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第四年,陈俊年说他爱上了别人。
他说就算没有爱情,你也永远是我的家人。
后来,一切如他所愿。
陈俊年回家的时候,我正在厨房洗碗。
“欧歌,”他站在门口许久,终于开口,“我们谈谈吧。”
“好。”我擦干净手,从他身边走过。
陈俊年的身上有栀子花的香味,是于沫沫最喜欢的那种。
“这就是你说的,只限工作关系?”在餐桌边坐下,我问。
陈俊年的脸上有一瞬的尴尬,然后抿住唇,“对不起,欧歌,我做不到。
“我承认,是我对不起你,我爱上了沫沫。
“我舍不得她难过,她受了太多苦了,这世上没有人在意她,也没有人爱她。我不能再伤害她。”
“那我呢?”我的眼圈红了,“我们认识二十年了,陈俊年,是你要在一起,是你向我求的婚,是你说要一辈子对我好......”
“对不起,”陈俊年打断我,眼睛也湿了。
“那时候我太孤独,太需要一个人陪伴。你陪伴我长大,是我最信任的人,我以为那就是爱情。
“可现在我才明白,爱一个人,会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现在她面前,不舍得她有一点难过,盼望着每一分钟都能看见她,跟她在一起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冲动到无法控制自己......”
“行了!”我厉声打断他。
陈俊年真的知道刀子往哪边捅更疼。
“你说你和她是爱情,那我算什么?我们的婚姻算什么?”
听见我的话,他沉默了很久。
“房子、账户上的钱,都给你。歌儿,就算没有爱情,你也永远是我的家人,我会像哥哥一样照顾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冷笑起来。
“哥哥?哥哥会和妹妹接吻吗,会上床吗?”
“陈俊年,你从来不是我的哥哥,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
“不过是有了新欢看旧人就哪哪都不满意了,为什么不直说呢?
“你现在这个又当又立的样子,可真让人瞧不起。”
我话说得毫不留情,可任谁心口被这么狠狠捅上几刀,都会疼得撕心裂肺。
所以就算拼命咬住牙,我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认识陈俊年那一年,我九岁,他十一。
他爸做生意失败,老婆也跑了,只好带着他灰溜溜的回到小县城,住在他奶奶留下来的老房子里。
而我家就住在对面。
陈俊年长得好看,虽然身上穿着洗得松垮的旧T恤,却小白杨一样挺拔清隽。
我们在同一所小学,他高我两个年级。每天下午放学,他走在前面,我就在后面跟着,看他一路。
但我们从来没说过话。
那天下午,我妈熬汤药,让我看着锅,自己出去找人打麻将。
我遇到了一道数学题,想了很久也做不出来,于是脑子一根筋钻进去,把熬药的事情忘了。
我妈回来发现药糊了,拿着擀面杖追打我,说都是我害得她怀不上儿子,我就是个扫把星。
擀面杖打在身上很疼,我推开门想往外跑,没想到正撞上陈俊年。
年少的女孩,自尊心最是强。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狼狈。
于是我又回头。
就这样一个停顿,我妈的擀面杖就敲在了我脑袋上。
我只觉得头昏眼花,目光里一片血红。
“妈!”我惊叫。
我妈气狠了,根本不管那么多,第二棒子已经落下。
“阿姨。”陈俊年冲过来,挡在了我身前。
擀面杖打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他闷哼了一声。
“妈!”我吓坏了,不管不顾喊起来,“别打了,你打坏了人家要赔钱的!”
“你这个死丫头!”我妈还在骂,“我这辈子算是被你害了!要不是因为你,我能看你奶奶这么多年白眼吗?我用得着喝中药汤子吗?”
“你那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生儿子!”我反驳。
“我就是要生儿子,儿子能管我老,要你有个屁用!”我妈怒了,一把推开陈俊年,就要往我脸上扇巴掌。
“阿姨,”陈俊年再次拉住她。
小少年目光清明,一脸正气,“你也是女的,怎么能重男轻女呢?”
“用不着你管!”我妈推他。
“阿姨,你这样打她是不对的!”陈俊年紧抿着唇,抱着楼梯扶手一动不动地挡在我面前,坚持说。
直到我爸回来。
我爸是个极其要面子的人,况且这附近住的都是老邻居。
“有话好好说,打孩子干什么?”他把我妈推进屋,又瞪了我一眼,“还不进屋?”
