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
自《招隐士》开始,春草就成为寄托离恨思愁的载体,希望“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
此处的王孙,还指代隐士,因为秦汉以前士皆王侯之裔,能做隐士的许多都出自贵族世家。
后来经过对春草意象的发展演变,王孙就成为游子、离人的代称,如王维“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如白居易“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而将春草明确比喻成离恨,则多见于词。如李煜“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如秦观“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
此前见春草而思离人,还属于隐性的睹物思人。到了宋词,就成为一种明喻,甚至可以组成一连串博喻,如贺铸“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而关于春草认识最深刻者,莫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所写,“人知和靖《点绛唇》、圣俞《苏幕遮》、永叔《少年游》三阕为咏春草绝调,不知先有正中五字‘细雨湿流光’,皆能摄春草之魂者也。”

1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南唐·冯延巳《南乡子·细雨湿流光》
不只王国维推崇有加,宋人张端义、周文璞更直言“《花间集》只有五字绝佳,‘细雨湿流光’,景意俱微妙。”
那么,它到底妙在何处呢?其一,流光,一语双关。既可指濛濛细雨打湿青草后的清新色泽,青翠欲滴;又可联想到光阴流转,流年暗度。
其二,炼字精准,巧用通感,化抽象为具体。不管这流光是指春草光泽,还是光阴流逝,一个“湿”字,已经将视觉上的光影流动转化为触觉上的湿润清凉。
尤其光阴流转本就无形无影更无感,只能借助自然变化和计时工具来确定,可这一“湿”,仿佛就变成手中和身上可以触摸到、感受到的东西,不再抽象。
这好比回南天里的潮湿,像极了人一生无法摆脱的思念,不知何时水汽就氤氲到房间每个角落。
表面上是从视觉化为触觉,深层上却是内心有了波动,因为一种无法化解的情感左右着感官。
其三,这种情感就是离恨,不仅将芳草比喻成离恨,还赋予了动态的时间观念。芳草年年与恨长,它不再是静态的睹物思人,而是随着春草年年绿而离恨年年有。
冯延巳侧重时间上的煎熬,李煜的“更行更远还生”则侧重空间上的延续,离人在哪里,思念就蔓延在哪里。
二人叠加一起,简直把离恨与春草在时空上的同生共长关系给写尽,缠绵悱恻,无穷无尽。
而这细雨湿流光,真正打湿的亦如五代花间词人孙光宪所言“一帘疏雨湿春愁。”
有了“珠玉在前”开门见山,此词余篇可不读。

2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宋·林逋《点绛唇·春草》
林逋的春草离情写得极妙,全篇不见一草字,却道尽了更行更远还生的哀愁。
曾经繁华奢靡的金谷园,如今却风光不再。满园春色乱生,已不知谁是它的主人,又为谁生?只有满地残花,和着濛濛烟雨,零落在春风里。
又是黄昏日落,长亭离歌,好友要在这里挥手告别。离人已去,渐行渐远,只能望着萋萋芳草铺满前行道路。
此词为离别所写,却以金谷园开篇,再加上春色为谁生的问询,就多了几分世事无常、人世沧桑的悲凉意味。春色依旧,物是人非。
如姜夔笔下的扬州怀古,“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又如杜牧的《金谷园》,“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再加上烟雨落花、长亭日暮的离别氛围渲染,这份离恨就随着春草萋萋无数演绎到极致。
而林逋的独创在于点出了“南北东西路”四个具体方位,一方面突出了芳草蔓延的广度,进而突出离恨缠绵的深度。
另一方面勾勒出各自东西南北流的聚散无常之感,是“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也是“明年各自东西去,此地看花是别人。”
若干年后,斯人已逝,张先《过和靖隐居》深情写下:湖山隐后家空在,烟雨词亡草自青。

3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宋·梅尧臣《苏幕遮·露堤平》
注:窣(sū)地:拂地,拖地。窣,拂,甩动。
梅尧臣曾在欧阳修家做客,因有人夸赞林逋的《点绛唇·春草》甚妙,故诗兴大发有了此词。
此词的妙处在于词人将春草青青与少年青袍联系在一起,不只嫩色宜相照,更在于二者皆流淌着青春朝气。
独有庾郎年最少,正是化用了庾信年少成名的历史典故,“年十五,侍梁东宫讲读”,可谓是春风得意。
这种以春草联想到绿袍的写作手法,李商隐更是绝妙,直言“庾郎年最少,青草妒春袍。”
还有牛希济笔下的闺阁女子,对心爱男子离别之前殷殷告诫: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一“妒”一“怜”,背后指向的都是人,前者青春洋溢令人艳羡,后者睹物思人君心不变。
可梨花雨落又是三春过,这位春袍窣地的宦游少年在宦海沉浮中也会慢慢老去,渴望归去。
于是,这萋萋芳草召唤的就不是《招隐士》里的出山入仕,而是指向归隐退居。青青芳草仿佛在哀怨,为何忘了归期,不早早归去。
堤坝上含烟带露的萋萋芳草,经过了雨过天晴,转向了落日西斜,仿佛瞬间由嫩变老。
“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多种伤感意象叠加,嗟老倦游之心尽显。

此词一出,欧阳修大喜,为梅尧臣击节赞赏,于是自己也和词一曲《少年游》:
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千里万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与离魂。那堪疏雨滴黄昏。更特地,忆王孙。
私以为,欧阳修对春草意象的运用,与前几位相比略显逊色,更多以写意为主,不再赘述。
如今又是一年春草绿,不管离恨几多,只愿生命的底色是只此青绿,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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