
其实方思维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万宁也不用在背后他看不见的地方替他捏着汗想辙。他只要说一句,不管万宁是哪个状态都应该是满口答应的。
从工作层面来讲,公司一把手,捏着她的晋升薪资各种福利,邀她作陪吃顿饭该是她的荣幸。
只不过下午三点,两餐之间,不早不晚,吃什么都显得刻意。方思维那个脑子,被昨晚上的酒闹得根本就没清醒,这个时间喝点咖啡或者茶干什么不好,非要找人吃饭。
带个年轻姑娘吃炒肝,方思维想不起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喝完酒口淡,他也不是非吃这口不可。但不知怎的,思来想去,他就是不想放万宁回去。
活到这个岁数坐在这个位置上,于很多人而言,他早已拥有世俗意义上的绝对成功。
名利双收,位高权重,家庭美满,无论哪一样都是让人可望不可及的。
但他需要一个特定的角色,替他来证明他的成就。
男人心性大多如此,说虚荣太过,说自负也不恰当,左不过是面子作祟。
幸好,他遇见了万宁。
通透,聪明,活泼,具有恰到好处的共情能力并且符合他的个人审美。这是个扮演这个角色的不二人选。
都是俗人一个,那天他兴高采烈把杭绸旗袍买回来,献宝似的捧给孩他妈看,彼时人家正在辅导作业,对他不胜其烦。
冷水兜头浇下来,凉得心里一片荒芜。
他懒得计较,捏着那几颗亲自挑选的珍珠盘扣赌气似的把旗袍塞进大衣柜了事。
这个时间段的餐馆,气氛冷清清的。万宁认认真真的,坐在方思维对面对付一碗炒肝。他不饿只觉得酒没醒嘴里寡淡,象征性的吃了两口就推了碗抽烟。
“我能再吃一碗吗?”
年轻人的饭量好得让人羡慕。方思维丢了半支烟起身去给她买第二碗,万宁却把他拦下了。
“我吃的你吧,可以吗?浪费了多可惜。”
一碗炒肝吃得万宁鼻尖出了一层细细麻麻的薄汗,她咬着那个方思维用过的勺子,吃到一半突然停下仰起头从他微笑。
日头渐渐偏西,斜阳晚照,有束光照正好落在万宁的梨涡上,此情此景方思维竟然讲不出话来。
饶是身经百战,他也讲不出话。
耳朵里只是有个声音,不停在跟他说:快走,快走,离开她快走……
然而最后,仍然是万宁留下了他。她吃完炒肝把一个烧饼掰成两半,递了一半过来。方思维想也没想就伸手接住,随后顺手拿烧饼沾了一点儿她碗里剩下的炒肝。
半块烧饼还没咽进肚子,方思维突发奇想,要是这些画面被自媒体不小心拍出来至少能在网上引起一波猜测。
一个看上去还算周正且正经的中年男人,下午跟一个年轻女孩子坐在背街小馆里吃饭。
俩人话不多,神色都有些紧张,关系一看就不简单。
上一个这么不谨慎与女孩子同吃一碗胡辣汤的男人,到现在都还在被雪藏。前车之鉴引人警醒,但人在其中却无法自拔。
出来重新上路,车子汇入车流,何清明又来讨嫌。
“你把检查结果发给我看看。”
“隐私,无可奉告。”
“儿子跟爸爸谈什么隐私?”
“凭什么儿子就不能有隐私?”
弄了半天,方思维都举手投降自告奋勇的给何清明当儿子来结束这场争斗,但何清明依旧不依不饶。
“我在医院呢,你在哪?”
通过运营商微弱的电流,方思维的心跳跟着漏了一拍。正好遇见红灯,他用力踩下刹车,后排万宁正在昏昏欲睡险些把头撞到他的椅背上。
“我……刚走……”
很显然方思维不擅长说谎,这个蹩脚的理由他自己都不信。他跟万宁隔着后视镜互相对视了一眼,纷纷开始坐立不安。好像学生时代考试打小抄被老师当场捉拿,一瞬间心跳加速手心冒汗,说不来的慌里慌张。
“我回去了。”
不等方思维说话,万宁推开车门拎着包就往外走,杀了方思维一个措手不及。
但他没有去追,他知道,追回来能有什么用?快到晚饭了,俩人再随便重新找个馆子吃晚饭。吃完晚饭吃宵夜,吃完宵夜该怎么办呢?
