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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
她紧闭双眼,脸肿得厉害,皱纹撑平了,和平时瘦骨嶙峋的样子相比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的嘴巴乌青,好像破旧的衣领一样耷拉着,击垮了年轻很多的错觉。
她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一根管子从里面引出来搭在头顶;土黄色的鼻饲管从鼻孔里伸出来,悬在嘴角的一侧。
气管被切开了,插在那里的呼吸管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不时有粘稠的痰液喷出来,让白色管子的接头处看上去脏兮兮的。
她被五花大绑在白色床单上,指尖夹着脉氧检测仪,身上穿着心肺监护装置,胸部上方还预埋了一根输液针管。
床头的病历卡上写着她的姓名——“郝美丽”。
我几乎从没听过谁叫过这名字,也忘了她竟然有这样的好名字。
在我这儿,她一生只被唤作“妈”。
20多天前,我回过一趟老家。为着父亲的农历忌日,我特地请年假从广州赶回。
我老家在湖北一个地级市郊区的小农场,连公交车也没有,要走3公里到一个干校去坐车。
到家的时候刚好中午,母亲的卧室门开着,窗帘还没拉开,床铺也没叠。母亲明知道我今天会回家,不仅人不在,冰箱里也没有什么菜,让我很诧异。
母亲一贯以孩子为重,把养育孩子当成信仰,很少在我的事情上有过疏忽。
还记得我大二寒假从学校回来,母亲去火车站接我迟了十几分钟,看到我一个人站在雪地里,母亲一个劲地埋怨自己,过了几年偶尔还会自责几句。
拉开后门,看到菜园里只有几颗瘦瘦小小的白菜,远处池塘里的残荷东倒西歪,放眼望去一片荒芜。
才一年的时间,父亲最中意的菜园就面目全非,我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自己随便熬了一点稀饭,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我想她可能去市里买菜了,可是给她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有人接,后来再打就提示关机了。
快到下午6点了,母亲还是不见人影,我只好自己去菜市场买菜做饭。
去年父亲过世的时候,我回家待了好一阵子,天天到王大妈家买菜,和她混得有些熟了,便问她:“王姨,你看到我妈了吗?”
“郝婆婆啊,我早上刚过来的时候,看到她急匆匆往车站那边去了。”王大妈眨眨眼睛说道:“你妈越老越俏咯,现在不晓得几时髦!”
时髦?
自打我记事起,母亲从来都好像男人一样粗糙、不拘小节。
她总是一头齐耳短发,不带任何的饰品,极少穿裙子,从不穿女性那种紧紧包裹住胸部的内衣,即使是夏天,也只在衬衣里面套一件自己亲手做的大背心。
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开家长会,母亲慌里慌张从家里赶过来。
那天很热,当她从教室里出来时,我看到母亲宽阔的额头上紧贴着几缕湿漉漉头发,穿一件不合身的t恤,衣服有点透,后背还汗津津的贴在身体上。
当我意识到母亲里面什么也没穿的时候,觉得很难堪,赶紧把她拉到宿舍里,非要给她穿一件自己的内衣。
那时我已经发育得像个大姑娘了,胸罩空荡荡地套在母亲的身上,显得很滑稽,她不愿意穿,说不像样子:“我这么瘦哪有这大的胸?”
我很想告诉母亲她那个样子很不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张不开嘴,好像说出真相就会伤害母亲似的。
看到母亲慢慢离开我的视线,心里一直很忐忑,担心母亲被别人撞见了出丑。
我后来一直担心夏天再通知家长会,因为我的事情一向母亲出面,父亲很少管,好在这样的事情没再发生过。
晚上10点了,母亲还没回来,我推开母亲的卧室走进去。父亲过世前的半个月就住在里面,每次回家,我总觉得空气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房间里摆着几十年前他们刚结婚时买的旧家具,一个枣红色的衣柜,已经一身斑驳。
拉开柜子,满满当当塞着一大柜的旧衣服,父亲的衣服只有几件,想必大部分都被母亲处理了。
衣柜里很多颜色鲜亮的衣物,有一多半是我从没见过的,还有一些挂饰和围巾之类的装饰品。
王大妈说得也没错,母亲这一年来的确变了很多。
今年过年时,我看到母亲不仅烫了头发,还学会了打扮,而且几乎天天搞小视频。
她有一回披着一个鲜红色的大围巾,对着架子上的手机手舞足蹈地唱起“贵妃醉酒”的京剧唱段。
我正惊叹母亲还有这本事,等走近才发现母亲正对着屏幕凹口型,手机里的母亲皮肤白嫩,唇红齿白,头戴一顶凤冠,漂亮得面目全非。
“妈,声音小一点,我在工作。”我等母亲停下来,问她道:“这架子谁帮你买的?怎么搞起这个来了?”
