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有两个姐妹,一个我斗了前半生,一个斗了后半生。
听闻赵康纳了一位美人,我照例命小黄门去内务府拟了懿旨册封。
谁知小黄门摇摇头,犹豫道:“陛下已下令封为云嫔。”
我有些愕然,后宫诸事定夺,赵康甚少越过我。
小黄门低声道:“奴才听闻,那女子有几分像您年轻时。”
我起身对镜自照,上好的琉璃水镜映出一道雍容华贵的身影,满头珠翠晃得面容模糊。
国朝的皇后,就该是这般风范。
但,赵康即便是要找替身,也绝不可能与我肖似。
赵康回朝的第二日,那云嫔便来了凤仪宫请安。
她生得是盘靓条顺,端得是眉目灵秀,有妃嫔窃窃私语,议论这女子与我相似,许是陛下寄情中宫,泼天恩宠无非是予中宫几分薄面。
与我不对付的卫贵妃也似讥似讽地看我,唇角无声翕动,“岂必新琴终不及,终输旧剑久相投。”
这是赵康为姐姐写下的悼诗,结发夫妻情深义重,却打了我的脸。
云嫔哪里是像我,分明与我那早逝的嫡姐,赵康的元配太子妃端静皇后,像了个七成。
赵康连日宠爱云嫔,备受冷落的妃嫔忙不迭至我跟前上眼药。
“那云嫔仗着与娘娘有几分相似,竟是半分不将宫规放在眼里,她也不看看中宫之主生得何等模样,若不是陛下念着旧情,哪有她分恩宠的时候。”
钟嫔轻摇羽扇,微微侧过脸庞,明艳风光不减。
云嫔未来之前,便是她独得圣宠,我对她一向分外纵容。
她见我不语,乘胜追击:“您与陛下是少时结发的情分,又岂是那民女能比的,娘娘若不熄了她的气焰,不成等哪日那山鸡也妄想成凤,藐视中宫?”
我唇角一僵。
钟氏很快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忙不迭道:“嫔妾曾听闻,您与陛下先定下的亲事,也……也算陛下的结发妻子。”
我冷眼盯着她的脸,平淡道:“钟嫔,后妃伺候陛下乃是职责所在,陛下若是高兴,那便是全了职责,得陛下欢心也是正常,何来气焰之说。”
钟嫔嗫喏应道:“娘娘贤德,娘娘说的是。”
等她出门,我吩咐宫女:“去,查查钟氏近日见了什么人。”
我稳坐后位十二年,靠的又岂止是贤德。
钟嫔来找我之前,与卫贵妃曾有短暂谈话。
果然是潜邸旧人方知昔日旧闻。
人人都说赵康是在一次宴会上偶遇姐姐,方一见钟情,求娶为妃。
少有人记得,那场宴会,赵康原是为我而来,最后却悔了婚约,娶了姐姐。
我的母家陈氏世代清流,父亲时任国子祭酒,我的一位远房姑母是庄宗皇帝的淑妃,那年她病重请求归宁,得了庄宗皇帝应允,与父亲等人密谈一番,便匆匆回宫。
我与姐姐彼时少不更事,拿了淑妃赏的一对玉花钗便欣喜若狂,不知家族风起云涌。
直到父亲定下我与赵康的婚事。
他说这是陈淑妃的意思。
赵康天潢贵胄,陈家名门望族,配作一对,也算是互为保全。
我从未见过赵康,但我即将成为他的王妃,与他共度一生,真是既荒谬又寻常之事。
上元夜,东风夜放花千树,在有心之人安排下,我蒙着面纱与赵康巧遇。
剑眉星目,风神秀慧的翩翩少年倚在绿柳树下,指尖掂起一支带雨梨花,花枝微垂,有垂露滴落他手背。
风吹起我的面纱,也吹开遮住少年眼帘的鬓发,他的目光从那枝梨花转向我。
目光相接的一瞬,我看见了他眼眸中的愕然,恍然,以及涌起的一阵复杂情绪。
只见他瞬间端正仪态,向我走来。
一支梨花落在我的掌心。
“上元佳节,得遇佳人,此花姝美,当配于陈小姐。”
入手方知,这花竟是浮光锦制成,难怪遇水无沾,成垂露花朵之态,竟与真花无二,这番礼物若是为我准备的,当真是费心了。
我与他从诗词歌赋谈到世俗道理,竟有几分引为知己的惺惺相惜。
那一刻,我对和赵康结成夫妻有了期待。
直到赵康属下来报,找到了宁安郡主,赵康肉眼可见地长舒一口气。
原来他今日并非独身前来,亦带了其堂妹宁安郡主,他们一向颇为要好。
郡主贪玩,竟是使性子跟着随从胡闹去了,赵康引她来见我,他错身一步站在她身前:“舍妹贪玩,陈小姐见笑。”
“郡主活泼,心性天真,臣女见之亦是亲切。”
宁安打量着我,不置可否,笑意深深道:“我之前瞧见陈大小姐似乎在寻人,二小姐早些回去,莫要让令姐担心。”
大姐在寻我?
