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363）
《渔父》和《渔歌子》是同一个词牌吗？（续四）
诗友望月问：钟教授，《渔父》和《渔歌子》是同一个词牌吗？
钟振振答：（接上期）这个问题学术界有“定论”：《渔父》是一个词调，最早的作品是唐·张志和五首，其中最著名的是“西塞山边白鹭飞”一首。《渔父》有个别名是《渔歌子》。在这个意义上说，《渔父》与《渔歌子》是同一个词调。但此外还有个与《渔父》格律区别很大的词调，也叫《渔歌子》。《渔父》与此《渔歌子》就不是同一个词调了。
我以为，这个“定论”有一重大疑点还需要商榷，即《渔父》或许根本就不是“词”，而是“诗”！
在上几期的答疑中，我已经说过：
〇张志和“西塞山边白鹭飞”等五首，最早见于唐·李德裕《玄真子渔歌记》一文附录，但原题作《渔歌》，既不是《渔父》，也不是《渔歌子》。李德裕也没说这五首是“词”。而且，这五首短篇，每首只有寥寥二十七个字的篇幅，相互之间的声律歧异却很大，竟达四种之多。与其说它们是“词”，不如说是由七言近体绝句变化出来的“诗”。
〇最早定张志和《渔歌》五首为“词”的，是五代十国时期南唐·沈汾的《续仙传》。但《续仙传》所叙为道教神仙之事，荒诞不经，似不足凭据。
〇唐人和张志和《渔歌》的作品，今可知见者凡十六首，其声律一如张志和《渔歌》五首，极不统一，歧异亦多达四种。这一奇特的现象，也只有将它们视为由七言近体绝句变化出来的“诗”，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今天，我们接下去讨论五代十国时期的《渔父》。今可知见者凡八首：
见于后蜀·赵崇祚编《花间集》者一首，即卷七后晋·和凝之作：白芷汀寒立鹭鸶。蘋风轻剪浪花时。烟幂幂，日迟迟。香引芙蓉惹钓丝。
见于宋·佚名编《尊前集》者五首，即后蜀·欧阳炯二首，前蜀·李珣三首。
欧阳炯二首其一曰：摆脱尘机上钓船。免教荣辱有流年。无系绊，没愁煎。须信船中有散仙。
其二曰：风浩寒溪照胆明。小君山上玉蟾生。荷露坠，翠烟轻。拨剌游鱼几个惊。
李珣三首其一曰：水接衡门十里馀。信船归去卧看书。轻爵禄，慕玄虚。莫道渔人只为鱼。
其二曰：避世垂纶不记年。官高争得似君闲。倾白酒，对青山。笑指柴门待月还。
其三曰：棹警鸥飞水溅袍。影随潭面柳垂绦。终日醉，绝尘劳。曾见钱塘八月涛。
见于宋·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者二首，皆南唐后主李煜所作。其一较特别，放到最后专题讨论。先录其二曰：一棹春风一叶舟。一轮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以上七首的声律，皆酷似以“仄仄平平仄仄平”为起句的正体七言近体绝句：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只是第三句减一字作两短句“平仄仄，仄平平”，且多押一个韵。
如果说这种声律张志和《渔歌》及其他唐人和作中都有，还不足为奇的话，那么李煜《渔父》二首其一却是此前所没有的“新品种”：阆苑有情千里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囗囗如侬有几人。
此首末句，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所引作“快活如侬有几人”，陈应行《醉吟杂录》卷四九所引作“世上如侬有几人”。
这样，全篇的声律便是：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其三个七字句，皆属近体诗中的律句；两个三字短句，也在近体诗律句后三字的范围内。但其第一句与第二句的组接方式为“粘”，而非近体诗一联之中上句与下句的组接方式“对”。这种情况，在近体诗定型之前的发展过程中，往往有之。因此，我们可以说，李煜这首《渔父》是由一首“准七言近体绝句”变化而成。
至此，《渔父》的声律歧异，已经扩大到五种了。这恐怕是词的乐律所无法容受的。李煜的这首《渔父》，不啻是给“《渔父》是诗不是词”一说，增添了一块砝码。
【附录】
〇宋·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屋木门·神品一人卫贤》曰：卫贤，京兆人。仕南唐为内供奉。初师尹继昭，后刻苦不倦，执学吴生。长于楼观殿宇、盘车水磨，于时见称。予尝于富商高氏家观贤□□□《水磨图》，及故大丞相文懿张公第有《春江钓叟图》，上有南唐李煜金索书《渔父》词二首。其一曰：阆苑有情千里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如侬有几人。其二曰：一棹春风一叶舟。一轮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〇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纪艺》上《五代九十一人》曰：卫贤，京兆人。事江南李后主为内供奉。工画人物、台阁。初师尹继昭，后伏膺吴体。张文懿家有《春江钓叟图》，上有李后主书《渔父词》二首。其一曰：阆苑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鳞。快活如侬有几人。其二曰：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〇宋·陈应行《吟窗杂录》卷四九《画》曰：张文懿家有《春江钓叟图》，上有后主《渔父词》二首。其一曰：阆苑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段春。一壶酒，一竿麟。世上如侬有几人。其二曰：一棹春风一叶舟。一轮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盈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