长夜漫漫,看不见尽头。
他想要的,始终说不出口。
又或者他连他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身边人来人往,他不会也不可能放下一切另辟蹊径去追寻一段一时兴起的感情。
根本就无法上升到爱与不爱的高度,但久不作妖的荷尔蒙在作祟,年轻活泼的万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挑战了他那根早已疲倦不堪的敏感神经。
但他也知道,不是万宁也会是别人。
心痒,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何清明出差刚回来还没进家就出来陪人喝酒,方思维指着自己的心口跟他说:
“对天发誓,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过。”
说完晃晃悠悠的站起来跟何清明作揖鞠躬,又说了一次。
“你得信我。”
“我信你大爷!”
死不承认是意料之中的,男人什么时候都嘴硬。何清明正在想词儿骂人,方思维的微信电话就想起来。
开头几句还是柔声细语的,王梦雅问他落没落地,吃饭没有。也不知道方思维是怎么跟家里交代的,明明中午就落地了,怎么天都黑尽了还在问他。
何清明磕着花生听他编瞎话,听了几句觉得又觉得烦,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好像正好踢到了症结上,让电话里的气氛急转直下。馆子里只有他们一桌,苹果手机通话又漏音,所以王梦雅在骂什么何清明听得清清楚楚。
借着孩子考试退步,王梦雅骂他不管事儿。明明这么大个一个公司,人事业务研发融资他都管得明明白白,怎么自己家一个孩子他却还管不了?
姑娘刚要跨进青春期,人憎狗嫌的年纪,说起来全是气。明天有考试王梦雅不敢在家对着姑娘撒气,只能找上闺女他爹。
北京人说话黏糊还爱吞字儿,王梦雅骂起人来那叫一个妙语连珠一气呵成。语速之快,是连方思维这个久经沙场的老油条都应付不了的程度。听到最后何清明笑出了声,笑得打鸣,呛了口酒咳嗽起来。
“你到底跟谁在一起?”
“何清明。”
“那你让何清明跟我说话。”
经年夫妻,走到互相心生疑虑,何清明在心里替他们惋惜。但他到底没有讲出口,只说航班在空中碰上云团无法正常降落,只能紧急备降在石家庄。里外里何清明给方思维,留足了整整十个小时周旋的时间。
“谢谢爸爸。”
“不会有下次。”
“是,不会再有下次。”
夜深了,家里孩子明天要上学,何清明也留不长。方思维买完单出来,看见他连头都没回,一往无前的走进夜色里。
何清明心疼人,还是给了他面子和时间。
但一半是刀山一半是火海,走哪一边都不好过,这让方思维在雨里站着踟蹰不前。
这个天的雨都下不大,丝丝绕绕的落在心里,潮湿一片。
方思维摸了烟来点上,可怎么都点不燃,发了脾气干脆丢在路边了事。
他知道要是这个钟点儿往家奔,可能还没换鞋进屋,依照王梦雅那个炮仗脾气能立刻从被窝里爬起来跟他大战三百回合。
但是如果,只是说如果,他去找万宁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当然,没有如果。大丈夫一言九鼎,他刚答应了何清明不会再有下次,就真的不会再有下次。
不知道坐了多久,肩膀上衣服全被树叶滴下来的水珠弄得浸湿一片。方思维知道,如果再没有抉择他多半会生病。但人海茫茫,内心挣扎左右摇摆,依旧无法决断。
“方老师?”
“这会儿不叫师父了?”
万宁住在单位补贴的出租屋里,方思维怎么会不知道确切地址。她好像还没睡也似乎是在等人来,正湿着头发在洗衣服。
后半夜见面的人,应该不需要遵从社交礼仪。方思维不管人家答不答应,开了门就往里走。万宁也不跟他客套,径直丢下他不管继续去厨房拿手搓洗那件蓝旗袍。
“喜欢吗?”
方思维在沙发上怎么都坐不住,叼着烟抱手倚在厨房门框上问她。
“喜欢。”
很显然这不是方思维想要的答案,但他也意非所指。可他不知道还能问什么,他想问的从来都问不出口。
只看见万宁低头换水的工夫,腮边有束碎发掉落下来,方思维想也没想丢了烟头伸手替她挽上去。
这是今天第一次正面接触,万宁拿湿漉漉的手眼疾手快的一下就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们没有再说话,那方窄窄的厨房里的空气迅速被抽空,接近窒息的紧迫感正在渐渐逼近。
“我很喜欢。”
过了很久万宁重复了一遍,方思维明白她话里有话。
“你喜欢什么?”