“我求别人帮我网上买的。”母亲收起围巾,有点得意地说道:“农场的人都在搞,你卯儿爷都说我唱的好呢。不过我适合唱男生的,这女士柔美的动作我做得总不像。”说着,她又打开另外一个视频,“唱”起了《沙家浜》里的男声选段。
我看到母亲画了眉毛、抹了口红,便说道:“有美颜还搞这复杂。这什么软件,美颜也太过分了吧,都看不出是你,关键唱来唱去都是假把式。”我小时候总希望母亲能收拾得漂亮点,可是看到母亲真的涂脂抹粉,却觉得不太适应。
“你卯儿爷今天非要我买的,我试一下,是不是太红了。”
母亲用手抹了抹干瘪的嘴唇,有点难为情的接着说道,“就是因为能把人变美才有这多人用的,农场哪个人不玩?大家都这样,你看这几漂亮几年轻。”
一张书桌靠墙放着,以前父亲在的时候,总锁着这个书桌,不让其他人沾边。以前母亲背地里总嘀咕说:“有几个钱,值得藏得这么深?”
去年父亲病重的时候,母亲说要提前买一个墓地冲一冲。
当我们终于一起打开这个神秘的抽屉,才发现里面有好几个存折。不过最后清点后才发现,父亲盘算了一辈子钱,却只有40万还差几百。
当时我说要自己掏钱给父亲治病,可是母亲还是执意从父亲的存折里取出了十几万交到了医院,后来又买了一个合葬墓,算下来估计也只剩20万左右了。
我看到上面还有锁,不由得起了好奇心,之前光顾着翻存折,没细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我摆弄了一下,发现锁只是虚挂着,并没有真的锁上。
打开抽屉,一张存折也没有——想必母亲都收起来了,只乱七八糟放着一些发票和几张电器行的名片,还有一些年代久远的破纸片。
抽屉里有一个破旧的胶皮小本子,看起来很正规的样子,我拿起来一看,是父亲刚到农场时的工作证,里面夹着一张黑白的老照片。
照片很小,大概3寸见方。在一片稻田里停着一辆拖拉机,旁边站着一个瘦高的男人,穿着笔挺的工作服,乌黑的头发梳着分头,目光灼灼,笑容满面。
一个白净的女人紧挨着他站着,一头秀发梳成两条很长的辫子垂在饱满的胸部上,一张明朗又恬静的脸,杏核一样的大眼睛。
照片上写着“1977年5月纪念青水农场”几个字样。
以前姨妈总说我和母亲长得像,只不过个子比她高些,我总不太相信。现在看了,觉得她还真没骗我。
我听母亲讲过,她是76年底和父亲结的婚,看来这是他们刚结婚不久照的相。
父亲比母亲大许多,在我印象里父亲显得很苍老,而且脾气少有的坏,不管在单位还是在家里总是很暴躁,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和母亲吵了一辈子。
没想到他们刚结婚的时候还挺和睦般配的,我欣慰地把照片重放进小本子里仔细夹好。
父亲忌日是个大日子,母亲如果没有急事不会平白无故离开家,说不定会留下字条之类的东西。
我走到床头,把母亲的枕头翻了几下,从上面掉出一张纸来,“我有事出去几天,你自己买菜祭。”字写得歪歪扭扭,祭字也写错了,写成了“记”。
“什么事走得这么着急呢?”我边想边带上母亲的房门,回到卧室不安地躺下。
母亲是在失踪后第三天的下午回来的。
“妈!”我刚睡午觉起来,就看到母亲正坐在院子里大口大口喝着水,“你终于回来了!”