我愣怔一会儿,果然远远看见长姐的身影,匆忙藏起梨花朝她奔去。
之后我与赵康多有传书,聊些琐碎趣事,直到他来赴父亲寿宴。
我被大夫人派来妆扮的侍女耽搁了些时辰,再见到赵康时,他正盯着宛如神妃仙子的大姐怔然出神。
后来他当着父亲的面说:“愿聘大小姐为王妃。”
定下的婚约只说陈氏女,尚未公布是哪位陈氏女郎,是我或是姐姐,都是陈家将来的门楣。
赵康心意已变,闹将下去,便是不体面。
如大夫人所愿,我让出了王妃之位。
正如陈淑妃对我的夸赞,我一向是识大体的。
陈淑妃归宁那日,我当众让出了属于我的玉花钗,只因姐姐爱不释手。
我在大夫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装作温良,将那一支交于姐姐,配作成双成对。
今日那对花钗簪在姐姐发上,见证了她与赵康的比翼齐飞。
我含笑应了父亲的赞许,回屋将锦绣梨花深锁妆匣。
我也很喜欢赵康,可惜握不住的只能让。
与其让旁人来抢,不如自己放弃更体面,至少我还能收获父亲的愧疚。
我的姐姐陈元婉从来不争不抢,因为有人替她争抢。
姐姐婚后归宁,给我也指了门好亲事。
父亲的学生,成睿郡王世子赵崇,知根知底的人家。
的确是再妥帖不过的好亲事,毕竟他是父亲原先定给姐姐的未婚夫婿,姐姐另嫁皇家,成睿郡王这边自然也要交代。
至于成睿郡王的苛责,父亲自信我能应付下来。
诸多苦闷,萦绕心头。
唯有宁安郡主总来宽慰我,她一改当初的冷淡,对我颇多示好。
言语之间犹有对我的惋惜之意,我总是笑笑敷衍过去,不在外人面前谈及我的屈辱。
姐姐极得赵康宠爱,多次陪姐姐回府省亲,以解姐姐思家之情。
我总避着他们走。
姐姐每次想寻我说话,我都避而不见。
而赵康大都去找父亲说话,远多于陪伴姐姐。
男人总觉得有些事情女人不配插手,姐姐亦无不同。
家世,尊卑,容貌,姻缘,这些世间衡量女子的标准下,我和姐姐是不同的,可在某些方面,我们又是一样的。
父亲的书房,我们一样被拒之门外。
想到此处,窃喜若野草疯长,一刺一挠搅得人心痒难耐。
身份尊贵如宁安,也不能免俗。
她执意拉着我去相国寺,说那里最是灵验,要我陪着她求个好姻缘。
她的父亲曾是太宗皇帝太子,曾距皇位咫尺之遥,可惜天寿不永,太宗晚年痛失爱子,方令庄宗皇帝即位。
自陛下登基,她的兄弟接连早夭,唯有她得皇帝善待,安然至今。
她的婚事必然要多方考量,饱受非议的陛下也不想再落下薄待前太子之后的名声。
两相权衡,其实极难抉择。
我陪她许久,委实乏了,便听她的话去厢房休息。
当我白着脸返回大殿时,赵康正与宁安叙话。
宁安正笑脸盈盈:“恭喜兄长将得麟儿。”
赵康也看见了我,脸上笑意有几分凝固,“陈二小姐,过些时日可来王府小聚,元婉孕中多思,定想念家中姐妹。”
我亦一丝不苟地行礼,竭力扬起一丝笑,“姐姐竟是有喜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赵康眉眼皆是喜悦,“是啊,我与王妃曾于此地求子,而今愿成,自是来添上几许香油还愿。”
“说来,怎不见王妃嫂嫂。”宁安问道。
赵康偏头望我:“王妃衣裙被香烛弄脏,正去厢房更衣,陈二小姐过来时可曾看见她?”