这次万宁没有回答他,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凝结在他的手腕上。越抓越用力皮肤落下一个深刻的印迹,但这反倒这给了方思维满意的答案。
万宁如此聪慧,她即不把话说满却也不想放过他。
窗外的雨渐渐停下来,树叶随风摆动伴着虫鸣沙沙作响。
万宁依旧在不紧不慢的洗那件蓝旗袍,揉搓,冲洗,再揉搓。
方思维没有走,走过来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头抵在她后背上用力呼吸。隔着一层浅浅的衣料,万宁几乎可以感知他勃发的心跳。
此时,整个北京好像都在为他们停摆。
那些平日里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都即刻消失,雨后连星光都熄灭,一轮毛月亮晃晃悠悠的挂在天空。
整个房间里只有方思维打鼓似的心跳,在四面白墙回荡。
“方老师,您发烧了。”
方思维依靠着万宁的温度获得了瞬间的睡眠,却被一双凉手惊醒。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连夜酒精与思想挣扎之后剩下一脸疲态。
“去床上歇会儿吧,天快亮了。”
单身女孩儿的房间布置,通常都有些幼稚。床上只有一只枕头,枕头旁边是三只毛茸玩具在开会。
床单和枕套都是粉红色的,上面印有一片奇形怪状的卡通兔子。床边有块雪白的长绒地毯,此时上面正不伦不类的放着一双系带的男士皮鞋。
说不好房间里是什么味道,像是女孩的脂粉香又像是某款家用洗衣液的味道,还有点洗发水留下的花香,总之是让方思维闻着安心。
万宁没有来,不知道是衣服没洗完还是在捣鼓其他的东西,她就这样把方思维一个人丢在了床上。
体温逐渐升高,方思维和衣侧身躺着始终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万宁走进来,摸了几次他的额头,给他喂了一次冲剂。
后面该是累了,她顺势枕着他的胳膊在他怀里躺了一会儿。翻了几次身都无法入睡,最后只好又索性爬起来。
好像王梦雅又打了电话来,他说不清楚他在干什么,怎么都解释不了,只好又把难题交给何清明。
过了一阵何清明的电话就响起来,吵了人休息气急败坏的在骂他,什么难听骂什么。
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何清明如此生气的样子。
整个通话的过程,万宁都在他怀里,捏他衬衣领口那颗塑料扣子翻来覆去的看。看累了又歇一会儿,歇够了再看。
人发着烧,意识是模糊的。方思维真不知道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他在做梦。
直到最后,天色大亮,他迷迷糊糊的看见万宁端着水杯进来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确定他还在昏睡,于是蹲下身在他脸颊上轻轻的亲了一下。
“方老师,天亮了,你回去吧。”
听见声音方思维彻底醒过来,烧退下去,留下满头大汗。
也不知方思维是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对何清明的话充耳不闻。他夺过万宁手上的杯子一口喝干了水,稍微用力一拉,就把万宁压倒在床上。
这个时候了,床单上的小兔子都被方思维的偶发事件搅得四处逃窜。可他还坚守着身份,只管单手来扯自己衬衫的衣领却不敢贸然对万宁动手。
但万宁根本就不躲好像早知会如此,她仰面躺在他身下,注意力全在他额头突然冒出来的汗珠上。
汗大颗大颗的落下来,滴在万宁脸上却惊动了方思维。他停下动作,试图用嘴唇来安抚她。嘴唇掠过嘴唇,走过鼻尖,最后在他充满兴趣的额角疤痕处停住。
他吻了又吻,始终舍不得放开。
刹那间,发梢有滴汗落进万宁的眼睛里,逼得吃痛她不得不推开方思维坐起来。
“对不起。”
“对不起。”
俩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出了汗烧就退了。”
“我走了。”
出门的时候万宁披着衣服来送客,俩人无可避免的都红肿的眼睛。方思维好像还有话要讲,万宁站在门口等。但她等啊等,却始终也没有等来。
“爸爸,你回来送我上学好不好?”
“好,你等我。”
这是万宁听见方思维在她身边说的最后一句话,尽管不是说给她听的,但也让她莫名其妙的听出泪来。
那天之后再出差,万宁失了踪影。何清明为了报复,拿技术更新成果作为要挟逼方思维自己去介绍产品。
换季气温不稳定,方思维属于第一批中招的。
会前何清明还笑话他:“量力而行,身体条件不允许就不要逞能。”
感冒把方思维逼得还不了嘴,在一边端着冲剂咳得震山响。看见方思维发着高烧在台上讲话,身形气度都不似往日挺拔,这才渐渐平息了何清明的火气。
晚上应酬,合作方的女高管不停的端着酒杯来攀交情,要给方思维的女儿当干妈。何清明见方思维一脸惨白气若游丝,叹了口气只能选择维护他。
“咱们孩子不能有干妈,跟干妈容易出事儿。”
方思维怎会听不懂此中深意,只回答他说:
“我们孩子,这辈子下辈子都只有一个妈。”
“口说无凭,你当着人的面给孩子他妈立个字据。”
“行!我对天发誓,如有违背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