我有点怕。
“再挨打你就喊,”陈俊年冷着脸,“我去告诉居委会李奶奶,让她来你家调解。”
后来我爸妈再动手,陈俊年就在外面使劲儿砸门,声音大到四邻皆知。
我爸说他丢不起这个人,于是后来,我妈只能勉为其难的控制脾气,偷偷掐我两把解解恨。
只要不伤筋动骨我就忍了,这种小事,我不愿意麻烦陈俊年。
毕竟他自己家日子也不好过。
陈俊年他爸是做过大生意的人,虽然落魄了,但架子还在。
有的老邻居看在他奶奶活着时候的情分上帮他爸介绍去给人家开车,或者卖水果的工作,他爸去不了两天,回来就说人家瞧不起他,边骂边砸东西。
每到那时,我和陈俊年就会一起溜出去,在小区角落的腊梅树下写作业。
陈俊年说他是哥哥,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保护我。
可我也想保护他。
他刚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他爸开始出去赌博。
也许是想靠这条路找回自己的光辉岁月,他玩得很投入,先是把那辆用来撑面子的旧宝马卖了,然后就开始卖家具,家电。
陈俊年他妈会定期给赡养费,以前他爸再怎么样,都会把学费给他留下。
可人沾了赌就不是人了,渐渐的,我听他同学说,班里只有他一个没交学费。
当时我正在利用课余时间打零工,攒自己的高中学费。
因为我有了个小我十岁的弟弟,我妈说,家里的钱是弟弟的,不能浪费在我身上。
我只能靠自己。
钱是一毛一毛存的,拿出来时候,有上千块。
我找到陈俊年,为了让他心里好受,还很正式的写了借条,约定了利息。
但这样一来我的钱就不够用了,于是我打更多的零工,情人节卖花,端午节前卖粽子,还因为低血糖累晕了过去好几次。
陈俊年说,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只有我一个。
其实我也是,只有他一个。
所以上大学以后,陈俊年对我表白,说希望做我的男朋友,一辈子对我好,我们永远不分离,我笑着答应了。
甚至忽略了,他从没说过爱我。
陈俊年是学计算机的,大学毕业,他跟几个同学合伙开了一家互联网公司,接别人的外包项目,同时也做自己的APP。
开始很困难,中国归根结底是个人情社会,他们几个没有背景的学生,很难拿到订单。
即使拿到了,多数时候也是时间紧,利润低,全靠加班加点拼命。
甚至有几次,陈俊年连续加班五十几个小时,回到我们的出租屋时,脸都是绿的。
所以我去了室内设计公司。
虽然我喜欢画画,还拿到了一家美术杂志社的offer,但室内设计公司收入更高,陈俊年暂时没有工资,我要有钱给他补身体,也要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那时,我真的以为我们有一辈子的。
我以为这世上任何人都会背叛我,但陈俊年不会。
甚至刚结婚的时候,有一次陈俊年出了车祸,他做手术的时候我一直在祈祷,只要他健康平安,我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
他是我看得比自己更重要的人。
我原本还计划着三十岁的时候生个属于我们的宝宝。
但今天,他坐在我对面,一字一字告诉我,他不爱我,我们之间的不是爱情,他对于沫沫的才是。
他说让我把他当成哥哥。
“陈俊年,你从来不是我的哥哥,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
“不过是有了新欢看旧人就哪哪都不满意了,为什么不直说呢?
“现在这个又当又立的样子,可真让人瞧不起。”
我气急了,口不择言又泪流满面。
“是我错了,”陈俊年低下头,小心的把纸巾推刚给我,“小歌儿,你别哭。”
“一句错了就能抹掉我们这二十年?”我继续质问他,“你和于沫沫是不是太欺负人了?你别忘了,是我介绍于沫沫给你认识的。
“你们公司新办公室要做设计,我担心我的工作室去投标,别人会对你有看法,会影响你在公司的声誉。
“于沫沫是我的师妹,我同情她和我一样不得爸妈喜欢,让你照顾她一下。
“我一心为你们好,结果你们就这么对我?我对不起你们谁了,我问你!”
我声嘶力竭,像个泼妇。
陈俊年也哭了。
“小歌儿,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他伸手来想摸我的脸,被我抬手打掉,然后更是泣不成声。
“你是我最亲的人,这点永远都不会变。可是我爱上她了,我管不住自己!
“求求你,小歌儿,你一向坚强,即使一个人也会生活得很好。
“可沫沫不行,她身体不好,在公司也处处受欺负,没有我保护,她不行的!”
