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Ann Lee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The Guardian（2024年8月1日）

陈冲在谈到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忙的工作安排时，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她说自己「正处于职业生涯的冬天」。在电影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之后，她认为自己已经翻开了最后的篇章。

但这位美籍华裔演员或许没有想到，她的事业还会有新的春天：63岁的她因在独立电影《弟弟》中的动人表演而广获好评。

《弟弟》（2024）

在1987年出演华丽的历史史诗大片《末代皇帝》一炮而红后，陈冲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在国际影坛崭露头角，直到她厌倦了被塑造成充满异国情调和诱惑力的女郎，并开始拍摄自己的电影。作为演员和导演，她一直在好莱坞和中国默默耕耘，但现在似乎正处于事业复兴的边缘。

去年，陈冲出演了迪士尼+颇受好评的悬疑剧集《世界尽头的一场谋杀》，而这次她接受我们的采访时，正在亚特兰大拍摄《Oh. What. Fun.》，这是一部由米歇尔·菲佛领衔的全明星喜剧片。凭借《弟弟》这个搞笑而感人的移民成长故事，陈冲毫无疑问地回到了好莱坞的视野之中。

《世界尽头的一场谋杀》（2023）

尽管如此，陈冲对于接演这个角色起初还是有所犹豫。当导演王湘圣找到她，希望她出演一个13岁美籍亚裔男孩（由王鹿山饰演，他在这个夏天忙于拍摄滑板视频，并因此发生了巨大的转变）的母亲时，她担心自己年龄太大，不适合这个角色。

「当你走进电影院时，最重要的是你会相信那个人就是那个人。肖恩非常积极地想让我参演这部电影，但我很犹豫。他说：『我知道你不会有问题的。』他是对的。你只需为角色注入人性和复杂性，根本没人会去想其他的事情。」

当然，陈冲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但她的表演一改以往女演员刚过20岁就出演年纪较大孩子的母亲的形象。她也很高兴有机会打破人们对亚洲年长妇女的刻板印象，即她们是严厉的「虎妈」，只关心自己的孩子取得好成绩、考上好大学。陈冲提到了《喜福会》和《摘金奇缘》，这两部电影中的亚洲母亲都「非常严厉，缺乏情感，专横跋扈。纯星则不同。事实上，她和我认识的许多移民母亲非常相像。」

《喜福会》（1993）

现居旧金山的陈冲于1992年与第二任丈夫、心脏科医生彼得结婚。她有两个女儿，分别叫许文婷和许文姗。陈冲说，有了这两个女儿后，她的生活节奏放慢了，但她会确保自己不完全停止工作。「我不想安安静静待在家里，而丢失一些成就感。所以，我偶尔会离开家，去找一些工作。但这显然会对家庭和孩子造成影响。我两头都有遗憾。你不可能拥有一切。一天只有24小时，你总要牺牲些什么，这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只希望自己能做一个更冷静的母亲来照顾好我的孩子们。」

《摘金奇缘》（2018）

陈冲的父母也都是医生，她还有一个哥哥陈川。陈冲出生于上海，据说，最早是江在陈冲学校的步枪射击场上射击时「发现」了她，但实际上是江担任制片人的电影《井冈山》的导演成荫在陈冲14岁时就发掘了她。

1976年，随着江的倒台，《井冈山》——陈冲原本的第一个角色——也随之夭折。她说：「我其实松了一口气，因为有一场戏我得一直哭。我每天都在练习，我哭不出来。但同时，我又很失望，因为我不得不回到学校。拍戏比上学有趣多了。」幸运的是，1975年，陈冲获得了上海电影制片厂演员培训班的录取名额，挽救了她的表演梦想。

成为一名演员意味着陈冲摆脱了被下放到偏远农村地区从事体力劳动的安排，而在十年动乱期间，这种情况在特权阶层或受过教育的年轻人中很常见。据估计，在这期间有1700万年轻人与家人失散，陈冲说，避免这样的命运让她有一种幸存者的负罪感。后来，这促使陈冲拍摄了自己作为导演的第一部电影，即1998年的《天浴》，该片聚焦上山下乡运动，她说：「我觉得自己是我们这一代人中幸运的少数人之一。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从我记事起，我的父母就一直在想办法让我们留在上海。」

《天浴》（1998）

即便如此，陈冲的家庭也未能幸免于十年动乱所带来的严酷现实。在她六岁那年，她的祖父被污蔑后自杀身亡。「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家里的大人哭，」她说。「我母亲哭了，我祖母也哭了。那对我来说非常可怕。」

年仅18岁的时候，陈冲就凭借1979年上映的《小花》和《海外赤子》两部热忱的爱国主义电影之后，成为中国最有名的电影明星之一；后者中有一幕是陈冲的角色高唱《我爱你中国》（至今仍非常流行）。但在1981年，20岁的陈冲决定移居美国，在北岭的加州州立大学学习电影制作。