她两样无神地望着手里的杯子,半天没说话。
我坐在母亲旁边,仔细打量起她来。她穿着一件黑底黄花的连衣裙,看起来很得体,不过衣服皱巴巴的,几天没换洗的样子。
和上次回家时见到的母亲相比,她整个人又瘦了一圈,两颊凹陷的厉害,本来就高耸的颧骨显得更突兀了些。
她的脸色很暗淡,松弛的眼皮盖着年轻时曾引以为傲的一双大眼睛,嘴巴有点发青,她那疲惫不堪的样子好像经过了什么沉重的打击,整个人显得很消沉。
那是我从没有见过的神情,参杂着痛苦还有怨恨,甚至还有一种绝望藏在里头,但是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让它们显露出来一丝一毫。
母亲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她的痛苦一般都写在脸上,尤其是露在嘴里。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纹了眉毛,现在好像两条乌漆麻黑的毛毛虫趴在她的脸上,让原本清爽利落的五官变得扭曲起来。
发现我在看她,母亲有些难为情地用一只手去摸额头:“你卯儿爷非要我搞的,没做好,难看死了——不过她说再等几个月就好看了。”
相比母亲憔悴的脸庞,岁月对她的手似乎更无情,我有点难过的多看了两眼。手背青筋暴起,手皮耷拉着,指关节和她瘦小的个子相比显得过于粗大了些。
“你爸爸的祭日办得么样?”
“学你的样,做几个菜,摆上碗筷,再烧些纸钱——不过是尽个心意,有什么难的。”说完,我问道:“你这几天去哪了?手机也不接。搞得我担心得不得了。”
“手机没电了,充电线也忘带了......你,你姨大病了,我去照顾了几天。”母亲躲开我关切的眼神,低下头想了一会说道:“我不在家,没人说吧?”
我听了有点不耐烦:“妈,你能不能不要管别人的想法,我们自家的事情干嘛要对其他人负责?”
“住在这块天,怎么能不管别人的想法呢。”母亲说着,有点胆怯地低下头。
我以前就觉得母亲特别在乎别人的看法,活得窝窝囊囊,现在这种印象更深了些。
母亲好像怕我再说话似的,站起身来说道:“我中午还没吃饭呢,丽君我有些累了,我去煮碗面。”
看到母亲走进厨房忙活起来,我坐在外面对她说道:“姨大有6、7个儿女,而且也没看出她对你有多好,干嘛总是你上赶着去伺候她,您也快70岁的人了,搞病了还不是要我治?”
母亲小声嘟囔道:“比你爸爸还管得严......”
“卯儿爷来了。”
早上刚起床,就看到姑妈从院子外面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姑妈属兔,小时候又很伶俐,所以奶奶给她取了个小名“卯儿”,后来就成了“卯儿爷”。
她是父亲最小的妹妹,个子很高,烫着和母亲差不多的短卷发,一张脸饱满又开阔,嘴巴尤其漂亮,一说话就笑,穿着一件很讲究的枣红色外套。
虽然她自称“文盲”,但是看上又洋气又有派头,一副不识人间疾苦的样子。
“姐,衣服找好了冒?我一会还要带胡大姐她们去市里买驼奶,快点快点。”卯儿爷虽然脾气好,但是和自己的大哥一样是个急性子。
她边说边催我妈去穿刚买的绿色裙子,“你这穿的像个乞丐,那件几好看,快换掉……姐,我教你的动作还记得吧?”
“怎么五姐还没到,说好的时间总是迟到。”卯儿爷说着又拿起电话拨了出去,“哦,好的,好的,快来快来。”
说话间,五姐就到了,她在家里排行老五,大家都这么叫她,我叫她“五姨”。
五姨现在也是拍小视频的热心成员,除了自娱自乐,她还经常和母亲、姑妈一起组团拍。
“快来快来,等你半天了。”姑妈一边开心的笑着,一边从屋里迅速搬出三角架。
三个人手拉着手就对着手机屏幕又唱又跳起来,和上次我看到母亲假唱一样,她们也只是哼哼哈哈随着手机里的音乐摇头晃脑,看起来兴致很高。
看着母亲和老姐妹们翩翩起舞好像孩子一样,我心里觉得悲哀,还有点内疚。
母亲也曾有过浪漫天真的童年,一晃就到了衰老的古稀之年。
我只记得她和父亲激烈的争吵、伤心的哭泣,只记得她那些愁苦的眼神,还有数不尽的唠叨,印象里从没见过她如此开心的样子,我好像忘了母亲其实也会笑。
拍完了视频,三个人开始在各自的手机上上传。
“马上就有人点赞了!我就说要好好设计下动作吧,包括服装一点也不能马虎,你们快看,都有40个赞了,这才几分钟!比你们以前拍的不晓得好几多!”卯儿爷举着手机得意洋洋的说道。
“是的,是的。”五姨和母亲不停地笑着附和。
上了年纪,五姨胖了很多,一张大脸盘上,年轻时细巧单调的五官变得线条模糊了些,整个人并不很显老。不过她看上去闷闷不乐,好像对自己憋着气又对别人不满意似的。
母亲以前对我说过:“你五姨不管玩到多晚,家里总有热饭好菜等着她,不晓得几好的命。就是儿子总嫌她当初没给钱装修房子,时不时给她找点别扭。”
母亲还透露,五姨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心思多,又爱想问题,老伴怕她气病了,所以总顺着他。
三个人各自拿着手机不停查看点赞人数的增多,时不时议论下,很开心。
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五姨已经走了,母亲和姑妈在门口悄悄嘀咕着什么。看到我,母亲朝小姑子使了个眼色。
“哎呀,我要走了,她们还等着我呢。丽君,你有空去我家玩啊……”说着姑妈就笑呵呵地出了院子。
拍完视频,母亲去房间里脱下了刚才穿的新裙子。
我说道:“怎么不穿了,挺好看的。”
“算了,这穿上还么样做事,还不是你卯儿爷非要我买的,我一辈子没穿惯好衣服,穿上也不好看。你上初中以后,我10多年没买过一寸纱,你爸爸那时候一分钱都是好的,我几年没见过钱影子。”
母亲总不时显露出怨气来,让我觉得不大舒服,岔开道:“妈,卯儿爷怎么住到四队去了?她以前不是一直在市里吗?”
