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双抢，吃了早饭我扛着打谷桶，低着头，赶往我大妈家的稻田。
突然，我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麻烦让一让！”
我停下来，抬头一看，原来是大妈娘家侄女秀莲，我冲她傻笑道，“秀莲，你来啦？”
我是阿武，我爸兄弟姐妹五个，两个姑妈，一个姑姑早就嫁人了。
我爸的哥哥我叫他大伯，他的媳妇我称她大妈，他们家就住我隔壁，共用一堵墙，她家两女一儿。
两个堂姐已经嫁人了，大我一岁的堂哥刚订亲不久，正是挣表现的时候，早就去对象家干活去了。
前一天我大伯帮我割稻打谷子，我们两家和另外两个堂叔共用一头牛。
那天我爸在耕田，天蒙蒙亮我就去帮大伯割稻，上午再割一会，稻谷杆子晒干一点，就要打谷子了。
那个打谷桶正方形的，差不多有两米宽，半人深，用脚踩或者后来电动的还没有出现。
我一个大小伙不想让大伯辛苦，我就把打谷桶立起来，里面放一根合适的扁担撑着，打谷桶盖着我的身上。
扁担搁在我背上，我一双手抠着打谷桶的边沿，只能看到路，看不到前面的人。
田埂不宽，两个人遇到了，都要侧着身子走，我背着那么大的一个打谷桶，可不就是挡了别人的道了吗？
那时秀莲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可是我见到她心里就发怵，不仅发怵，心里还有愧疚。
我记得我九岁的时候，我和秀莲同龄，我比她大月份，按我大妈那边的关系，她得叫我一声表哥。
可那个时候她是个假小子，来拜年的时候跟着我们一起玩。
过年的时候，农村都会放炮，那些鞭炮残渣会扫在稻场堆着。
我们这些孩子就会去掏那些还没炸掉的小炮，有引子的炮就用火柴，或者从火盆烧一根树枝来点火放炮。
那些没有引子的，就从中间折断，用烧的树枝去点那些硝，火焰一窜，就像火箭发射一样喷出来，好玩。
有时候会把他们围成个小圈圈，那些被折断的小炮的火焰会互相冲击，打转转，就更有意思了。
那次秀莲没捡到什么小炮，见我捡的多，就问我要，那可是我的劳动成果，我舍不得给她。
我不给，她就抢，我还是不给，她就说我一个男孩子跟她抢小炮，说我“羞不羞？”引来同伴的嘲笑，我心里就不痛快。
我就想了一个主意来“惩治”一下她，我说：“秀莲，咱们来玩个游戏呗？”
她一听就乐了，问我啥游戏，我就从口袋掏出一盒火柴，拿出一小把，让她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的虎口夹着。
秀莲就照做，然后我用火柴皮子，对着火柴头一划，火柴着了。
但是秀莲“哇”的一声就哭了，她一边甩手，一边哭，我看到有个火柴头好像粘住了，甩了几下才被甩掉。
我看到她的虎口，黑乎乎的，有几个被火柴头烧的小圈圈，一股烧焦味传来。
我知道我闯祸了，赶紧跑，秀莲倒是没追我，她去找我爸了，结果我就被我爸一顿胖揍，午饭都没让我吃一口。
后来过年我们还一起玩，但她总是防着我，还找茬欺负我，我想着害过她，就忍了。
再后来我们都长大了，秀莲虽然也来拜年，但是都是跟着女眷一起来。
我们虽然能见上面，但是基本不说话，偶尔看到她对我的眼神，总有一股怨恨。
所以我看到秀莲，只能傻笑一下，可是田埂比较窄，两个人碰面，都要侧着身子走。
我扛着那么大的一个打谷桶，怎么让？田埂两边都是稻田，一边是刚插了秧的，一边是还没收割的稻谷。
她见是我就不让路，让我往回走，我只好说道：“秀莲，你往后走一点，那有个田埂的岔口，等我过去呗。”
可能是她见我态度诚恳，又或者是见我扛着一个打谷桶不容易，就听了我的话，这才让我走。
我一路上都在想，这秀莲不会是来帮大妈干活的吧？
我可要好好干，彻底改变她对我的印象，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鼻涕虫了，我是个勤劳肯干的大小伙。
我到了稻田，开始割稻，不多时，就见忙完家务的大妈带着秀莲过来了。