《海外赤子》（1979）

当时，好莱坞的亚裔演员还非常少，陈冲从未想过能在美国继续她的演艺事业。相反，她在学习期间靠在餐馆打工维持生计。「我有个同学是个特技演员。她说：『我真不敢相信，你曾是中国最棒的女演员（陈冲因在《小花》中的出色表演而获得百花奖最佳女演员奖），现在却在餐馆打工。你得去好莱坞试试，那里赚的钱要多得多。』」

《小花》（1979）

不久，陈冲签约了一家专门代理亚洲演员的经纪公司。随后，她在贝尔纳多·贝托鲁奇的《末代皇帝》中大放异彩，该片讲述了中国最后一位皇帝溥仪的一生，陈冲饰演的溥仪鸦片上瘾的妻子婉容皇后非常迷人，她在金碧辉煌的牢笼中苦不堪言。

《末代皇帝》（1987）

《末代皇帝》在1988年获得了包括最佳影片在内的九项奥斯卡奖。随后，陈冲又在奥利弗·斯通导演的战争片《天与地》中饰演一位农家女孩的母亲，并在大卫·林奇导演的超现实主义经典作品《双峰》中饰演一位变成抽屉把手（没错，就是抽屉把手）的工厂老板。

《双峰》（1990）

但在那之后，陈冲说她仍然很难找到像样的角色。「很少有人为亚裔美籍写剧本。没有足够的亚裔导演和亚裔编剧。人们也不知道怎么用我。即使他们想用我，也不知道让我演什么故事。素材太匮乏了。如果是今天，我知道会有很多不一样的角色，但当时是不同的时代。」

不过，陈冲的迷人外貌在她的演艺生涯中一直备受瞩目。1992年，她被《人物》杂志评为「全球最美的50人」之一，1999年，《时代》杂志的一篇报道称她拥有一张「太平洋两岸最性感的嘴。」她有过被物化的感觉吗？

「那时候我并不为此感到困扰。最让我困扰的是，我在某种程度上是不足的。我不够漂亮。我不够聪明。我觉得自己是仿货，不是正品。如果别人称赞我，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愚弄了他们。」她思考着这种「深深的不安全感」是否是因为事业的压力而产生的。「这是一把双刃剑，」她说，「因为这样你会更加努力地工作。」

由于对好莱坞缺乏好角色感到失望，陈冲在30多岁时转行做了导演。「我觉得自己的职业生涯毫无进展。角色的范围越来越窄，只有恶女、神秘的东方女人之类的角色，毫无趣味。」

她自编自导自演的《天浴》受到了影评人的好评，但她的第二部作品《纽约的秋天》，一部由理德·基尔和薇诺娜·瑞德主演的老少爱情片，却遭到了普遍的抨击。陈冲说，她的版本遭到了影片发行商米高梅公司的重新剪辑。

《纽约的秋天》（2000）

「当时有五位制片人，他们有一个很大的监视器，」陈冲说。「我的监视器则要小得多。有时他们甚至在上面看球赛。我感到了威胁，而当我感到威胁时，我就会变得好斗。然后，我会对他们的每个建议都说不，有时会闹得有点不愉快。现在回想起来，我本可以协商得更好。」她小心翼翼地指出，她当初受聘担任导演是一项重大成就。「我是说，我是一个移民，甚至不是在美国长大的人——对我来说，这完全就是一个突破。」她还会再拍一部好莱坞大制片厂的电影吗？陈冲回答：「有可能，我现在更成熟了。」

目前，陈冲正在享受她事业上的新生。她刚刚完成了新版《喜宴》的拍摄，而且有传言说她可能会凭借在《弟弟》中的表演获得奥斯卡提名。「与拍完《末代皇帝》之后的时期相比，我在这个年纪拥有的机会似乎更多了，」陈冲回应道，脸上流露出喜悦之情。「我很激动。时代不同了，我真的很兴奋。我们不应该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弟弟》（2024）

在艰苦的时期，陈冲经常想找一份「真正的职业」，并考虑过营养师、律师或护理院主管等其他职业，但表演的吸引力总是太强大了。「那时候并不容易，」她承认。「不过，尽管很多角色的戏份不多，但我演得很开心。我热爱表演。这是一种内在需要。一个小角色、一个糟糕的角色，不管是什么，我都可以接受。我会尽自己所能。我发现，配角比主角更具挑战性，因为你不能浪费一秒钟的出镜时间。回想起来，这真的是我人生旅程中重要的一部分。」

在疫情期间，陈冲的母亲患上了癌症，于是她在美国和中国之间频繁地来回。陈冲被隔离了五次，每次三周，同时开始为一本文学杂志撰写专栏，后来集结成了《猫鱼》一书，该书刚刚在中国发行，广受好评。

陈冲与母亲

「只有创作才能给我带来真正的快乐，」陈冲说，回想起独自一人在酒店房间里度过漫长时光时，是什么让她坚持了下来。「保持创造力是我的生命动力。你知道，在疫情期间你只能呆在那个小房间里，但我的思想是自由的：我知道这才是关键，其他一切都没有那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