“我没和你说吗,她前年就搬到四队去了。被骗了好多钱,城里房子卖了。”
“啊,怎么被骗了?”
母亲告诉我,三年前,姑妈听信一个朋友的话,把原先城里的房子卖了,投了30万让她帮忙买一套低于市场价的商品房。
结果这个朋友过了半年才告诉她,老板跑路了,但是钱已经交出去了,追不回来了。
姑妈在市里租房住了一段时间,就回到老家搞了块宅基地,重新建了一栋房子,母亲常说“收拾得好像皇宫一样”。
“报警了吗?”我问。
“报什么警?你卯儿爷说报警更拿不回钱也要不回房子了,这个狐朋狗友也没跑——你卯儿爷到现在还不承认她是骗子。她隔段时间就给你卯儿爷送点东西,还哄骗你姑妈说,迟早能帮她再弄套房子。我估计都是隔壁烫豆糕,空欢喜一场。”
“这肯定是骗子啊,卯儿爷真够糊涂的。哎,人老了就是糊涂,脑子不好使。”
听了我的话,母亲抬眼看了我一眼,说道:“幸亏你卯儿爷命好,你姑爷和儿子都劝她不要报警,叫她算了莫追了,说搞这事最费神,别把身体磨垮了。换成我,你爸爸估计要把我赶出去。”
我安慰母亲道:“受骗还不是因为想占便宜,卯儿爷如果不想要便宜房子,怎么会被骗呢,说到底还是太贪心了。”
听了这句话,母亲似乎并不领情,突然恼怒起来:“别把话说太满了,说人前落人后。”她那样子有点像孩子在撒娇。
说完,母亲又道:“被骗了这么多钱,你姑爷还让她管钱呢。你卯儿爷一年不知道要买几多好东西,保健品成箱往屋里搬,驼奶,红枣,蛋白粉,还有个什么虫草,一买就是几千块,上个月还花两万块买了一个睡床,说是专门用来按摩的。”
听到母亲语气中抑制不住的羡慕,我说道:“妈,你想吃么什我帮你买,你别自己乱买。你说的那个驼奶我看新闻里曝光过,有的在里面加了营养粉、蛋白粉、大豆粉等成分,都是假驼奶,你别被糊弄了。”
“我药还吃不过来,哪有空吃那个,我是羡慕你卯儿爷命好。”
“你么总是羡慕人家,好像你多命苦似的。我对你不好吗?”
我听了不满地说道,“上回,姑爷病了,还不是我给他找的医生。表弟说起来是孝顺,可是隔得那远,真有为难的事还不是管不了,我好歹在你身边吧,您哪回生病我没管?”
姑妈的独生儿子好学上进,毫不费劲就考上了华中科技大学,后来又考取了南洋理工大学的博士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了新加坡。
去年11月,姑父突然心脏病发作,卯儿爷托母亲求助我。我学医出身,又一直在医疗企业工作。
我打了好几通电话帮姑父在武汉找了个专家做了心脏搭桥手术,直到出院那一天,远在新加坡的表弟都没露面。
“是啊,你卯儿爷和我说了好几次,说亏了你。”母亲由衷地说道,“她私下总和我说,后悔让儿子出了国,可是孩子有出息也不能绑着他啊。”
晚上,看到母亲在灯下缝补衣服,我等了好一会才开口道:“妈,你要不要再找个老伴……”
“啊!什么?!”母亲猛地抬起头,看到我严肃认真的表情,竟然笑起来,“怎么可能呢!都这么大年纪了。再说了,我这辈子就你爸了,不可能再找别人。”
“你不是老说爸不好吗?”