大伯见到秀莲赶紧说道：“秀莲，你咋来了？你哥呢？”
秀莲说道：“我家稻谷收的差不多了，他去我嫂子娘家干活去了。”
大伯本想说点什么，但想起自己的儿子，就没吭声。
当时我在前面割稻，秀莲在我后面，其实我割稻速度挺快的，我手大，可以一下子割两排。
但是我已经割了一个早上了，腰有些不得劲，过一段时间会站起来歇一会，但是秀莲是姑娘，腰是软的，低着头“沙沙”的割个不停。
不多时我就被她追上了，这割稻谷被人追上，你必须的让，不然她从你旁边经过的时候会割到你的腿。
再说了她再往前割，两边都是稻谷怎么割？
就听见秀莲在我屁股后头站起来，没好气地说道：“你早上没吃饭啊？还不让一让？”
我心说话，刚才她还很温柔的让我让一让，这会咋就变的冷冰冰的，一股瞧不起人的样子呢？
我转念一想，也没错，当时我被打谷桶遮着脑袋，她没看见我。
我只好让她，跟在她身后卖力的割稻谷，割了几趟，我又被追上了，真是丢死个人了。
我见稻谷割的差不多了，就去打稻谷，那可是我们男人的强项，这个她肯定拼不过我。
打谷桶是四方的，抓几股稻谷摞起来，用一股稻草绳捆起来。
我就举起稻谷“咚”的一声朝着打谷桶里的木板上砸，然后轻轻的抖一抖，打完一把稻谷再重复下一个动作。
不一会大伯也来跟我一起打谷子，秀莲和大妈割完剩余的稻谷，也来打谷子。
四个人，一个人一边，顶着炎炎烈日，流着汗水，挥舞着稻谷“咚咚咚”的一起打谷子。
秀莲终究是个姑娘，力气小一些，捆扎的稻谷也少一些，我可逮着机会表现了。
我看秀莲挺辛苦的，可能是因为男人都有些怜香惜玉吧，反正我看着有些不忍。
于是我对秀莲说：“秀莲，你去撒稻草，扎稻草吧？”
秀莲白了我一眼，没理我，我大妈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赶紧说道：“秀莲，你听阿武的！”
大妈一边说，还一边拦住了去捆扎稻谷的秀莲，秀莲这才听了我的话。
农村打了谷子的稻草，会在稻田里薄薄撒一层，到时候泡上水，犁田的时候，压在下面，那可是肥料。
剩下的稻草会扎成一把一把的，到时候烧饭，喂牛，扎草绳都能用得上。
所以说谁家没几个草垛呢？有的在家里的稻场上，有的直接在田野里，那也算是农村特有的景色。
但是稻草被秀莲处理好了，她又来打谷子，真是个勤劳的好姑娘！
到了晌午，大妈说回去做饭了，要说农村的女人是真的辛苦。
田里地里的活都要干还不说，还要洗衣做饭喂猪，操心儿女的婚事，要是做饭晚了些，还要被男人说。
大妈走了之后，大伯把打谷桶的稻谷用畚箕（běnjī我们那叫戳箕）放进萝筐里，挑回家里的稻场。
这下稻田里就剩我和秀莲了，稻草也被她收拾完了，她又来打稻谷，我赶紧说道：“秀莲，你歇会吧？”
我是发自内心的关心她，没想到秀莲说道：“咋了，你瞧不起我？”
我心说话，她这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吗？”
但是我没有放弃，我见上午大妈来的时候带着大茶壶和茶碗，我也渴了，赶紧去喝了几碗，又倒出一碗递给秀莲。
陪笑道：“喝口水吧？还在记恨我小时候的事情呢？”
秀莲估计也是渴了，那么大的太阳，又是三伏天，干了大半天的活，我背上的汗水估计都有白白盐渍了，她能不渴吗？
所以秀莲也没客气，接过茶杯一口气就喝完了，我趁机说道：“小时候不是调皮嘛，闹着玩的！
再说了，我也没捞到好处，被我爸打了一顿不说，还饿了一顿！”
秀莲这才看了我一眼，不过她伸出手来说，“你还说，当时我被火烧的疼死了，现在还有疤呢。”
我伸长我的脖子就去看，发现确实有疤，但是很浅，看不太清楚，也不知道我当时咋想的，就去抓她的手，想看个清楚。
结果秀莲脸一红，把手往后一缩，怒道：“你想干嘛呢？”
我这才意识道自己错了，人家姑娘的手，咋能让我一个小伙子随便去拉的？但是我知道秀莲是彻底原谅我了。
我尴尬的笑了笑，“我只是想看清楚点。”
这时大伯挑着空箩筐回来了，我们又干了一会，就听见大妈在她屋后扯着嗓子喊我们回家吃饭。
吃午饭的时候，不知道为啥我娘跑过来了，她和我大妈嘀咕了几句。