我想起刚才那一幕,忍住心中嘲讽,挤出一个难堪的笑:“姐姐许是在小佛堂祈福,不必急着寻,待会儿自会与姐夫相聚。”
我撒了谎。
其实我方才见过她。
厢房外,竹林边,一对男女正说着话,男子眼中是明晃晃的热切情意。
他是我的未婚夫,诚睿郡王世子赵崇。
为何我想要的东西,总被姐姐轻易夺走又不加珍惜呢。
更可笑的是,到了这一步,我还在维护陈家的体面。
姐姐怀孕三个月时,我进太子府照看。
是的,赵康成为太子,姐姐成为了太子妃。
姐姐外祖家曾出过宰相,大夫人的外祖家更是和皇族沾亲带故。同为陈家女,姐姐的倚仗远多于我。
赵康的选择与其说一见钟情,不如说是权衡利弊。
这些年赵康在朝野中一向汲汲经营,终在诸皇子中脱颖而出,登临东宫。
成为太子后,他迎了两名侧妃入府。
出身将门的卫侧妃颇得赵康宠爱,有几次试图敲打于我,皆被我一一躲过机锋。
她的招数过于浅薄,无非几句讥讽,想来不满姐姐,借个由头对我发难。
她不知道,其实我也不希望姐姐太好过。
父亲和大夫人认为,姐姐的心机不足以保护自己和胎儿,便希望我识大体,不计前嫌保住陈家未来的荣华富贵。
我答应了他们。
可哪有人生来便是为另一人鞠躬尽瘁的?
我区区几句言语,便挑拨得卫侧妃去寻姐姐晦气。
而我便事后充好人,宽慰闷闷不乐的姐姐。
她对我一如既往地好,我看着她忧思深重依然美丽的脸,快意与愧疚好似热水碰烈油,在灵台方寸之间轰然炸裂。
很多年前,大夫人罚我跪在雪地里读《女诫》,姐姐顶着满脸疹子冲出来,请求夫人饶了我。
她说自己不该贪嘴那碗桃花酥,说是她强迫我去小厨房要的,我并不知她忌食此物,一切与我无关。
我仍是被大夫人迁怒。
“元婉素来纯孝,从不差错,为何会做了此等违逆父母之事,定是受旁人教唆,若是毁了脸,今日责罚都算轻的!”
“母亲,女儿才吃了一口,稍有不适,妹妹便喊了府医,与她无关,责任在我,求母亲不要责罚妹妹。”
大夫人施舍般将目光移向我:“婉儿纯善,易为人所欺,长姐越矩,身为姐妹理应劝诫,岂能轻易纵容,焉知不是别有心机?”