所以,其实是怪我自己,怪我太坚强,太独立。
怪我创办工作室这么久以来,为了不影响他的事业,再多的苦都自己扛。
人家说,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怪我不听劝。
我突然就哭不出来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抽出一张纸,把脸擦干净,然后问。
其实,我大概猜得到,只是想印证一下,或者让自己死心的更彻底。
只是没想到,他的动心,比我以为的更早些。
于沫沫第一次去见陈俊年的时候,穿的是一条白裙子。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晚陈俊年回家,笑我做设计那么多年,一直都是深色T恤牛仔裤,说跑工地方便。
“人家还不是要跑工地,可照样穿白裙子,像个女大学生似的,清清纯纯,挺好。”他说完,就张罗着给我买裙子。
我大概是迟钝,并不知道如果男人眼里没有惊艳,压根就不会注意到女孩子穿了什么。
后来陈俊年越来越多的提起于沫沫。
于沫沫很懂事,去工地勘测时,给每个人都带了奶茶。
于沫沫的设计不太成熟,但细节处经常有独特的巧思。
于沫沫父母心里只有她弟弟,她春节加班他们只问了加班费……
“你最近似乎经常提起于沫沫,”有一天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突然问。
他一怔。
恰巧手机响起,陈俊年接听,“这样啊,那我过来。”然后起身换衣服。
“不是说好了下午在家瘫着,晚上去看电影吗?”
我随口问。
“于沫沫过生日,”陈俊年解释,“正好今天主材进厂,他们几个都在项目上,就说晚上一起吃个饭,算是帮她庆祝。
“要不然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过生日,也挺可怜的。”
“那一起吧,毕竟是我师妹。”当时我没多想。
陈俊年一顿,“也好。”
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快到吃饭的时间。
于沫沫果然穿着一条白裙子,仙气飘飘的站在裸露着钢筋水泥的清水办公区里。
看见陈俊年,她的眼睛亮了一瞬,下一瞬,又因为我暗了下来。
但那时我浑然不觉,只把手里提着的礼品盒递过去,“生日快乐,沫沫!”
“谢谢师姐。”于沫沫笑得软绵绵的,“还有,幸好师姐帮我推荐接了这个项目。
“我们公司最近考核很严格呢,没有项目的设计师,都只发基本工资。
“你知道的,我每月还要给我弟生活费。”
“那就不给,你总要先活着。”也许是遭遇相识,我立刻义愤填膺。
“父慈子孝,也要先有父慈,子才能孝顺。
“女儿怎么了,女儿就不能有自己的人生,就活该帮他们养儿子吗?”
“沫沫不像你,”陈俊年笑了笑,落在于沫沫身上的目光浅淡温柔,“她心软。”
“总是一家人啊。”于沫沫叹了一口气,神色有些怅然,“我狠不下心,宁可自己苦一点吧,没什么的。”
“你和于沫沫,接触很多?”晚上回家的路上,我问陈俊年。
其实人和人之间的距离,别人是能感觉到的。
比如吃饭的时候,陈俊年提起一个梗,我完全不知道,于沫沫却笑起来。
比如他下意识地给于沫沫烫杯子。
我相信陈俊年,正因为这样,我才会直接问。
陈俊年看了我一眼,“偶尔。”
“那我不希望你们私底下有太多接触,”我点了点他手上的戒指,“你已经结婚了,边界感要有。”
“说什么呢,不过看在是你师妹。”陈俊年反手握住我的手,“不过小歌儿,我喜欢你吃醋。”
话题就这样结束了,我甚至以为我说清楚了,他就知道该怎么做。
直到后来,我在于沫沫朋友圈看见,她为了应付父母安排的相亲,带回家一个“男朋友”。
那男朋友的衬衫袖口莫名眼熟,似乎正是我前两天刚手洗晾干的那一件。
而她发这条朋友圈的前几分钟,我想和出差的老公视频,他回消息说,在开会不方便。
“你在于沫沫家?”我直接打了电话过去,第三遍他才接。
听见我这样问,陈俊年顿了顿,“只是顺便帮个忙。”
“顺便?所以,你们一个互联网公司,”我冷笑,“业务能顺便发展到她家的小镇上?”
“欧歌,”我语气不好,他也有些不耐烦,“你有必要这样阴阳怪气吗?”