吃完饭秀莲跟大妈去厨房洗碗，我回家稍微休息了一会，下午继续干活。
还没到傍晚，稻谷里的谷子打完了，秀莲说要回家。
不知道咋搞的，我和秀莲共同劳动了大半天，见她要走了，我有些舍不得。
所以当大妈说她不放心秀莲一个大姑娘回家的时候，我脱口而出，“大妈，我去送秀莲吧？”
大妈冲我笑了笑，又看了看秀莲，说道：“那感情好，秀莲，那我就不留你在家吃晚饭，你们赶紧走吧！”
于是我送秀莲回家，她家离我家不远，四五里路，翻过一个小山坡就到了。
可能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的原故，我一时间不知道和她说些什么。
但是我一想，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喜欢人夸，于是我就夸秀莲能干，干活利索，割稻谷都被她超过两次。
你还别说，这招真有效果，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还聊到了小时候一起玩的趣事或者糗事。
秀莲就笑了，天边的晚霞映照在她红扑扑的脸上，显得格外的漂亮。
看惯了晚霞的我，突然觉得晚霞的美都抵不上秀莲的十分之一。
我当时就在想，要是能娶到秀莲这么漂亮又勤快的媳妇，那日子指定差不了。
我正想着呢，我就听见旁边有人冲着我这边吹口哨，这不是耍流氓嘛？
我赶紧冲了过去，结果发现是隔壁村的两个干活的小伙，其中一个还是我初中同学。
我同学打趣道，“阿武，聊的这么开心！你对象呢？”
我脸一红，赶紧说道：“你别瞎说，那是我大妈娘家的侄女，来帮忙干活的！”
我和同学简单说了几句，赶紧回来继续送秀莲，我发现她的脸更红了。
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别听他们瞎说，他们就是欠揍！”
那晚我睡的不好，总是想着秀莲，要不是我同学说秀莲是我的对象，我可能还没想那么多。
第二天我家插秧，一大早我就提着秧马去秧田拔秧苗。
大妈来帮忙，她突然跟我说：“阿武，吃了饭，你去帮秀莲家插秧去。”
我心说话，我自个家里都要插秧，大妈都来帮忙，为啥让我去帮秀莲插秧？
但是我看大妈和我妈脸上诡谲的笑容，我大概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是想撮合我和秀莲。
我妈嫁给我爸，就是因为我妈有个表姐嫁在我村里，是她把我妈和我爸撮合在一起的。
农村这种情况特别多，所以很多人会发现，周围几个村里或多或少都有亲戚。
但是我没好意思说出来，于是我说道：“大妈，我家今天插秧呢！我怎么好意思走？”
大妈笑着说：“你哥（我堂兄）回来了，上午来给你帮忙，你就放心的去帮秀莲插秧吧？”
大妈这话一说，我恨不得不吃早饭就去秀莲家了。
吃了早饭，我高高兴兴的去秀莲家，路上我又遇到我那个在干活的同学。
他打趣道，“还说人家不是你对象？都要去帮人家干活了，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回了一句，没过多久就到了秀莲家。
秀莲爸妈见到我倒是很热情，我们都认识，我和秀莲爸还一起喝过酒。
但是秀莲看到我一脸的疑惑，她问我：“你咋来了？你不是说你家今天插秧吗？”
我赶紧解释道：“我大妈说她抽不开身，让我来还工（农村互相帮忙的意思）。”
到了稻田，秀莲妈在秧田拔秧苗，秀莲爸说既然有人来帮忙，他去另外一块稻田去耕田。
这下好了，就我和秀莲两个人在稻田插秧，我心里美滋滋的。
但是等我们把插秧绳放好，插秧的时候，我就美不起来了，秀莲插秧比我快。
要说割稻插秧比女人慢一点，算不了什么，这些不算是特别重的力气活，技术上都差不多，主要拼的是耐力和手速。
插秧和割稻不一样，割稻是往前割，插秧是退着插，我被秧苗包围了。
等我插完一趟秧苗，我把秧绳挪好，用竹签插到田埂里。
赶紧往另外一边跑，脚一滑，还掉进稻田里，不过没摔倒，但肯定很狼狈，我就发现秀莲冲着我偷笑。