“妹妹无辜,一人做事一人当,求母亲责罚我。”身侧膝盖落地之声极为坚决,全然不似以往的柔善。
回忆如鲠在喉,我望向长姐屋中慈眉善目的送子观音,真诚发愿。
菩萨在上,请让姐姐平安生下孩子吧。
这时姐姐拉着我的手放在她腹部,欣慰道:“来年,你与世子成婚,也能听得这孩子叫你一声姨母。世子为人谦和,定会好好待你,你与他且要好好过日子才是。”
我别过脸,不去看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视线正与一面铜镜对上。
烛影摇红,镜中的女人唇角无声微动。
她在说:要是陈元婉生孩子的时候,再痛苦一些就好了。
这世间的好,万万没有全落到陈元婉一个人身上的道理。
姐姐有孕四个月,卫侧妃也怀了身孕,赵康往她那儿便也去得勤,旁的东宫嫔御勉强雨露均沾。
我帮忙打理庶务,身心俱疲,唯有宁安的来信让我稍感放松。
原先陛下给宁安定了一门不错的亲事,那家公子却突然暴毙,宁安守了望门寡。
陛下愧疚之余,要封她为公主,还欲再赐一门亲事,她非要入相国寺带发修行,给那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守孝一年,没过多久便染了易传染的疫症,至今不愿见人。
而我忙于照顾姐姐孕期,甚少回复她的书信。
她对我不可谓不好,一些姐姐从来不能明白的心思,宁安总能一语中的,抚平我内心的焦虑。
她甚至比赵康还要与我投契。
她曾对我促狭道:“元嘉,你的姐姐堪称京城第一美人,莫说你不如她,我也是不如她的。但你我惺惺相惜,咱们便是丑也是丑到一块儿去的,总归我也是时运不济。”
见她自伤身世,我捂住她的嘴,认真道:“宁安,你本该是天上的凤凰,断不要为了宽慰我,平白折了自己的翅膀,你便是飞,也要飞到我看不见的高处去。”
她看着我,那双眼睛不似姐姐澄澈,反而迷雾重重。
我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那份愈演愈烈的欲望。
比起姐姐,在灵魂上,我与宁安更近似姐妹,或者说同类。
她握住我的手说:“好。”
而现在她的姻缘比我更坎坷,让我稍感慰藉,转而心中大惊。
宁安不曾嫌我庶出,不曾嘲讽我姿色不如姐姐,不曾视我于无物,我又岂能欣慰于她的不幸?
我匆匆蒙上面纱,带上新寻来的医书,欲前往相国寺看望宁安,行至小路,却见一车驾立于相国寺后院侧门。
那车驾很不起眼,但车辕上的暗纹我是见过的。
是赵康微服出行的车驾。
他不是对姐姐说要留宿官署吗,为何黄昏便微服来了相国寺?
我踌躇不前,暗命车驾守在巷口,直到金乌西坠,赵康也没有出来,我犹豫再三,未敢成行。
若是他们兄妹有机密话要说,我去了岂不尴尬。
第二日,昨夜守在巷口的小乞丐向我禀报,昨日相国寺深夜无人进出。
而东宫太子也一夜未归。
疑虑渐生,我便使了一些碎银给小乞丐,命他一有风吹草动便向我禀报。
我给他看了宁安的画像。
也不指望他能打听什么,只是未雨绸缪向来是我在大夫人手下的生存之道。
乞丐迷惑地低声嘟囔道:“这位夫人容貌,我似是见过的。其身形又不大相似。许是小人瞧错了。”
这些时日,赵崇亲来东宫给我送过几次东西,让卫侧妃瞧见了,她不屑道:“世子知道二小姐身子虚,净送些补品来,也是,二小姐日后要承王府宗嗣香火,世子未雨绸缪,倒是个疼人的。”
我没说话,一旁的姐姐倒先出言:“卫侧妃慎言,女子声名何其重要,本宫妹妹自幼娇贵,世子一片爱护之心竟让你曲解至此。你且去小祠堂抄经一日,静静心气。”
侍女劝道:“娘娘,侧妃有孕,您何必。”
“殿下若有责怪,冲本宫来便是。”
我从未见过长姐的雷霆作风,她一向温婉和善,理不清太子府的弯弯绕绕,不忍责罚偷奸耍滑的下人。
她的世界就像一块琉璃,完美无瑕,金瓯无缺。
那么她知不知道,赵崇送这些名贵补品,本就是为了她呢?