“沫沫那个家庭你不是不知道,能给她安排什么好人相亲?无非是想多收点彩礼,至于女儿会不会过得幸福,没有人在意。”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忍不住,“陈俊年,请允许我提醒你,你结婚了。”
“我也没做什么啊,不是说了吗,只是帮忙。”陈俊年提高声音,又降下来,“歌儿,我们都在一起多少年了,你应该对我有点信心。”
“那也要你的行为让我有信心才行,”我强调,“陈俊年,你刚刚还说你在开会。”
“不是怕你多想吗?好了好了,我回去再跟你解释。”他草草收了线。
第二天,陈俊年回家,给我带了礼物,是小镇上的特产。
“只有一个多小时车程,我就是绕一下过去露个脸,免得她父母逼得太紧。
“小歌儿,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怀疑我,我会难过的。”他把脸埋在我脖颈处撒娇。
我的心软了软,却还是坚持,“没有下次。”
陈俊年凑过来亲我,“我保证。”
后来我再也没有发现他们私下里来往,于沫沫也没发什么特殊的朋友圈。
我以为事情过去了,开始体检,备孕。
只是陈俊年应酬多了起来,也不再让我去接。
他说我需要好好休息,调整好身体状况,准备迎接我们的宝宝。
似乎很有道理,如果我没有这么了解他的话。
陈俊年比以往更重视仪表,他经常沉默发呆。有好几次,我从厨房出来发现他对着手机笑。
甚至我们的亲密时刻锐减,他总是说累,然后在午夜时刻一个人在阳台上打电话。
爱像手中沙,我努力去抓住它,却只感觉到它的流逝。
网上有个“大房联盟”,我看了她们的帖子。
有人说抓住他的钱,管什么爱不爱的,也有人说男人不过是图新鲜,只要没闹出人命,等他玩够了就回来了。
我不愿意。
我很怕脏。
“陈俊年,”有一次半梦半醒间,我抱住他,“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了别人,请第一个让我知道。这是我陪伴你二十年,应得的最后一点尊重。”
他脊背僵硬,明明听见了,却什么也没说。
我的心一直往下沉。
之后我对陈俊年更好,甚至约了他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一起回学校,去看看他向我表白的地方,也看看每个清晨,他和我一起吃早餐的那家小食店。
我想我们有那么多回忆,就算他的感情在漂移,也只有短短三个月。
三个月能覆盖我们的二十年吗,我不相信。
所以我甚至一次也没有去找过于沫沫,我讨厌雌竞。
只是我没想到,陈俊年说他仍然在意我,关心我,但我们之间,不是爱情。
“你放我自由吧,欧歌,”他说。
“我现在真的没碰过她。我想干干净净的和她在一起,以后你就是我们俩共同的家人。”
他很坚持,完全看不见我的撕心裂肺。
所以我点头了。
只是我要求,这辈子都别再见。
家人什么的,我不需要,也恶心。
本来以为,我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心理建设。
可办完离婚手续,我还是大病了一场。
高烧烧的人昏昏沉沉,连救护车也没来得及叫,就失去了意识。
那些年,我的世界里只有两件事,陈俊年和赚钱,所以我没有朋友。
要不是对门邻居想找我借个红酒开瓶器,然后发现敲门没人应电话没人接帮我报了警,我可能真的会一个人死在家里。
因为没有家属,与我同乘120的,是片区一个叫安宇的小民警。
他应该已经准备下班,穿着便服,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被我迷糊之中哭了一身的眼泪,还尽职尽责的把我送到了医院。
我觉得挺丢人的。
从小到大,什么苦我没扛下来,不就是离个婚吗?
不过陈俊年就像一棵树,长在我心上,时间太久所以根系发达,猛地拔出去,不是说好不了,但总要给点时间。
我向安宇解释,他的娃娃脸上露出笑容,话说的却很老成,“等结了疤就好了,世上再难过的事儿都会过去,你别放在心上。”
真好,有人这样安慰,比打电话回去只会指责的父母强多了。
出了院,我想请安宇吃饭,但他一直忙。
“可能很多人觉得片儿警管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今天自行车丢了,明天夫妻打架了。但这些临到谁家头上谁糟心,都得赶紧给处理好。”他说。
“好吧,”我说。
恰巧那段时间有个很重要的邀标项目,便没有再联系他。
其实工作忙,对我也算是一种救赎。
即使这样,每天晚上我也没出息的疯狂想陈俊年,无数次梦见当年他在杏花树下说,会一辈子对我好。
好在这个标要求很高,工作室其他人又在别的项目上抽不出来,我每天亲自跑现场,测量,设计,和物业沟通,画图纸,写标书,忙得脚不沾地。
拿下这个标,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人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我不好赌,但我急切的需要一些东西,证明我很好。
我很好,陈俊年变心,不是我的错。
但讲标那天,我就感觉到了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