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秀莲是另外一种美，除了脸庞的美，还有一种劳动的美，但是我心里有点慌，也有点难为情。
中途秀莲让我歇会，大大方方的给我倒了水，让我喝，还拿着她挂在肩膀上的毛巾让我擦擦汗，她开始关心我了，反倒是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到了下午，这暴雨说来就来，田野里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我见旁边有个藕田，我赶紧跑过去扯了几个大大的荷叶让秀莲顶着避雨。
但是还是不够，我又将准备给我避雨的荷叶架在她的肩膀上。
秀莲看了看我，有些心疼地说道：“都给我了，你咋办？”
我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说道：“我没事，天这么热，正好凉快一下！”
不到一会，雨就去别的地方下去了，太阳出来了，秀莲让我去换身衣服，我说：“不用，一会就晒干了！”
我说的一点都没错，有时候我割稻谷但是热的厉害，就直接跳进水沟或者水塘，把身上打湿了，继续干活。
就这样，我继续帮秀莲插秧，到了傍晚我才回家。
秀莲爸妈留我在家吃饭，我都没答应，主要怕麻烦人家，还有天黑了路上不好走。
那晚我睡得更不好了，我还想着第二天在去帮秀莲插秧呢，可是家里还有活要干，再说了我不好主动跟我妈说。
几天后“双抢”结束，总算是闲了点。
那天一大早，我妈去了镇上，说是买些东西，我也没多想。
我把稻田的稻草一趟一趟的挑回家，在稻场的一侧堆草垛，一边对草垛我还一边想着秀莲。
到了晌午的时候，我见我娘提着篮子回来了，上面盖着布，我看不清楚是什么。
大妈在稻场翻晒地上的稻谷，她见我妈回来之后，紧走几步来到我妈跟前，掀开篮子，一会说这个不错，一会说这个挺好和我妈在哪里嘀咕。
我有些好奇，就走了过去，发现是那些逢年过节走亲戚用的礼物，有白糖，有蜜枣，还有糕点，还有两瓶酒。
我问道：“娘，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你买这些东西干嘛？”
我妈笑了，“你这孩子，咋还这么不懂事呢？这不是闲下来了嘛，明天是个好日子，你大妈带着这些东西去秀莲家提亲呢。”
提亲？我滴个亲娘哟！想的可真周到，就像我瞌睡来了，她给我递了个枕头。
大妈见我愣住没说话，她打趣道，“阿武，你就直说我侄女秀莲咋样？难不成你没看上她吗？”
我脸一红，连忙夸了秀莲，然后兴高采烈的去堆草垛，心说话，秀莲能看上我嘛？看不上也不要紧，不试怎么知道？
第二天我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下，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感觉挺满意的，提着篮子跟我大妈去了秀莲家。
我连秀莲的面都没见着，倒是秀莲的爸妈对我很热情，嘘寒问暖的。
一杯茶都喝的差不多了，我大妈才冲着房间喊道，“秀莲，你还害羞呢？赶紧出来吧！”
“吱呀”一声，我对面的房门打开了，只见秀莲红着脸，低着头出来了，还被房门槛给绊了一下，差点摔跤。
我迅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准备冲过去扶她一把，结果人家秀莲没摔跤。
她侧着身子，用胳膊挡着脸，看都没看我一眼，一路小跑，穿过堂屋，去了屋后的厨房。
尽管她没看我一眼，但是我觉得我和她的亲事基本稳了。
果然一切都很顺利，我和秀莲订亲了，一年后的秋天我把秀莲这个贤惠的媳妇娶进门。
那年腊月秀莲做晚饭，让我去烧火，我发现没有火柴。
我看了秀莲一眼，她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瞪着我，我赶紧就跑了。
但我还是被秀莲给抓了回来，当她把火柴盒递给我的时候，我们都笑了！