赵崇与我们姐妹自幼相识,他当然知道我从不曾体弱,很难用上这些妇人孕期大补之物,届时便能通过我手转赠姐姐。
毕竟我一向以姐姐为先。
婢女向我使眼色,要我劝劝姐姐不要冲动。
我垂下眼帘,装没看见。
我为陈元婉做的太多太多,我让给她的太多太多,那么她能为我做到哪一步呢?
姐妹情深的某一年,我也曾于护国寺一步一叩,潜心求来一块护身玉佩送予她。
可等她嫁进东宫便不见了。
她说她弄丢了。
太子妃珍贵的首饰那么多,一块玉佩丢了也就丢了。
我只当她不当心,却偶然在一个下人那看到残缺不全的玉佩,玉佩上硕大的缺口好像在嘲笑我的自以为是。
一块不值钱的玉佩赏人便赏人,为何不告诉我呢?
真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恨,也希望她永远不知道。
卫氏当真被罚去抄经。
面对卫氏告状,就连赵康都讶异几分,过问长姐。
长姐异常坚决,铁了心要罚她,只说她冲撞正室。
赵康不置可否,颇有几分感慨:“管束妾室本就在太子妃职责之内,从前瞧你纯善,不喜你被下人欺瞒,无力约束妾室令其不识尊卑。而今也算有了几分主母风范。”
“那殿下为何执意娶娘娘呢?”有胆大的侍女问道。
赵康先是一滞,随即笑意深深:“与君远相知,不道云海深。”
“殿下原是一早便心悦娘娘,方才拨云见雾要与娘娘长相厮守。”
侍女们笑声若银铃,灌进我的耳朵里,便如水银般沉重。
我站在廊下,朔风钻进我的衣领,越冷越清醒。
若他早就心悦姐姐,于我又算什么?
这些人啊,为何个个不敢光明正大喜欢一个女子,非要用另一个女子的真心搭桥牵线呢?
那日之后我发了高热,顺理成章搬出太子府,姐姐不舍。
可这场病本就是我求来的,怎可能接受她的挽留。
我想避开太子府,不仅是因为赵康。
陛下的身子近来不大好,赵康的位置也不稳。
他非嫡非长,坐了太子之位,尚有几个皇子不服气,尤以大皇子为最,屡屡找赵康的麻烦。
眼下突厥与国朝在边关起了烽烟,江南水患频发,流民作乱,朝廷为着是战是和,是救灾还是平乱,几方人马吵得头破血流。
太子府正值多事之秋,我哪有心思替嫡姐母子保驾护航,若是赵康太子位被废,陈氏这门姻亲还谈什么锦绣富贵。
我修书一封送往外祖家,以父亲名义请他务必要开仓放粮,断不可居高粮价,引流匪侵扰。
外祖家是江南有名的富户,为了攀上权贵,不惜将嫡女送人为妾,父亲的话,他必然是会听的。
只要他听了一次,得了甜头,便会听第二次。
这条线父亲未必看得上,我却得牢牢抓紧。
卫侧妃受罚后的第三天,东宫彻夜灯火未眠。
在大夫人若有若无的怨怼中,我得知卫侧妃居然小产了。
前脚罚了卫氏,后脚卫氏失子,谁知道这番因我而起的官司会不会引祸于姐姐。
卫侧妃的兄长卫殷前些日子江南平叛得力,风头正劲。
若要他得知此事,陈家怕是要给一个说法。
依我对父亲的了解,若是牺牲我能换全家平安,他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不能坐以待毙。
卫殷去了太子府。
他自城外纵马疾驰,冲撞了不少行人,气势汹汹,俨然要替其妹讨说法。
隔日我便被父亲送去乡下庄子小住一段日子避祸,来日婚期再行归家。
姐姐令人添了一件又一件箱匣,马车塞得满满当当,说是去了乡下也不会苦了我。
我细细把玩过东宫送来的妆花缎后,随手投入手炉。
卫殷哪里是好打发的角色,所谓避祸不过是缓兵之计。
他向父亲求娶我,卫侧妃失子之事便不追究。
想来也知道,我嫁过去定没有好日子过。
他们答应了。
成睿郡王世子赵崇又失了一个夫人,但成睿郡王多了太子许诺的肃州刺史之位。
我不是姐姐,他又不喜欢我,两相对比,简直稳赚不亏。
宁安连夜写信告诉我,陈家与郡王府已在着手退婚,劝我早做准备。
她在信中替我惋惜:“元嘉,若是陈家只有你一个女儿,断然不会作践于你。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被卫家磋磨。”
很多年前的雪地里,大夫人的斥责言犹在耳:“无论元婉是不是自个儿贪嘴,但凡她有个闪失,仔细你的皮!”