“不好也是我丈夫,我没想过要找其他人。”母亲的语气似乎不容质疑,“我一个人挺好的,你不要担心。你爸爸走了,现在好不容易没人管我了,我怎么可能再费力巴哈的找个人来管我?”
我有点拿不准母亲是不是在搪塞我,自己一直以为母亲很坦诚,可是刚发现她也会撒谎。
今天晚饭后去找表姐借东西,和表姐聊天的时候意识到母亲没说实话,她根本没有到姨妈家去。
母亲从来不习惯说假话,所以昨天问她去哪里的时候才显得那么惊慌。
“妈,你当初怎么看上我爸爸的?”我笑着又问道。
“当初我嫁给你爸爸的时候,人家都说我肯定会跑,或者有什么阴谋。”
母亲一边用牙齿咬断衣服上的线头一边笑着说道,“我以前在村里也是不错的角色呢,要不是当时要照顾老娘脱不开身,我说不定现在也是干部退休呢。”
母亲出生在湖北农村,那里有穷山却没有秀水,差不多是湖北最贫困的地区之一。
渐渐长大,郝美丽因为特别机灵懂事,就跟着下放到村里的县城女干部一起闹革命、搞串联。
就是那个女干部帮母亲把“郝银丽”改成了现在这个好名字,还鼓励她好好干,说不定可以把她带出大山去。
从那个时候开始,母亲就暗暗下了决心:“不能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太穷了,太苦了,太落后了。”
父亲不仅比母亲大13岁,还结过婚。当时家里几乎所有人都反对这门亲事,只有姨妈例外。
“媒婆说,你爸爸是农场户口,国营厂里的红人,棉花厂的厂长,嫁过去不用种田的。”母亲说道,“再说我当时都24了。”
“我本来说到农场来看看,结果一来就被拉去领了结婚证。你爸爸在农场俗称大眼睛,谁敢不听他的呢,一路开绿灯。”灯光下,郝美丽的眼神里有种柔和的光彩。
这个故事其实我已经听了很多遍,不过母亲还是喜欢给我讲。
“是啊,爸爸这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强势了,不过也说明爸爸能干。而且爸爸不重男轻女,这点也很难得,妈。”我附和道。
“我有次问你爸爸,‘我年轻的时候你不怕我跟人跑了啊?’你猜你爸爸怎么说的?他说‘你不是那种人,除了脾气犟,你比哪个女人不强?’”母亲笑着说道:“这句话我听了不晓得几感动。”
“那你以后就莫总是提爸爸那些不好的事。”我说道。
母亲叹息道:“人啊,总容易记住坏事,忘记好事。其实你爸爸人还是很正的,就是钱管得太紧。”
过了一会儿,她又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不过,管得紧也有管得紧的好处。”
“妈,我和你说过没有,公司准备派我去美国学习一年,时间暂时还冒定,可能是明年5月份。你说我要不要去呢?”
看到母亲又拿起一只袜子补起来,我接着说道,“妈,您女儿以后会赚越来越多的钱孝顺您的。”
“我知道,你一直很孝顺——肯定要去啊,这几好的机会。”母亲抬起头,高兴地说道:“哎,幸亏当时花那么大力气把你搞出去读书。要不,还不是随便嫁个人算事。”
母亲朝外面看了一眼,自责地说道:“哎呀,忘记关灯了。”说着就起身走到格子间。
母亲现在跟着姨妈信佛,她特地收拾了一个只有1平方米大小的储物间,在里面放了一个地摊上买的观音菩萨,日常在这里念经,重要的日子也给我祈福求平安。
不过我有些不以为然:“搞这个有么什用,休息一下不好吗,自己的病自己不晓得多注意下。”
看到母亲走进去把一盏蒙蒙亮的灯关上,我说道:“妈,你也莫太省了。这要几个钱。”
“一分钱都是钱,你不晓得电费几贵的,一个月要30多块……”母亲说道,“赶紧睡觉吧,不早了。”
“妈,看到我那件蓝色的睡裤了吗?”我说着就推开了母亲的房门,还不由自主地用了普通话。
母亲正把耳朵贴在手机上听着什么。
看到我突然进来,她愣了一下,赶紧放下手机含糊道:“啊,哪件?哦,好像放在你房里衣柜第二个抽屉里了。我有点累了,你自己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