错不在陈元婉,从来在陈元嘉。
幸好,我不止一个姐妹。
幸好,我还有自己可以依靠。
卫殷在江南杀良冒功的事儿被有心人一层层捅到钦差大臣耳朵里,将将捅到天子跟前时,恰到好处在东宫打了个圈。
经了一道手,这事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太子出面,不轻不重地罚了卫殷思过半年。
宁安来信与我说起此事,劝我放心,她已经劝说太子阻拦了这门荒谬的婚事,陈家可能马上就会派人接我。
不是可能,是一定。
我一定能回到陈家。
我暗自透露出去的杀良冒功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一查便知。而卫殷在江南真正犯下的事儿是勒索富户,纵兵抢掠。
兜了一个圈子,夸大他的罪责,只为将我的嫌疑摘除,再借太子赵康之手敲打于他。
我助赵康卖了卫殷一个天大人情,他身为人臣,哪能再咄咄逼人。
陈家接我回府那日,下起了小雪,姐姐挺着隆起的腹部,撑着伞站在门口,绝美的容颜映衬得漫天冰雪都要生出流光溢彩。
我在台阶下愣怔许久。
她向我伸出手,欣喜又难过地欲抚摸我的脸:“你受苦了,如何能瘦成这样。”
我下意识避开。
她的手僵在半空,不自在地抽回,“倒是忘了,你已不是小孩子。
“你心中所忧,阿姐知道,此去乡下,你受苦了。”
我低下头躲避她澄澈的目光,只慢慢伸出手反握她的手。
她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惊喜道:“元嘉,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人欺负我妹妹。”
“嗯。”
我嗅着鼻尖淡淡的草药香,心中顿时凛然,微微应了她一声,努力不去想宁安昨夜的来信,以及信纸萦绕的淡雅梨花香。
宁安写道:“元嘉,赵崇昨日急匆匆赶回拜访陈府,想来对你上心得紧。退婚一事必是郡王府瞒着他,你不要介怀。我已劝告太子,勿要将你随意许婚,你且心安。”
我问了一声:“姐姐何日归的家?”
“昨日娘娘便回来了,说是要亲自接二小姐回府。”小丫鬟笑道。
姐姐好像还在我的耳边说着什么,我麻木地点头:“姐姐费心了。”
“这香囊绣花庸俗,不配姐姐容姿,改日便不要佩戴了。”我伸手正要去摘她腰间香囊,那里曾佩过我赠的玉佩。
陈元婉下意识退了一步,将那香囊握住,似不肯看我,不无羞涩道:“殿下赏赐,自当常配在身。”
我与她再次拉开的一步之距迅速布满雪子,泾渭分明的一条线似这些年恩怨纠缠的一个了结。
手足如参商,人生不相见。
那香囊想戴就戴吧,纵是被有心人算计了,也怨不得我。
我已经提醒过她了,是她自己不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